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在古都西安的財經學院新校區。原本火熱的建筑工地突然停工了,因為在這里發現了一座先秦時期的古墓。
考古專家們迅速介入,經過搶救性挖掘和細致勘探,以及通過對墓葬形制、出土器物銘文以及文獻記錄的綜合研判,這座古墓的主人是秦莊襄王的生母夏太后,也就是“千古一帝”秦始皇的親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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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禾塬秦陵鳥瞰,圖源: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
盡管墓室曾多次被盜,但考古學家們依然從陪葬坑中發掘出大量珍貴文物。其中,“珍禽異獸坑”最為引人注目,這里除了埋葬了金錢豹、猞猁、黑熊等珍奇異獸的骸骨外,還發現了一個非常特別的靈長類生物頭骨。
它有著粗大的犬齒向下生長,顯得鋒利無比,外形頗有點像《魔獸世界》中的“獸人”。當時所有的考古專家們都無法辨認這究竟是什么動物。它的出現,為這座古墓增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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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君子長臂猿頭骨,圖源:參考文獻1,Science,2018
在我國古代,飼養珍禽異獸一直是上層貴族彰顯其財富、地位與權力的一種風尚。當這些動物的“主人”去世時,它們通常也會作為殉葬品一起埋入墓中。很顯然,這個長相奇特的生物生前應該也是夏太后豢養的一種“異獸”,并在她死后成為了陪葬品。
三維掃描確定新物種
那么這個頭骨究竟是何方神圣呢?想要通過骨骼來鑒定動物的身份,通常有兩種方法,分別是DNA測序和形態學測量。不過鑒于這種動物只發現了這么一個不完整的頭骨,貿然采用DNA測序很可能會破壞標本,所以科學家首先使用了形態學測量來尋找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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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君子長臂猿頭骨的3D模型,圖源:參考文獻1,Science,2018
他們利用三維掃描技術,精確地重建了這個頭骨的數字模型,很快科學家們就確定了這個頭骨屬于一只長臂猿。但它屬于哪一種長臂猿呢?與其他長臂猿標本進行詳盡比對后,研究人員發現它與所有已知的現生長臂猿和化石種類都截然不同。它的顱骨上部更寬,前額后緣更高,顴骨更窄,牙齒的排列和形態也展現出獨特的原始特征。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一個結論:這是一種此前人類并不了解,且已經滅絕的長臂猿新物種。2018年,這一重大發現發表于《科學》雜志。由于其出土地點與秦帝國皇室密切相關,且長臂猿在中國古代文化中常被賦予“君子”的品格象征,研究團隊將其命名為帝國君子長臂猿(
Junzi imperialis)(君子屬帝國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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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長臂猿
就在帝國君子長臂猿被發現的前一年,我國科學家才剛剛確認了另外一種長臂猿新物種:天行長臂猿(
Hoolock tianxing),又名高黎貢白眉長臂猿,名字“天行”既體現它們在樹上的矯健身姿,也是借《周易》里“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表達人們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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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DNA技術揭開真相
雖然被鑒別為了新物種,但其實學術界對這個頭骨還是有爭議的。因為形態學測量有一個先天的劣勢,就是單一的個體形態很可能會因為環境、食物、生活方式改變,從而發生誤判。
只有DNA鑒別,才是最直接的證據,因為DNA才能反映物種的真實遺傳關系。可是生物個體自死亡那一刻起,DNA就開始降解了。一具埋藏了兩千多年前的骨骼,能否提取到真實的DNA;古DNA測序技術會消耗樣本的問題,又該如何解決呢?
后來,科學家們又重新開始研究這個頭骨。面對古DNA測序會產生的各種問題,研究團隊想到了一個巧妙的解決方法,那就是從附著頭骨上的牙齒內部提取DNA。因為有牙齒外部堅硬的釉質保護,內部牙髓的DNA的降解速度要比骨骼慢得多,并且不容易被環境中其他生物的DNA污染。既保證了DNA的真實性,又把對頭骨的破壞降到了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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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Wikipedia
揭曉的結果,既印證了科學家們既有的推斷,又產生了讓人意想不到的新發現。
首先,它的DNA信息和此前形態學的結果一致,帝國君子長臂猿確實是一種此前未曾被發現過的長臂猿物種。
但通過將它的基因組與其他長臂猿的進行對比,研究團隊發現它其實是黑冠長臂猿屬(
Nomascus)的成員,所以并不需要為它特意設置一個“君子長臂猿屬”。那么它更準確的名字,其實應該從“帝國君子長臂猿”變成了“帝國黑冠長臂猿”(怎么一下子就“中二”起來了?)。
更讓人意外的是,現存與帝國君子長臂猿親緣關系最近的物種,居然是孤懸海島上的海南長臂猿(Nomascus hainanus)。陜西和海南雖然相距超過了2000千米,但兩種長臂猿卻是不折不扣的“近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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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團隊還順便“刷新”了長臂猿家族內部的關系:此前傳統的分類法將所有的長臂猿歸為一個屬,但根據全基因組比對分析,現存的長臂猿可以劃分為4個屬(圖源:doi:10.1016/j.cell.)
