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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多年前,商周之交,天下剛剛經歷了一場動蕩,秩序混亂。在這樣的情形下,周公旦卻花了一年,閉門寫出禮樂制度的雛形——將貴族的等級、祭祀的程序、朝廷的儀式、音樂的旋律都囊括在內。
當時,成王問周公:“為什么國家一亂,你先修禮樂?”
周公答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
禮和樂,是國家和人心的根本。某種程度上,也是中華民族數千年的立身之本。
中國自古號稱“禮儀之邦”,所謂“禮樂”,在先秦時指治理秩序、教化人民、安頓心性的一套規章。后來,周禮秩序瓦解,為恢復禮樂制度,孔子鮮明地提出,“禮樂”首先是一種為政之道,所謂“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禮是外在規范,樂是內在情感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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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劇照
薛仁明是臺灣知名的文化學者,畢業于臺大歷史系與佛光大學藝術研究所。1993年起,薛仁明定居臺東縣池上鄉,過著較為“隱居”的鄉村生活,同時從事中學教育,并將自己的生命修行與中國傳統文化重建結合起來。他長期致力于禮樂文明的當代實踐,通過寫作與講座尋找當下中國人精神困境的解決方案。著作包括《教養不惑》《孔子隨喜》《樂以忘憂》《其人如天》等。
在新作《教養不惑》里,薛仁明通過自己對三個子女的養育經驗,特別強調 “禮樂文明”在家庭教養與生命成長中的作用,認為現代教育應回歸傳統文化中的根與氣,從老祖宗的智慧中尋回一份溫厚的從容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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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養不惑》封面
現代社會,尤其是城市家庭,焦慮仿佛很容易貫穿教育的方方面面。薛仁明則認為,“難以養育”的根源并不在孩子,而在于教育者忽視甚至丟棄了“人應在其位”的文明框架。他所稱的“禮樂文明”,并非復古口號,而是指恢復傳統的秩序與位次,父在父位,子在子位,所有家庭成員各正其位,在不斷調整和適應的過程中,讓親人之間彼此信賴、包容,以達成更為融洽而一體的關系。
在與南風窗的訪談中,薛仁明從自身家庭經驗與古典思想出發,對教育焦慮的起源、現代家庭的困局,以及文明深處的斷裂,做出了冷靜而尖銳的判斷。
“去愛”就夠嗎?
南風窗:如今,社交平臺上,不少家長抱怨自己的孩子在家喜歡關上門,不愿意敞開臥室門與心扉與父母交流,這讓他們無比煩惱。你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薛仁明:今天孩子變成這個樣子,家長似乎沒啥好抱怨的;說句難聽的話,難道不是這些家長一步步把孩子推到那個境地的嗎?首先,他們過早地讓孩子有自己的房間,因為,他們誤以為這有助于孩子的“獨立”;接著,這些家長又過早地讓孩子可以把房門關上乃至于鎖上,因為,他們誤以為這是“尊重”孩子、有助于孩子的“自我實現”。正是因為這種被誤解成“開明”的想法,才會讓孩子有了矛盾沖突之后,直接就理直氣壯地把門“關上”了;也正是因為這種被誤解成“先進”的做法,在孩子門關上了之后,家長只能自我綁架,束手無策地讓孩子“率先進入”封閉乃至于抑郁的幽谷。
事實上,回到我們老祖宗禮樂文明的角度來說,只要把孩子擺在孩子該擺的位置上,這問題壓根就不存在。今天之所以那么多家長深陷無力之困境,無非就是因為“錯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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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歡喜》劇照
南風窗:為什么會出現這種錯位?
