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守青山，春必歸來

題圖：大青山航拍。

圖①：2025年9月，呼和浩特市新城區檢察院檢察人員對治理外來植物刺萼龍葵入侵情況進行現場回訪。

圖②：2025年11月，呼和浩特市新城區檢察院聯合區自然資源局、生態環境局、農牧水利局、保合少鎮政府對哈拉沁溝、奎素溝河道管理區域開展巡河檢查。

2025年11月，土默特右旗檢察院檢察人員了解禁牧情況。

　　今年9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傳來消息：大青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下稱“大青山保護區”）成功入選世界生物圈保護區網絡。大青山，這座環亙于內蒙古自治區中部的“漠哈喇”（蒙古語“黑色的山”），終于被世界看見。

　　大青山處于陰山山脈中段，是草原與黃土高原的分水嶺，也是我國400毫米等降水量的分界線。千百年來，大青山默默抵擋北方的風沙南下，守護著華北平原與京畿腹地的生態安全。

　　然而，大青山曾經“生了病”：違法采礦、違建林立、固廢堆積、過度放牧……一道道“生態傷疤”讓人觸目驚心，綠色屏障日益斑駁。

　　保護大青山迫在眉睫。在此背景下，一場由檢察力量主導、多方協同參與的行動，為“治愈”大青山寫下了法治注腳。

　　從各管一段到“一盤棋”治理

　　大青山綿延270公里，地跨呼和浩特、包頭、烏蘭察布三市，涉及13個旗縣區，生態治理長期面臨“各管一段”的難題：一條河，上游下游各管一段；一片林，東山西山分屬兩旗，誰來管？怎么管？

　　2023年7月，呼和浩特、包頭、烏蘭察布三地的13個基層檢察院齊聚大青山腳下，會簽了《大青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生態環境檢察公益訴訟跨區劃管轄協作意見》，共同發表《大青山生態資源與環境保護行動宣言》，包括線索共享、聯合調查、協同監督在內的“一盤棋”保護大青山格局由此形成。同時，各基層院還強化內部協作機制，分別出臺內部移送法律監督線索工作規定，打破刑事檢察、民事檢察、行政檢察、公益訴訟檢察之間的壁壘。2023年以來，僅呼和浩特市檢察機關內部就移送涉大青山環境資源保護線索24件，形成整體監督合力。

　　今年年初，在土默特右旗兩會上，有人大代表提及“提升大青山聯合禁牧力度”。而在2013年底開始實施的《內蒙古自治區大青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條例》中，已經有依法禁牧的明確要求。檢察機關迅速將代表建議轉化為公益訴訟線索，通過無人機航拍、實地走訪，鎖定違規放牧區域。7月，土默特右旗檢察院依法發出檢察建議，推動相關部門開展“禁牧百日攻堅”行動，頭兩個月就查處違規放牧案件35起。幾乎同時，呼和浩特市武川縣、烏蘭察布市卓資縣等地檢察院也紛紛制發檢察建議，督促落實禁牧休牧政策，推動草場生態逐步恢復。

　　一地行動，成為了一域聯動。9月，辦案檢察官和人大代表通過巡山的無人機的鏡頭，欣慰地看到受損草甸已悄然返青，山野重歸寧靜。

　　不僅是禁止放牧，防治外來物種入侵也需要協同作戰。包頭市兩級檢察院在巡查大青山保護區時發現，刺萼龍葵如野火般蔓延。2024年，包頭市檢察院部署開展專項監督行動，昆都侖區檢察院聯合烏拉特前旗檢察院，青山區檢察院聯合新城區檢察院“同步排查、聯合整治”，依法向相關部門發出檢察建議。目前，“橫行”大青山保護區的刺萼龍葵得到有效清理，區域內1200種植物的生存空間得到保護。

　　從呼和浩特市大青山腳下出發，沿著蜿蜒的盤山公路走到山頂，會發現一處獨屬于“內蒙古阿勒泰”的高山草甸草原。這里曾因沒有配置垃圾箱，垃圾四處飄散。經呼和浩特市新城區與烏蘭察布市卓資縣兩地檢察機關聯手辦案，這片游客“打卡”勝地恢復了蒹葭蒼蒼。

　　“山不分界，生態也不分界。”土默特右旗檢察院公益訴訟檢察官宿燕宇對記者說，“我們3個盟市院、13家基層院公益訴訟檢察人員還專門建了個微信群，叫‘大青山協作交流群’。大家不再各自為戰，而是‘一家人一條心一起干’，讓生態保護不再有‘真空地帶’。”

　　從“破壞者”到“修復者”

　　位于土默特右旗的九峰山素有“小泰山”之稱，屬大青山保護區的精華區域。在九峰山中，一片140余畝的林地里，樟子松、山杏、榆樹錯落有致，迎風而立。但三年前，這里還是一塊讓人觸目驚心的“生態傷疤”。