舊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隨即產生。難道帝國君子長臂猿,真的只是夏太后獨屬的寵物嗎?
古畫中的新物種?
其實我國的古人,對于長臂猿并不陌生。就在夏太后生活的先秦時期,就有關于貴族飼養長臂猿的記載。在山東還出土過 “鑲金銀質猿形帶鉤”,其造型就生動地描繪了長臂猿的形態。
到了晉代,《抱樸子》中更是有“君子為猿為鶴”的說法,長臂猿就此和“君子”形象聯系到了一起。而唐代詩人李白那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更是讓長臂猿的鳴叫聲永遠回響在中國的文學長廊中。
隨著帝國君子長臂猿物種的確認,給了人們更多的遐想空間。因為在很多古畫中,出現過一種手腳為黑色、臉周白色很寬的長臂猿,但在現實世界中,這個形象與所有生活在中國境內的長臂猿都不太一樣。
就比如相傳是宋代畫家易元吉繪制的《三猿捕鷺圖》中,就出現了這種獨特的長臂猿。那么,會不會這是畫家的個人想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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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易元吉(傳)《三猿捕鷺圖》,黃色個體手腳黑色,圖源: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從其他特征來看畫家對長臂猿非常熟悉。畫中有黑色和黃色兩種顏色的長臂猿,這與長臂猿的特征完全相符:一般雄性長臂猿為黑色或棕色,幼崽和雌性長臂猿則是金黃或銀灰色。畫中的長臂猿臉上有一圈白環,這一點與現存的白掌長臂猿極為相似。
很明顯,畫家是真的仔細觀察過長臂猿,才能描繪出這么多細節。但是白掌長臂猿的手腳為白色,而這幅畫中的手腳為黑色。而且這個特征并不是只有這幅畫中才出現的,從宋代一直到明代,很多古畫中的長臂猿都是如此。似乎這種長臂猿,一直沒有離開過畫家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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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掌長臂猿(
Hylobates lar)的手腳呈現鮮明的白色,與畫中的形象不符。白掌長臂猿曾廣泛分布在我國的南方區域,但如今已在我國野外滅絕。圖源:Wikipedia
“當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很可能就是真相”,易元吉描繪的會不會就是一種已經滅絕的長臂猿,那么它會是帝國君子長臂猿嗎?由于帝國君子長臂猿留給如今世界的,只有一個不完整的頭骨,我們無法根據頭骨還原出它完整的形象。所以這個猜想,可能永遠都只是猜想了。
不要讓“后人復哀后人也”
帝國君子長臂猿的發現,既是一個意外的驚喜,也像是一個警示:帝國君子長臂猿的滅絕并不是終點,整個長臂猿家族,都在面臨著嚴峻的生存危機。
在目前現存的20種長臂猿中,絕大多數都被列為了瀕危(EN)或者極危(CR)。幾乎所有的長臂猿生存空間都在急速萎縮,就比如曾經在中國廣泛分布的白掌長臂猿和北白頰長臂猿,如今都已經在我國野外滅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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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白掌長臂猿,圖源:Wikipedia
而目前處境最危險的長臂猿,恰恰就是帝國君子長臂猿親緣關系最近的海南長臂猿了。在幾十年前,它的種群數量最少時只剩下不到10只。在經過不懈的努力保護后,海南長臂猿的數量緩慢恢復到2024年的約42只,但它距離滅絕依舊只有“一步之遙”。了解詳情可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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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寶掛在海南長臂猿母親的身上,攝影:李天平
導致長臂猿瀕危的原因有很多,但幾乎都與人類脫不開干系。人類占據了長臂猿的棲息地,大量的熱帶雨林變成了農田、種植園和城市,這使得依賴樹冠走廊生活的長臂猿無家可歸。非法盜獵和寵物貿易,更是對長臂猿種群造成了毀滅性打擊。
唐代詩人杜牧在《阿房宮賦》中,曾經評論秦朝的命運“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而帝國君子長臂猿的命運,何嘗不也是一個“后人哀之”的故事?
我們當然不希望未來的人類,像我們今天看待帝國君子長臂猿一樣,只能通過冰冷的骨骼和泛黃的圖畫,去猜想關于它的一切。那么保護現存的長臂猿們,就是如今我們人類刻不容緩的使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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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博物
編輯:冰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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