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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2025年9月27日,北大國發院“中國經濟觀察報告會”第73期在承澤園舉行。本文根據北大國發院兼職教授,中金公司首席策略師、董事總經理繆延亮的主題演講整理。
回望過去一年,很多事的發展遠超預期。若在一年前斷言中國股市將成為全球表現最佳的市場、人民幣面對特朗普關稅不貶反升、港股反彈逾30%,恐怕沒多少人會信。然而現在,這一切已然真切發生。
今天演講旨在探討本輪牛市的成因。正如著名投資人約翰·鄧普頓所言:“牛市在絕望中誕生,在懷疑中成長,在樂觀時成熟,在陶醉中結束。”當前我們處于哪個階段?中國股市曾連續三年下跌,港股更是連續四年下行。2024年9月24日政策轉向之前,我在北大國發院一直對股市話題避而不談。此后市場也出現過猶豫與懷疑,例如2025年4月特朗普加征高達145%的關稅時。但目前總體情緒已轉向樂觀。盡管當前市場情緒積極,但我認為尚未進入“陶醉”階段。
關于牛市有很多說法,甚至說中國股票市場存在各種各樣的牛市。在此我將進行辨析和復盤。
年初以來的市場行情復盤
從數據看,從2025年年初至9月底,創業板指以47%的漲幅居全球首位,科創50指數上漲43%,位列第二;黃金上漲約43%,排名第三。而美元指數則下跌近10%,為表現最差資產之一。若以2025年4月8日(美國宣布對等關稅)為節點觀察,此后中國資產漲幅更為顯著:創業板指上漲逾70%,科創50上漲超50%,而美元指數繼續走弱。
這一現象并非偶然。我認為,其深層動因在于國際貨幣體系正在經歷結構性調整,而這直接推動了人民幣資產的上漲。
具體而言,2025年1月20日DeepSeek大模型發布后,我在3月前后確認這是一次技術拐點,并開始提出“全球資本正在重新布局”的判斷。4月7-8日,全球市場劇烈下跌(A股跌5%、美股跌8%、港股跌13%),但隨后迅速反彈。關鍵轉折點在4月8日晚間出現,美國宣布暫停對盟友加征關稅90天,美債收益率當日升破4.5%后回落。事后觀之,此即本輪市場的底部。
至2025年6月,我在上海發布報告《貨幣秩序重構下的資產變局》,明確提出:全球資本流動正受兩股力量驅動——多元化與碎片化。前者指長期高配美股的資金開始向其他市場分散配置;后者指資本呈現“各回各家”趨勢,區域資金回流本土市場。
本輪牛市的主要成因辨析
針對本輪牛市成因,市場上存在多種解釋,在此逐一辨析:
第一,國家隊看跌期權說。國家信用在托底時發揮作用,然而在市場上漲時未必能起到保障作用,因為我國國家信用于2024年9月24號便已介入,所以這只能視為看跌期權,并非市場上漲的主要原因。以往路演過程中,很多投資人詢問我是否存在平準基金,我常說:你便是平準基金,我們每個人都是平準基金。平準基金實質上可理解為:投資者可通過股票抵押獲得高流動性資金入市,央行提供流動性支持,但資金用途受限。因此,我認為看跌期權有其作用,但并非牛市的主要成因,它只是一個底部支撐。
第二,國內經濟政策調整說。2024年9月24日貨幣政策轉向,9月26日政治局會議定調。谷歌搜索數據顯示,“中國刺激政策”關注度在政治局會議期間短暫上升后持續回落。這表明當前市場對進一步大規模刺激的預期已顯著減弱。近期“反內卷”政策雖有助于改善企業盈利環境,但其機制與上一輪供給側改革不同:此次更強調約束地方政府補貼行為,而非中央主導的大規模需求刺激。其效果有待觀察,尚不足以成為牛市的主要驅動力。
第三,低利率驅動與居民存款搬家說。我國利率處于較低水平,因央行持續降息,理財收益率不斷降低,資金遂從存款市場流向股票市場。誠然,我國居民存款在過去幾年增長迅速,近兩年來皆是如此。但真正推動估值提升的是風險溢價下降,即投資者對A股風險的定價降低,反映資產正被重估。至于“存款搬家”,雖有資金流入股市,但更可能是結果而非原因——股價上漲吸引資金流入,而非資金流入導致股價上漲。
第四,美元貶值推動說。美元指數自特朗普上臺時的100高位回落至96附近。作為全球流動性之錨,美元走弱緩解了對新興市場資產的壓制,尤其利好港股。對A股而言,美元弱勢亦減輕了資本外流壓力。
第五,創新敘事反轉說。借鑒敘事經濟學框架,一個敘事要廣泛傳播需具備四個要素:自身利益相關性、敘事星座、重復性與自我強化。DeepSeek的出現滿足上述條件:它被視為可與OpenAI比肩的國產技術突破,激發民族認同;在社交圈層高頻傳播;與《哪吒》電影、拉布布潮玩、軍工、創新藥等領域共同構成“中國多點突破”的宏大敘事。更重要的是,早期相信該敘事并投資科技成長股的投資者已獲得回報,形成正反饋。
在我看來,最后兩種假說的本質是全球貨幣秩序重構,說服力較強。
全球貨幣秩序重構與人民幣資產牛市
本輪牛市的核心驅動力就在于國際貨幣秩序的重構。這一觀點雖仍未成為主流,但我認為值得反復強調。前文通過排除法進行分析,現在從正面展開論述。貨幣秩序重構對我國意味著什么?最根本的問題在哪里?
