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違法記錄封存，對誰有利

按照這一表述，違反治安管理的記錄都將予以封存。其中，吸毒、嫖娼、偷竊、搶奪少量財物、毆打他人、詐騙、尋釁滋事等行為，都屬于違反治安管理。相較于其他違法行為，吸毒更難以被公眾所容忍。一部分人擔心記錄封存是否會帶來對違法的寬容甚至縱容，亦有一部分人擔心，具體治理過程中，是否可能存在不公、“開綠燈”等現象。

近日，新推出的“治安違法記錄封存制度”引發熱議。明年1月1日起開始實施的新修訂《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第136條規定，“違反治安管理的記錄應當予以封存，不得向任何單位和個人提供或者公開，但有關國家機關為辦案需要或者有關單位根據國家規定進行查詢的除外。依法進行查詢的單位，應當對被封存的違法記錄的情況予以保密。”

2026年1月1日起開始實施的新修訂《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第136條規定 / 圖源：央視新聞

中國社會對吸毒行為持“零容忍”態度，這既有公共安全、文化觀念等方面的原因，在當下，又有一些與社會公平相關的現實原因。因此，大眾對于吸毒記錄的敏感和警惕，是值得重視并回應的。

而此次新規的封存記錄，并不意味著將違法記錄抹除。原理上，吸毒記錄仍然留存于公安系統，國家機關可因辦案、政審等法定事由依法查詢，公務員、軍警等敏感崗位從業限制依舊保持不變，違法再犯者將面臨從重處罰。

根據中國禁毒部門發布于2025年6月的《2024年中國毒情形勢報告》，2024年，全國共查處吸毒人員約19.3 萬人次，截至年底，全國登記在冊吸毒人員約74.7 萬人，較上一年同比下降16.7%。此外，戒斷三年未發現復吸人員428.6萬名，同比上升5.1%。

《2024年中國毒情形勢報告》

新規則旨在為違法情節輕微且已悔改者提供回歸社會的“緩沖帶”，避免“一次違法終生污名化”。依法查詢的情形嚴格限定為：有關國家機關為辦案需要，或有關單位根據法律、行政法規規定進行查詢。

輿論爭議發酵后，央視網出具解讀并分析道：封存制度是為了在“懲戒”和“挽救”之間尋找一個平衡，其中那些“有關機關范圍模糊”“查詢事由不明”等隱性障礙亟待破除。

南風窗采訪了華南理工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刑辯律師葉竹盛，以及中國刑事警察學院禁毒與治安學院教授張汝錚。他們從法理學、司法應用及禁毒工作的現實狀況等角度，分析闡釋了“違法記錄封存”對于現代法治文明的意義，以及我國目前在禁毒工作上的基本原則和方向。

封存不是消除，吸毒仍然違法

目前，沸騰的輿論當中，兩個定義常常被誤解。

一個是“犯罪”與“違法”之間的區別。在我國，雖然同屬于禁毒工作的打擊范圍，但不同于販毒或制造毒品等犯罪行為，吸毒行為本身不是犯罪，而是治安違法行為。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2025年6月27日修訂版第八十四條規定，吸食、注射毒品的，處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可以并處三千元以下罰款；情節較輕的，處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一千元以下罰款。

其中，聚眾、組織吸食、注射毒品的，對首要分子、組織者依照前款的規定從重處罰。而如果情節較輕（例如數量少、初次吸食等），則可以處 5 天以下拘留或最多 500 元罰款。

《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八十四條規定

“違法與犯罪之間最重要的差別應當是侵害法益程度不同，即我們常說的社會危害性不同。”中國刑事警察學院禁毒與治安學院副教授張汝錚提醒，“由于單純的吸毒行為侵害是個人健康，而我們經常說毒品犯罪，侵害的法益是不特定社會公眾的身心健康，從這一角度看，吸毒行為不入罪是可以理解的。但即使不具有刑罰當罰性不代表它沒有社會危害性，所以它仍然屬于違法行為?！?/p>

此外，由于中國人天然對毒品的持有一種否定性評價，“所以民眾對吸毒行為也具有極強烈的排斥感?！睆埲赍P說，“因此，（大家）可能會產生一些顧慮?！?/p>

另一個處于爭議漩渦中的誤區，是對“封存”的理解。

在法律語境里，“違法/犯罪記錄封存”指的是公安、檢察院、法院等機關將特定案件的檔案材料、信息資料予以單獨儲存，不得隨意向單位或個人提供或查詢，但國家機關辦案或特定行業（如網約車司機、幼師、保安）招聘時仍可依法查詢。

違法/犯罪記錄封存并不是“刪除記錄” /《掃毒風暴》劇照

意即，不是“刪除記錄”，而是把記錄放到一個“只有特定情況才能打開”的密封檔案里。從原理上看，這是法律“從重罰重刑向法治文明轉變”的體現，但將“限制常規查詢”誤同于“徹底抹去”，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官方文義解釋的模糊和隱藏。