薛仁明:這幾十年來,中國父母過度想象了西方的“先進”程度,更高估了西方教育思維在中國家庭的真實可行性,因而蔑視中華優秀傳統重中之重的禮樂文明,輕率地離棄咱們祖宗留給我們的家庭范式。
試想:當咱們祖輩還在禮樂文明的框架之下,沒幾個人被“獨立”“尊重”“自我實現”這些貌似“先進”的詞兒給綁架之前,哪個父母會被孩子“關”在門外呢?從我們祖輩的角度看來,這種事簡直就是匪夷所思;因為在禮樂文明的框架之下,這種事發生的概率接近零。
事實上,西方教育不管是“以兒童為中心”還是“以人為本”的種種說法,無非是強調作為家長的我們必須去理解孩子、體會孩子、共情孩子。但按照這套理論實踐下去,中國新一代的孩子在特別小的時候,就被放置在一個總需要被理解的狀態,因此很習慣別人必須理解他,但他并不需要理解別人。說得更直白些,他們只關心有沒有“被看見”,又哪來興趣、哪有空去“看見”別人呢?在這種“以兒童為中心”的思路之下,久而久之,孩子會產生一個錯覺:我是中心,我是我所在世界的中心。
這樣的“世界中心”緊接著面臨的問題是什么?當他一到了幼兒園,就開始遇到了第一波撞擊;等進小學之后,沖擊便更全面而“嚴峻”。因為這孩子也是中心,那孩子也是中心;慣于唯一的“世界中心”的他們,自然就會覺得他們的“中心”地位被“侵犯”、被“挑釁”,于是就開始產生“人際關系”“情緒障礙”等等問題。以前的小孩子在幼兒園、乃至于沒讀幼兒園就待在村子時,又哪來這么多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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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爸》劇照
南風窗:在這方面,你是否觀察到什么具體的例子?
薛仁明:我有某些學生的孩子讀幼兒園,就因為人際交往挫折而不想去上學;而且不是偶發,是經常,甚至是長期。還有不少孩子幼兒園放學回來后,就悶悶不樂、心事重重。稍早之前的社會很少出現這種情形,過去的孩子看起來傻乎乎的,去幼兒園即便是不高興了、跟人矛盾了,又哭又鬧,過一會兒,也又能繼續跟人家玩。他是有復原能力的,可現在這種從小成為中心的孩子是不一樣的,他會因為人際關系而受傷很久,而且傷口還貌似永遠好不了。才那么一點兒年紀,就搞得傷痕累累、終身需要“療愈”。其實所謂“傷痕”,外表是誰把他怎么著了,但本質卻是他被擺在了不該擺的位置上,誤以為自己是“世界中心”才導致的。
南風窗:為什么過去的父母覺得養孩子不難,今天的年輕人卻常常養一個孩子都感到力不從心?
薛仁明:過去的父母,打小生活在禮樂文明的框架下,正如幾千年來我們的祖宗一樣,但凡吃得上飯、穿得了衣,養兒育女,天經地義,自然而然,哪有啥難或不難的問題?哪有誰覺得養孩子難到還得去上“家長成長”課程的?今天的年輕人,恰恰因為他們的父母輕率地離棄咱們祖宗留給我們的家庭范式,“錯位”之后,他們自然就缺乏我們老祖宗留下的根基,再疊加那套人本主義的教育理念與架構的影響,自然就容易有各種障礙、各種挫折,活得底氣不足,面對現實的各種難題也缺乏咱們祖宗的那股勁頭,于是他們就很難有能量,因此就更沒勇氣去生養孩子了。
把人放回“位置”
南風窗:你在多個場合都提過“禮樂文明的架構”。它到底意味著什么?
