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制帝國”奉行的是“以天下奉一人”,一切都是為了讓君主可以擁有支配天下“每一筆財富、每一個人”的能力而服務的。“秦制帝國”的理想模式或者說“最高境界”就是“巫妖王模式”,君主可以實現對天下所有人、所有財富的“絕對支配”,天下人則對君主“絕對忠誠、絕對服從”。君主一聲令下,帝國所有臣民會為了君主的命令而“承受痛苦、不惜一切、奉獻所有”。
當然,“巫妖王”模式是一種“理想模式”,帝國在實際的操作過程中會遇到種種“阻礙”,讓“巫妖王模式”極難達到。比如,技術條件不夠,沒法讓君主實現“絕對掌控每個人”;比如,人都是自私的,很多人嘴上或許說著“忠君”,但其實他并不“忠君”而是“忠于自己的利益”,對君主“陽奉陰違”,等等。
既然“秦制帝國”就是專注于把“技能點”點在“增強社會組織能力以便讓君主操控一切”上,那么君主對社會的“控制程度”就是衡量帝國強大與否的重要標準。事實也確實如此,歷史上,凡是“秦制帝國”強大的時期幾乎都“君主集權”得到加強的時期,而帝國衰弱往往同時伴隨著“君權虛弱”。所以,帝國一定會與“阻礙加強君權”的這些“阻礙”作斗爭,清除這些“阻礙”,讓“君權”暢通無阻。這甚至可以說是“秦制帝國”政治生態中的主要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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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秦漢至明清,所有秦制政權的滅亡原因無非三種。第一種是亡于外敵的壓迫或入侵。比如西晉被蠻族滅掉,女真、蒙古軍隊直接入侵滅亡北宋、南宋。第二種是皇朝內部出現“阻礙”君權“暢通無阻”的“豪強”。比如朝堂上出現權臣、民間出現強大的不受中央控制的大地主、大莊園主這些。比如東漢末年,各地豪強并起,朝廷管不了他們,“君權”無法行使下去,最終東漢四分五裂而滅亡。唐朝的滅亡也是因為“地方豪強”,朝廷無法控制各地的節度使們。凡是“阻礙”或者“威脅到”君權“暢行無阻”的都是“豪強”,所以豪強還包括大商人、宗教教主、有名望人士等,比如呂不韋、張角、方臘等人。第三種王朝滅亡的原因是底層民眾活不下去了,起來造反而讓帝國滅亡,比如大明亡于農民起義。
在“秦制帝國”尚未發育成熟的階段,帝國的“主要任務”是完善制度,當“帝國”的制度已經完善,雖然有“三種勢力”可能導致帝國的滅亡,但“對付豪強”永遠是帝國的主要工作。
為什么這樣講?
因為“秦制帝國”具有“優越性”的前提是建立在“技術進步停滯”的設定上的,所以帝國不追求“技術進步”來增加國家的戰斗力,只專注于“提高國家組織能力、提高國家調動現有人力物力資源的效率”來增強國家的戰斗力。在工業革命之前,技術進步是停滯的,就算偶爾有一些技術進步,因為這種“技術進步”的復雜度很低,在與“取得技術進步”的外敵對抗的時候,秦制帝國可以憑借“能調動舉國之力”的優勢,抵消外敵的“技術優勢”,讓帝國最終取得勝利。比如大清與俄國之間的“雅克薩戰爭”,當時的俄國在武器和堡壘的修筑上吸收了歐洲最先進的成果,雖然俄國人的軍事技術跟中西歐比是落后的,但強于大清,不過,大清是“秦制帝國”發展到頂峰的階段,大清可以用秦制帝國具有的“高效調動全國人力物力資源、讓國民承受更大的痛苦來支持皇帝的意志”等“組織方面的優勢”來抵消沙俄具有的“具有更先進的軍事技術”的優勢,最終取得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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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看秦制帝國滅亡的第一種原因,就是“外敵強大”。前面說過, 因為“秦國帝國”之設立、之“先進性的體現”都是建立在“漫長的歷史時期人類技術進步幾乎停滯”的現實基礎之上的,帝國追求強大的途徑就是“進一步加強組織能力”,而“追求技術進步從來不是“秦制帝國”的目標。帝國不會往“加強帝國組織能力”之外的方向上去努力,去尋求“帝國強大之道”,甚至,以帝國能“發動舉國資源”的能力,與其“原創”技術,不如等別人創造出新技術之后直接去“復制”更有效率。當面對強大的外敵,帝國想到的辦法當然就是“加強社會的組織能力”,讓“秦制”更“秦”,建立更高效的“調動帝國資源”的組織模式來對抗外敵。當帝國已經將“加強內部組織能力”推行到極致,到了“能力頂天”的狀態,沒法再加強了,但這樣仍然打不過強大的外敵,帝國就只能認輸。