　　2022年7月，包頭市白云鄂博礦區檢察院在辦理一起刑事案件時，查實某公司超越采礦許可證范圍非法采煤，造成140余畝林地被毀，地質環境被破壞。因為案涉林地歸土默特右旗管轄，該院將線索移交。土默特右旗檢察院接到線索后，啟動“刑事檢察+公益訴訟檢察”雙線辦案模式，在追究涉案企業刑事責任的同時，向屬地相關行政主管單位發出行政公益訴訟檢察建議，行政主管單位迅速督促涉案企業編制專項修復方案。

　　“我們不是去‘找碴’，而是幫忙‘治病’的。”宿燕宇參與了此案的辦理，她告訴記者，土默特右旗檢察院先是推動相關單位組織了專家論證，后來又對造林綠化和地質治理進行全程監督，親眼見證涉案土地從碎石荒坡變成了綠樹成行的生態林地。

　　“我們依法發揮檢察職能，推動大青山保護治理，這樣的辦案故事還不少。”呼和浩特市檢察院公益訴訟檢察部門負責人李閔說。

　　大青山飲用水源地二級保護區內，曾有29家廢品收購站、36家木器廠違規經營。大青山前坡，曾有33家企業亂采亂挖。更讓人揪心的是，大青山保護區的黃河支流腦包溝河邊垃圾亂堆，雨季來臨，一旦河道堵塞，下游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都將受到嚴重威脅。

　　呼和浩特市新城區檢察院分管檢察長連春霞和同事數次進山，通過無人機航拍、實地測量、走訪村民，一點點搜集、固定證據后，依法向相關部門發出多份檢察建議。然而，整改進行并不順利——企業有抵觸，部門職責交叉無人落實。

　　不能等，也不能拖。為此，新城區檢察院牽頭召開圓桌會議，自然資源部門、生態環境部門、屬地政府等單位人員齊聚一堂，一條條擺問題、劃責任。連春霞記得，那天會上大家爭論得非常激烈，但最終達成了共識：生態修復，刻不容緩。

　　后來，違規經營企業被關停，33家污染企業被拆除，11畝林地完成補植復綠。河道內48臺大型挖機、24臺裝載機晝夜奮戰，完成了4萬余方垃圾清運。跟進監督期間，連春霞每次來都會在筆記本上記下樹苗的生長情況。她說：“檢察官更像是‘生態醫生’，既要開方也得隨訪。”

　　新城區檢察院還辦理了一起某開發公司違法占用大青山保護區林地案。涉案企業負責人起初并不配合：“我們交了稅，搞建設，怎么就成了‘破壞者’？”檢察官帶他走進檢察公益林，問道：“你知道這片林，一年能固碳多少噸嗎？”該負責人搖頭。“相當于你們工廠半年的碳排放量。”檢察官的話讓這名負責人沉默了。后來，涉案企業主動繳納了生態損害賠償金67萬余元，并承諾參與后續養護。

　　“近年來，我們探索實施‘認罪認罰+生態修復’‘生態司法+碳匯補償’機制，讓違法者從‘破壞者’變為了‘修復者’，也讓懲罰從法律文書走向山川實地。”據李閔介紹，呼和浩特市檢察機關已聯合法院、生態環境部門等建立機制，在500畝檢察公益林試點碳匯補償，讓生態價值可量化、可交易。

　　從“用腳丈量”到“用數據說話”

　　天未亮透，山風清寒。呼和浩特市新城區檢察院檢察官楊小燕穿好厚重的防寒服，出發巡山，重點去查看她“盯”了3年的土地——哈拉沁小溝。

　　“以前這里人聲鼎沸，各種設施仿佛瘡疤一樣橫亙在河道中。陰雨天時，河水漫上來，隱患無處不在。現在警報終于解除了。”這要得益于新城區檢察院辦理的一起公益訴訟案件，也是楊小燕參與辦理的第一起大青山保護公益訴訟案，她真切體會到“辦案不止在辦公室，更在每一次的翻山越嶺中”。從此，巡山便成了楊小燕的日常。

　　巡山雖是必修課，但如今的公益訴訟檢察辦案，并不僅僅依靠“兩條腿、一張嘴”。李閔告訴記者，呼和浩特市檢察機關探索運用“黃河流域生態保護數字監督模型”，將衛星遙感、無人機航拍、地理信息系統與辦案深度融合。檢察官只需在系統中圈定區域，模型便自動比對土地性質、水源保護區范圍、違法建筑圖斑，精準鎖定線索。

　　不僅是呼和浩特市檢察機關，包頭市、烏蘭察布市兩地檢察機關也借助大數據，有效提升了公益訴訟檢察辦案質效，更好守護大青山。

　　包頭市青山區笸籮鋪村南的廢砂坑曾被黑乎乎的半流動物質覆蓋，刺鼻的焦煳味順著風飄向不遠處的京藏高速公路和花卉市場，成為沉積在大青山土壤中的“毒瘡”。“這東西滲進土里，井水會不會受影響？”接到舉報后，青山區檢察院立即運用無人機航拍，對污染區域的邊界進行清晰勾勒。結合大數據分析，該院技術人員精準測算出污染面積。同時，專業檢測報告也傳來關鍵信息：黑色廢棄物含煤焦油，屬于國家嚴格管控的危險廢物。