美元體系長期依賴三大支柱:一是貿易結算中的主導地位;二是離岸融資中的硬通貨角色;三是在岸市場提供安全資產。當前,第三支柱正出現裂痕,表現為美債的波動性上升、流動性下降,其“安全資產”屬性受到質疑。標志性事件是2025年2月澤連斯基訪美期間白宮會談的混亂場面。那次會談對全球貨幣秩序而言是災難性的。按照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PIIE)所長亞當·波森的說法,美國從全球保險提供者淪為榨取者。同樣在 4 月份,特朗普宣布實施對等關稅并對所有盟友加征關稅后,美債收益率突破了 4.5,這意味著美債的安全性出現了問題。
以往美國資產出現問題時,往往是個人投資者或所謂的“聰明錢”率先撤離。但此次不同,是所謂的“笨錢”或長期資金率先撤離,即全球主權基金的撤離。這便是美債資產出現的問題,也是全球貨幣秩序重構的根源所在。
進一步觀察,美債的利率中樞開始抬升,“便利收益”(convenience yield)正在收窄。歷史上,美國國債發行成本顯著低于AAA級公司債,如今差距已大幅縮小。盡管名義利率高于意大利等國,但經匯率、通脹調整后的美元實際融資成本優勢已不明顯,尤其在長期債券方面,這種特權基本消失。
美國國債安全性出現問題,主要有以下兩方面原因:
經濟層面:美國資產負債表風險擴大。美國國內債務占GDP的比例已達120.8%。盡管不同國家的債務絕對水平存在差異,例如日本的債務絕對水平高達250%,但人們并不擔憂日本會出現債務問題,因為日本政府在財政問題上始終保持較為謹慎的態度。美國政府則不然,歷屆美國政府均未采取緊縮性政策,所謂的“大而美法案”實則為擴張性法案,政府效率低下的問題也日益凸顯。美國不僅國內債務規模持續攀升,政府亦未采取積極有效的應對措施。此外,美國的外債規模也不容小覷,二十年前,美國幾乎不存在外債,如今外債占GDP的比例已達90%。
政策層面:特朗普自拆美元體系。特朗普政府頻繁干預美聯儲獨立性,包括公開質疑聯儲理事的誠信、以裝修檢查為由施壓等。美聯儲的職能是美元安全性的重要法理支撐,包括維持幣值穩定和保持獨立性。如今,美元的市場安全性和資產安全性均出現問題,其法理支撐也面臨挑戰,這無疑是美國金融領域的重大變化。
與此同時,中國經濟展現出新的韌性:DeepSeek代表的技術突破、國防工業進步、創新藥管線占比從2020年的4%躍升至42%,以及制造業在全球貿易份額中的持續提升,均構成基本面支撐。
尤為關鍵的是,中國政府的資產負債表與其他國家政府存在顯著差異。中國擁有大量國有企業,政府擁有可觀的資產。與多數國家政府的凈負債狀況不同,中國資產負債表為凈正。這為政府實施經濟刺激政策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關于關稅問題,我真誠地認為,關稅無法阻礙中國經濟修復與人民幣資產重估。一方面,關稅能夠促使中國產業升級;另一方面,它也能促使中國堅定地實施正確的財政刺激政策。此外,關稅戰加速了國際貨幣秩序的多元化和碎片化進程。從時間節點來看,中國股票市場的上漲與關稅談判的勝利密切相關。今年5月和6月,中國分別和美國在瑞士和倫敦進行了兩輪關稅談判,談判結果遠超市場預期,有效化解了股票市場的尾部風險,即中美貿易摩擦失控導致關稅大幅提高的風險。談判成功不僅有助于穩定預期,還帶動稀土等戰略資源價格上行,中國稀土股票漲幅達80%,稀土價格上漲超過20%。
在我看來,關稅談判的成果、DeepSeek等科技突破以及美元貶值,均是全球貨幣政策重構這一宏大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一系列變化意味著資金配置應更加多元化。從全球主動型股票基金的配置情況來看,54%的資金配置在美國,3%配置在德國,而僅有1.7%配置在中國。這與中國企業的國際地位和中國經濟的實力極不相稱,因此,中國市場在資金配置方面具有巨大的潛力。