在新法施行前，我國其實并未建立統一的治安違法記錄封存制度。在實踐中，部分單位可能因各種原因接觸到這些記錄，進一步導致行為人在就業、升學等社會生活中面臨歧視和阻礙，陷入“一次犯錯、終生受限”的處境。

法律里有個概念叫“舉重以明輕”，既然已明確規定吸毒行為為治安違法犯罪，那么程度更輕的首次、用量極低和無依賴傾向等情況，原理上就應該以更輕程度的標準來處理。

《以法之名》劇照

有學者撰文提醒道，治安管理處罰法最終規定的是違法記錄的封存而非消除，也就是說，這些信息并未在物理意義上被徹底消除，公安機關仍舊可以根據這些內部信息，權衡是否對有違法前科者進行特別預防。

除了吸毒，其他治安違法行為也將被封存，如毆打他人、侵害公民個人信息、考試作弊。華南理工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葉竹盛提醒，記錄保存，但有限度地封存，仍然構成對個人的約束力，“封存不等于消除。原來有吸毒記錄的人后面如果再吸，當然要加重處罰。其他違法行為也一樣，小偷小摸的人如果再犯，當然也要加重處罰?！?/p>

禁毒力度并未減弱

中國刑事警察學院禁毒與治安學院教授張汝錚認為，公眾對吸毒的零容忍，的確反映了近幾年禁毒教育的成功，“在大部分人的共識里，吸毒就是在我們基本的行為底線之下的。這是值得肯定的?！?/p>

但張汝錚也表示，禁毒工作的一個重要原則，除了懲戒，還有“教育”與“挽救”。

據統計，截至2024年底，中國現有吸毒人員74.7萬名，其中，戒斷三年未發現復吸人員428.6萬名?！拔覀儾荒苡谩p微’和‘重度’來描述吸毒者”，張汝錚提醒，“但需要注意的是，‘戒斷三年未發現復吸’人群，（吸食的）既可能是海洛因或冰毒，也可能是用于醫療的麻精藥品，但二者沒有輕重之分?！?/p>

張汝錚解釋道，在中國，毒品種類在不斷動態更新，“我國現在規定管制的毒品有500多種，其中有一些是公眾非常熟悉的，但還有很多是麻醉藥物和精神類藥物。它們本身具有醫療價值，用于醫療用途的時候有自己的醫療屬性，但用于非醫療用途的時候，就可能變成吸毒?！?/p>

我國現已列管509種麻醉品和精神物質（包括123種麻醉藥品、166種精神藥品、220種非藥用類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

根據2008年6月1日頒布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禁毒法》第二條，“毒品”指鴉片、海洛因、甲基苯丙胺（冰毒）、嗎啡、大麻、可卡因，以及國家規定管制的其他能夠使人形成癮癖的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但在生活中，一些慢性藥品或食物也存在成癮性。

“雖然都叫‘吸毒者’，但它們的外延是不一樣的?！睆埲赍P說，“比如有些人在不了解的情況下只吸食了一次，有些人是被欺騙，比如將依托咪酯（一種精神類藥物）放在電子煙里面，一個人可能就不小心吸到了一口?！?/p>

封存制度為誤吸毒人員、多年未再復吸的吸毒者卸下了“終生標簽”。在張汝錚看來，這并不意味著對禁毒放松力度，而是更好地落實了吸毒人員動態管控機制。

《中華人民共和國禁毒法》（簡稱《禁毒法》）里一直有對強制戒毒人員予以基本權益保障的要義。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教授黃芳曾在一篇發表于2013年的論文里談到，“《禁毒法》堅持對吸毒者實行‘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實現了從重視強制隔離戒毒的行政強制性質到重視救治受害人與患病者的理念轉變與管理思想換位?！?/p>

《禁毒法》堅持對吸毒者實行‘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 /《雪迷宮》劇照

“吸毒者是違法者、受害者和病人三位一體的身份。因此，除了懲戒，法律還是希望能挽救、治療他們?！睆埲赍P解釋道，“當吸毒者成功回歸社會并積極參與禁毒宣傳教育，往往能獲得更好的效果。這也落實了《禁毒法》關于‘戒毒人員在入學、就業、享受社會保障等方面不受歧視’這一規定，有助于營造更為包容的社會環境，鼓勵更多吸毒者主動尋求幫助和戒毒?！?/p>

張汝錚還提到，目前，隨著人工智能、大數據的完善，一些地區已經提出并著手實施吸毒人員“無感化”監控，“也就是讓他感知不到，但依然是在監控之中的”。張汝錚認為，這種從“剛性”向“柔性”的轉變，體現了法律的溫度。