　　隨后，青山區檢察院向相關部門制發檢察建議。相關部門收到檢察建議后，采取了覆蓋黑色廢棄物的臨時措施，可始終未能轉運處置這些危險廢物。多次協商無果后，該院果斷提起行政公益訴訟。最終，法院判決全部支持了檢察機關的訴求，判令相關生態環境部門依法繼續履行監管職責，積極開展受污染場地的清理工作。相關部門立即聯合專業公司推進整改，徹底清理處置黑色廢棄物。此后，青山區檢察院持續跟蹤案件進展。

　　而今，曾經的“毒砂坑”早已恢復整潔，土壤檢測全部達標。

　　從“要我保護”到“我要保護”

　　2023年，針對大青山保護區實驗區內某企業違法占用林地案，檢察機關召開聽證會，邀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環保專家、村民代表參與，公開釋法說理，最終促成企業自愿修復、主動賠償。

　　這個案例讓李閔印象非常深刻。“我們不僅要修復生態，更要聯合各方力量共同修復人與自然的關系。”在她看來，生態修復最難的不是修復土地，而是彌合人心、凝聚合力。

　　為更好保護大青山，呼和浩特、包頭、烏蘭察布三地檢察機關積極擴大公益訴訟“朋友圈”，構建“檢察+N”協作格局。隨著“林長+檢察長”“河湖長+檢察長”等機制全面推行，三地檢察機關與自然資源、林草、水利、生態環境等行政主管部門建立了常態化協作機制，信息共享、線索移送、聯合巡護、專業支持漸漸成為常態。

　　“檢察建議不是對我們的問責，而是共同解決問題的邀請函。”包頭市生態環境局四級調研員秦偉說。

　　不僅如此，三地檢察機關創新運用訴前磋商、檢察聽證、法律風險提示函等多元手段，推動大青山公益損害問題在訴前解決；通過村民夜話、校園宣講、新媒體普法等方式，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解讀生態法規，用身邊的案例詮釋生態價值。如今，曾經對禁牧政策有抵觸的牧民主動加入了護林隊；曾因企業關停憂心生計的工人，在大青山保護區生態旅游項目中找到了新崗位。

　　“趙北長城墻體上架設了56根通信線桿，既破壞文物本體，也影響周邊植被。”包頭市石拐區人大代表向檢察機關反映了這一線索。石拐區檢察院依法立案，先后召開13次磋商會，歷時兩年推動整改，最終幫助相關部門確定了“線路入地”整改方案。

　　2023年7月，石拐區檢察院在長城腳下舉行了整改效果公開聽證會。聽證員一致認為，案涉趙北長城得到全面保護，通信線桿得以全部拆除，生態修復已經完成。“此案開創了‘人大+檢察’‘文物保護+生態修復’協同治理新路徑。”包頭市檢察院公益訴訟檢察部門負責人王暮曦說。

　　“以前覺得禁牧讓一家人的生活沒了著落，現在草長起來了，草原變綠了，看著心里就舒坦，還能跟著巡護隊掙份工資，日子越來越有奔頭！”曾經對禁牧政策心存抵觸的卓資縣牧民劉文彪，如今主動加入生態巡護隊，干勁十足。

　　針對跨區域放牧問題，卓資縣檢察院除了聯合林草部門、鄉鎮政府開展專項巡查，制發檢察建議督促落實禁牧休牧政策，還結合轄區多民族聚居特點，組建蒙漢雙語普法小組，通過發放手冊、現場解讀等方式普及草原法、森林法等法律法規，覆蓋群眾千余人次。

　　從與政府部門的“府檢聯動”，到與人大、政協的“監檢協同”，再到與社會公眾的“群防群治”……大青山沿線，檢察機關逐漸成為生態治理“大合唱”的“指揮者”，公益訴訟“朋友圈”不斷擴大。

　　“回顧來路，跋涉雖艱，但為了守護大青山，無論是徒步翻山排查隱蔽排污口，還是深夜加班推動河道清障修復工程在雨季前完工，我們都無怨無悔。這份深情，山知道，水也知道。”烏蘭察布市檢察院公益訴訟檢察部門負責人史凌璐表示。

　　據報道，如今的大青山保護區面積近3900平方公里，孕育著1200種高等植物、2000余種野生動物。2021年放歸的27頭麋鹿已繁衍至60余頭，普氏野馬連續4年誕下幼駒，消失多年的中華斑羚也開始在林間奔跑。

　　寒風吹過，卷走枝頭最后幾片落葉；山林無聲，默默見證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故事。

　　冬守青山，春必歸來。

來源：檢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