薛仁明:在中國幾千年歷史中,王朝有興衰,文化有起落,但禮樂文明一直幾乎是全覆蓋,涵蓋了中國人有別于其他文明體系因而是特有的生活樣式與行為模式。何以中國?其實,就是禮樂文明。所以,禮樂文明的架構也正是我們經常說的“中國特色”。“禮”是各正其位,萬象歷然;“樂”是山鳴谷應,一團和氣。“禮”是父慈子孝,長幼有序;“樂”是路上有風景,人家有笑語。“禮樂文明”是有人有我,人我皆好。
《教養不惑》這書里提的兩個關鍵字:簡靜。“簡”是大道至簡,不復雜;“靜”是神思安安,不躁動。禮樂文明的架構之下,人世之間的確是可以這么“簡靜”的。我小時候就是如此,我三個孩子成長的過程也大致如此,讀者在此書讀了他們仨寫的文章應該也會有此感覺。事實上,我們祖輩自幼至長所受的教育,也一直都是這么“簡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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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劇照
南風窗:在中西比較中,你特別強調“孝順”。在“禮樂”的框架里,“孝順”作何解釋?為什么它如此重要?
薛仁明:中國人之所以覺得孝順是天經地義,首先是因為我們相信我們都是“受之于父母”,父母生我有恩,養我有恩;父母之恩,終身難報。可是,西方人雖然也會尊重父母,但他們沒有“孝順父母”這個概念。因為,他們是“受之于上帝”;父母先是“代孕”(代人格神上帝之意志而生孕),再是“托管” (代人格神上帝之意志而養育),等孩子成年之后,各自都回到“來自上帝”意義下的“獨立個體”身份,因此,彼此本質上平等,所以相互尊重,孩子尊重父母,父母也要尊重孩子。換言之,父母子女的關系接近是平輩,因此西洋父母可以說跟孩子做朋友。但從中國人的角度來看,西洋父母之于子女,更多是“惠”,而不是“恩”。
可是,恰恰因為沒有人格神上帝觀的混淆,中國人很明確知道自己是“受之于父母”;也因為沒有人格神上帝觀的阻隔,中國人對父母天然有“親” 有“敬”,我們很清楚父母“恩”重難報。換言之,中國的子女對父母一直有著清晰的“位”的概念。禮樂文明就是從這樣清晰的“位”展開的。
南風窗:你如何看待現在流行的“生不是恩,養才是”這類說法?
薛仁明:早在約100年前,胡適之就對他兒子說“我養育你,并非恩情,只是血緣使然的生物本能。所以,我既然無恩于你,你便無須報答我”。相較起來,我們現在年輕人流行的“生不是恩,養才是”這種說法,顯然敦厚得多,至少,都還承認養育是有恩情的,比胡適之有良心得多。但我要特別指出的是,胡適之其實是裝沒良心,因為,他只敢對他兒子這么說,你看他敢不敢對他娘親這么說話?
緊接著,胡適之又對他兒子說“你是獨立的個體,是與我不同的靈魂”。其實,他也不過是學著西洋人從人格神上帝觀來說說話,倘使你真覺得他多么新潮、時髦,那也只能呵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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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爸》劇照
南風窗:你自己有三個孩子。現代父母最常見的情緒——“我怕養不好孩子”,你從沒有過嗎?
薛仁明:沒有。我相信,我們的祖宗基本不會有“我怕養不好孩子” 的情緒,我也不敢有。現代父母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情緒,無非是因為他們被 “思想殖民”了。中國人一向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本來每個孩子的路就都不一樣,只要我們把禮樂文明的框架確定好,孩子自然就會走一條相對合適的路。
西方人愛講“普世價值”,又愛談“唯一的真理”,結果咱們學著學著,都想走 “普遍而唯一的道路”,能不焦慮嗎?西方個人主義強調個體、強調自我,還要讓孩子去成為那個“獨一無二的我”;既然想“獨一無二”,旁邊的人自然都變成競爭、必須被排除的對象,那么,能不“雞娃” 嗎?
但是,“禮崩樂壞”都只是暫時的,禮樂文明不會真正消亡掉的。過去幾千年都是如此,將來必然也會如此。正如人也會一時糊涂,昏了頭,只要我們認祖歸宗,很快就能回過神來。何以中國?禮樂文明。只要中華民族能偉大復興,必然也會禮樂花開、天下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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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于《南風窗》雜志第25期
作者 |路遲
編輯 | 黃茗婷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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