最近，張汝錚在關注未成年人的吸毒問題，她發現，未成年的吸毒者背后，一定包含一些共享的痛點，“比如家庭教育缺失”，而家庭教育是未成年教育的主陣地，“一旦家庭教育缺失，對未成年的影響一定是最大的?！币虼耍趶埲赍P看來，大部分吸毒問題，“背后一定是社會問題?！?/p>

未成年人吸毒背后可能有家庭教育的影響 /《想飛的女孩》劇照

葉竹盛教授曾遇到過一位當事人，后者由于從小缺乏父母看管教育，很小的時候就與同齡人一起喝一種“止咳水”，而那種止咳水是包含可待因、麻黃堿等成分的，食用過量會影響人的大腦和行為。那位當事人就是在一次一口氣喝完兩瓶止咳水后，行差踏錯，犯下罪行。但多年后，葉竹盛到其家庭去調查，發現這位當事人在妻兒、工友心中都是良善、溫和且上進的形象。

就吸毒行為本身而言，對“一次吸毒，終生污點”的破除，是將法律的效用歸置到整個社會層面，“違法犯罪有一定的社會土壤，而法律處罰的終極目標，是讓犯罪的人最終能回歸社會，以及消除整個社會的犯罪土壤?！比~竹盛說。

應當使人有好好生活的希望

葉竹盛教授認為，目前來自公眾的討論與情緒，夾帶了一種焦慮?！斑@種焦慮大致可以分為兩類：第一是安全焦慮。擔心自己身邊有曾經實施過違法行為的人。第二是公平焦慮，擔心有權勢的人是否可以利用這個制度去掩蓋自己不愿意公開的過往？”

但在葉竹盛看來，“任何處罰，不管是對違法的處罰還是刑事上的處罰，最終都不是為了無底線、無限制地去懲罰一個人。而是擁有兩個基本目的：“一個是為了讓這個人能夠矯正，或者行為上調整，乃至最終能夠回歸正軌。第二個目的，是作為一種社會上的示范功能。”

所謂示范功能，即當犯錯者受到了相應處罰，會在社會上樹立反面教材，讓其他人能做好自我約束?！巴瑫r，法律也應該告訴大家，如果你一時犯了錯，只要愿意自我矯正，在這個社會上還是可以再次立足的，這是為了激勵曾經的犯錯者，有信心能夠重新回歸社會。”

葉竹盛強調，一個人如果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曾經犯下一個小錯誤，留有余地的懲處，可以避免其進一步犯下更大的錯誤?！奥犐先ィK身污點’也是對違法犯罪的人進行的一種懲罰，好像挺快意恩仇的，但我們應該考慮到，這會讓一些輕微違法犯罪的人回歸社會變得非常困難，他可能會覺得我這輩子可能完了，我就不被社會所接納了。進一步他可能會‘擺爛’，看不到回歸社會的希望。”

“終身污名化”讓輕微違法犯罪的人回歸社會變得非常困難 /《以法之名》劇照

在葉竹盛看來，大眾對于公平性的憂慮，也不太站得住腳，“其實大部分輕微違法犯罪的人都是底層人，比如打架斗毆、兩搶一盜。這些人如果終生遭到歧視，在社會上找不到工作，他們就可能被逼上絕境。如果逼上絕境，就會變成一個社會問題，后果仍然需要社會來承擔?！?/p>

如何理解適度保護違法者與法治進步之間的關系？這或許需要回到法律的本質和初衷。法律不是道德與價值判斷，張汝錚認為，“法律是對人的行為作出的最低底線，而這個底線一定是比道德底線低的?！?/p>

道德評價和法律評價有時候存在分歧，甚至產生矛盾。前者更多基于個人的價值觀與感情，是因人而異的。法律則往往是規范、嚴格的，且應當承擔塑造共識和界線的責任。

“公平正義一定是法律追求的終極目標。”張汝錚說，“這里的公平，主要指權利的公平，法律會盡可能兼顧每一個生命體應有的權利。社會大眾往往有一種樸素的價值觀和正義觀，但這種價值觀多數時候是用道德來指引的。而法律是一個底線，這個底線一定是比道德底線更低的?！?/p>

《雪迷宮》劇照

對于多數人而言，法律思維或許的確不是最習以為常的思維，日常生活中，人們更習慣于采用道德、倫理與情感視角。但道德判斷是一種非標準化與規范化的判斷，而基于道德判斷的終身懲罰，即便在多數人心目中也許是正義的，本質上，它也是不義的。

正如亞當·斯密所說：“與其說仁慈是社會存在的基礎，不如說正義是社會存在的基礎。雖然缺乏仁慈之心，社會亦可存在于一種不很令人愉快的狀態之中，但是不義行為的盛行卻肯定會徹底毀掉社會。”

作者 |肖瑤

編輯 |青霆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