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學文 | 舟輕愁重八詠樓

舟輕愁重八詠樓

小劇場話劇《天裂》創作談

曾 學 文

一級編劇，福建省文聯副主席、福建省戲劇家協會副主席。三獲中國戲劇獎·曹禺劇本獎、四獲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四部作品獲文華獎。

仿佛是愁雨相約，春柳相牽。

不曾想到，在感嘆滿是凄涼晚景，寫完小劇場話劇《天裂》劇本的時候，我偶遇了金華八詠樓。更不曾想到，1135年宋朝紹興四年，歷經戰火磨難的一代才女李清照，在52歲蒼老的時節，就站在這八詠樓上，面對樓前的雙溪，寫下了令后人唏噓的《武陵春》，留下了傷情的“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而今天我站在同一位置，同樣望著窗外細雨霏霏的雙溪，心如當年的舟輕愁重。當年的春天，雨絲愁長，而今天沒有任何預約的相遇，同樣是在春天，依舊是絲雨綿綿。綿長的雨絲把歷史和愁緒連接。

相遇，讓我的心靈重回歷史的沉重；相遇，在我獨辟蹊徑并“殘忍”地在劇作中把李清照推到命運的絕境，讓婉約的女詞人再經歷一次金兵的殺戮，追尋無能南宋皇室的心靈責問，面對與丈夫窮盡一生收藏的金石國寶的去留撕裂之后，邁著無力的雙腳，在陰沉的雨天，望著雙溪失神地說道：“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一個不知有多少文人和劇作家涉獵的題材——李清照，突然縈繞于心。我的創作沖動不驚艷于“蹴罷秋千，見有人來，和羞走”的情竇初開；不洋溢在“藕花深處驚鷗鷺”的初婚甜蜜；更不纏綿于“柔腸一寸愁千縷”的離愁別緒。滾煎我耳輪的，是滿目瘡痍的宋朝山河，一位纖弱女人在“生當作人杰”的豪邁中，卻為“國將不國”的朝廷千里跋涉，向無能的皇上追獻那與丈夫傾其一生精血所收藏的歷代金石字畫。一位一生為守住文人的清名，卻被名聲所累，在后人眼中看似幸福，而為愛情傾注一生，卻孤獨大半輩子的女人。李清照讓我為之泣、為之哀、為之傷！

當所有人把李清照化為清麗的白蓮，一唱三嘆婉約歌的時候，我的心靈卻在史料中震顫。第一次讓李清照心靈撕裂的，是李清照面對當權者利用她公公之手來鎮壓她父親，公公因此而榮升，父親因此成為罪人，她不知是該為哪一家慶賀或悲憤。父親為人公正，是無辜的。為了父親的名譽，她推開愛她而又阻止她去質問公公的丈夫，勇敢地面對公公，要他以人間父子情為慮，顧及兒子、兒媳和親家的臉面，不要做炙手可熱卻讓人心寒的事情！聲音很細卻擲地有聲，讓所有人都為之震驚。

第二次讓李清照心靈撕裂的是金兵南侵，朝廷敗退。為了不讓金石文物焚于戰火，落于敵手，丈夫趙明誠作為朝廷命官不敢私自帶寶物撤逃，卻做出了一個令所有男人都瞠目的決定——他讓李清照孤身一人，護送十五駕車輦的寶物，在戰火中逃向南方，而且還囑咐寶物一定要與人共存亡。多么殘忍的囑托，讓一個從未經歷過殘酷戰爭、弱不禁風的女人，去承擔護送十五駕車輦文物的長途跋涉。后面是追兵，路上有匪徒，身為丈夫，趙明誠考慮的卻是文物，根本就沒有考慮李清照的生死安危。而李清照為了丈夫所愛，毅然踏上危險的旅途。這是我們所見過的最癡情、最死心塌地的女人。

當李清照完好無損地把文物安頓好之后，一個比戰火還殘酷的事情發生了。奸臣為了報復趙家，誣陷趙明誠將一把價值連城的玉壺送給金人，落下了“玉壺頒金”的通敵罪名。通敵就是變節，把名譽看得比生命還重的李清照，為了證明丈夫是清白無辜的，經過一番心靈的撕裂，毅然做出了第三個選擇——重新把車輦捆綁起來，要把所有的寶物獻給逃亡的皇上，以證明自己和丈夫的忠貞。皇上如驚弓之鳥，從汴梁一路逃跑，今天落腳淮水，明天逃命越州，后天駐蹕臨安。李清照就這樣押送著車輦，千里追獻。皇上逃到哪里，她就追到哪里。當她把文物獻給皇上的時候，朝廷里的奸臣卻說她把有價值的藏品藏起來了，然后把沒有價值的東西送給了皇上。她驚呆了，她不明白，自己用刀剮著丈夫的心，把丈夫的一生所愛全部獻了出來，得到的卻是這樣的結果，自己這樣做究竟是要得到什么名譽，證明什么忠心！

更讓她想不到的是，無能的南宋為了茍活，不惜將宋朝的無數珍寶獻給金人，還恬不知恥地向金人跪膝說：“小邦所藏的金珠財寶，就是大國寄存在外面倉庫之物……”李清照連最后一絲暴怒都被澆滅了。

一生珍愛清名的李清照，卻在約49歲，窮困潦倒走投無路的時候，擋住窗外的譏笑聲，嫁給了一位一直以為她還身藏寶物的小吏。結婚沒幾日，當小吏知道李清照已經一無所有，突然變臉，狠心地毒打折磨李清照。宋朝的典律，女人是不能上告丈夫的。為了不讓自己的良知在兇惡面前泯滅，在結婚三個月后，李清照托舊友，勇敢地站出來，向官府提出離婚。李清照的官司贏了，卻在世人指戳中走向蒼老。她拖著兩條沉重的腿，孤獨凄涼地朝著茫茫的雪地走去。她稱自己是敗名敗德之人，晚節流蕩無依……52歲的李清照來到八詠樓，是何等的蒼涼。站在八詠樓上，我的心亦凄然失神。

耳邊是導游興高采烈的講解，仿佛當年的李清照，是踏著輕風、面帶笑容，如江州美女唱一曲江南小曲，登上八詠樓給金華帶來了無數的歡樂。我把沉郁的心情拾掇，我想，如果今后有機會再至八詠樓，怕是不敢也不愿意再次登臨，我怕再次傷了李清照的心，傷了自己的心。佇立在窗前，揮不去的是李清照的愁緒：“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后人愁！”

（本文刊發于《劇本》2025.11 責任編輯：陳端）

制 作：閆泓琪

一 審：許 可

二 審：莫驚濤

終 審：武丹丹

來源：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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