同時,全球資金流動呈現出碎片化的趨勢。各國資本回流本土,中國資金也開始回歸國內,美國資金則逐漸撤離美國本土。不過,這些資金多為長期資金,撤離速度相對較慢。
過去,美國國債一直被視為全球定價的基準,各類資產定價均以無風險利率為參考。然而,如今美國國債的這一地位正受到挑戰。此前,美元對我國形成較大壓制,持有美元可獲取4%的利息,這對人民幣及其資產均產生了抑制作用。若美債不再作為全球資產定價的基準,投資者也將不再傾向于持有美元資產。如此一來,我國股票市場、債券市場以及所有資產所面臨的壓力都將減輕,這無疑是一則利好消息。從恒生股指的風險溢價來看,若以中國國債收益率計算,其風險溢價仍處于較高水平。若依據美債定價,恒生指數的估值偏高,風險溢價約為4%;而若按照中國國債定價,風險溢價則為7%,估值偏低,存在上漲空間。
市場展望
如果認同我的邏輯——美元貶值對我國有利,貨幣秩序重構促使資金流入我國,這對中國有益處,且在中美貿易摩擦中,我國已找到有效的應對策略——那么只要這三個因素持續存在,我相信我國的牛市行情將會延續。反之,這三個因素若出現變化,便會成為市場的潛在風險。
我為什么認為這三個因素會持續成立?
首先,國際貨幣秩序重構的邏輯尚未充分定價。當前,美股表現良好,盡管美國政府債務高企,但通過持續補貼私人部門,使得美國標普500 指數的風險溢價為零,近乎等同于安全資產。從市盈率角度看,恒生指數為12倍,MSCI中國指數為13-14倍,滬深300指數約為15-16 倍,而納斯達克指數接近30倍,標普500指數為23倍,我國股市估值相比美國股市低35%以上。不過,并非只有中國股票估值與美國股市看齊才是理想狀態,我認為中國股市仍具備較大的成長空間。
目前,資金對中國資產的配置明顯不足,主動配置中國資產的資金比例偏低。同時,中國在美國持有大量資產,這些資金有望加速多元化配置。
除了上述宏觀層面的因素外,若要實現牛市的長期可持續性,除了估值提升、貨幣秩序重構以及資金流入等因素的推動外,基本面的配合也至關重要。我認為可從兩個方向著手,一是修復企業資產負債表,二是改善居民現金流量表。企業資產負債表的修復涉及房地產、地方政府和中小銀行三個方面,此為三位一體的問題,并非本次討論的重點,在此不做展開。就居民現金流量表而言,促進消費是關鍵,消費取決于收入,收入受預期影響,而預期又與就業緊密相關,因此我們應出臺刺激就業的政策。
總體而言,我對中國資本市場持樂觀態度。短期內,需關注市場換手率的上升,但目前市場并未出現過度樂觀的情緒,仍保持著謹慎樂觀的態勢。
展望未來,行業配置思路可圍繞高景氣布局,兼顧高確定性。高景氣主線包括:AI從基礎設施到應用環節(海外/國產算力、云計算、機器人);獲得國際認可,并且有訂單持續催化的創新藥;受益全球流動性寬松,以及地緣局勢和新技術的有色金屬;受益資本市場活躍的券商、保險。高確定性主線包括:面向非美經濟體貿易且在海外產能布局充分的汽車零部件、工程機械和電網設備等出海機遇;產能周期視角下,供需格局改善的領域(商用車、軌道交通設備、消費電子、鋰電池、光學光電等)
綜上所述,國際貨幣秩序重構是百年一遇的機遇,過去100年僅發生過兩次,分別是1930年脫離金本位和1973年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我們這一代人有幸見證了新一輪的貨幣秩序重構,這或許是美元地位重塑的開端,人民幣有望迎來發展機遇。在此背景下,美元資產對中國資產的壓制作用顯著減弱,資金外流的趨勢得到緩解。我認為,這是本輪牛市形成的主要原因。只要這一因素持續存在,中國資產的牛市行情將有望延續。
整理:白堯 | 編輯:王賢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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