由于在面對“帝國滅亡的第一種原因”,也就是“強大的外敵入侵”的時候,帝國仍然需要在 “加強社會的組織能力”方面下功夫來實現“讓國家戰斗力增強”,那么,帝國內部任何對皇權的行使有“阻礙作用”的“豪強”必然成為帝國鏟除的對象。更別提有一種“極壞”的情況,就是帝國在對抗“強大外敵”的時候,豪強會出于私利不支持皇帝,反而會起兵造反,背后插皇帝一刀。比如隋朝時候隋煬帝征高句麗的時候,后方的貴族豪強楊玄感先起兵造了隋煬帝的反,讓隋煬帝的東征大業付之東流。
我們來看秦制帝國滅亡的第三種原因,就是“老百姓活不下去造反而推翻皇朝”。事實上,在漫長的皇朝時代,農民起義多如牛毛,但往往打不過朝廷的軍隊,被鎮壓下去,并不會導致皇朝覆滅。農民起義想要覆滅王朝,必須得有強大的戰斗力才行。農民起義往往一盤散沙,組織程度低,只有在農民起義被地方貴族豪強等野心家利用起來,組織起來,松散的農民軍才會凝聚成組織嚴密、有明確的綱領和強大戰斗力的可以推翻皇朝的力量。比如秦末的陳勝吳廣起義,秦朝都沒有動用正規軍,章邯帶著一幫臨時組織起來的給秦始皇修墓的囚徒就滅了陳勝吳廣,但是,當項羽為代表的貴族豪強們加入起義軍,秦朝覆滅的喪鐘就敲響了;再比如東漢末年的黃巾起義,看似“聲勢浩大”,但這群烏合之眾打不過朝廷的軍隊,可是,當黃巾起義被地方豪強收編,成為豪強手中的力量,比如袁紹在河北收編黃巾軍殘部,曹操集團起家的“原始股”就是曹操以收編的黃巾軍殘部為班底建立的“青州軍”,東漢的壽命就到頭了,也就是說,農民起義對帝國來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當豪強加入了農民起義的隊伍,才真正敲響皇朝覆滅的喪鐘。所以,哪怕基于帝國滅亡的第三個原因,抑制豪強也是帝國工作的重要內容。
那么,基于帝國滅亡的“第二個原因”,帝國直接被豪強滅掉----比如滅掉建文帝的朱棣對建文帝來講就是一個“大豪強”----那就更應該“鏟除豪強”了。
西漢“七國之亂”時候的諸侯王,東漢跟隨劉秀起義的“原始股東們”的可以憑實力在皇權統治下維持一定獨立性的“功臣后裔”們、唐朝的節度使,這些是豪強,他們有對抗朝廷的軍事實力、政治實力。所以,隨著“秦制帝國”的發展,如果帝國不想被這些豪強們滅掉,這些豪強就會被帝國一一消滅。
大商人也是豪強。由于帝國是“靠權力來分配資源”,建立在“武力讓人服從”的基礎上;商人是“靠金錢收買來分配資源”,建立在“你情我愿的自由交易”基礎上;所以,同樣是“驅使別人干什么”,“接受商人在尊重彼此自由意志基礎上的支配”天然比“接受朝廷強制支配”更讓人舒服,也就是說,商人可以憑借強大的財力實現“抗拒皇權”。所以,歷代秦制帝國“重農抑商”,“士農工商”,商人在政治上排在最底層,帝國的商人階層再也不對政治構成威脅。
宗教領袖當然也是豪強。利用宗教發起對抗朝廷的斗爭,因為宗教“天然就對信徒擁有強大的支配力”,其反抗力量往往比較強大。漢末的“太平道”首領張角發起的黃巾起義,北宋末年宗教首領方臘發起的農民起義,都對朝廷造成了沉重的打擊。所以,帝國一定會抑制并“重點提防”宗教力量。“教權必須服從于皇權”,那些“教權高于皇權”的宗教必須被遏制,比如伊斯蘭教在秦制帝國一直不是“帝國意識形態的主流”,因為穆斯林們“教大于國”、“舍身不舍教”,這樣的宗教是帝國絕對不能允許的,只有馴服于皇朝統治的“儒釋道”三家才能成為“主流”,在皇朝的允許下“ 一團和氣 ”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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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民間或朝堂上一些有巨量追隨者,有文名,有人望的人在帝國眼里也是另一種形式的“豪強”。比如靖難之役時候的方孝孺,被稱為“江南讀書人的種子”,在江南文人中很有聲望,他如果對抗朱棣,罵朱棣是“篡位者”,一定有人追隨方孝孺“一起罵”,影響朱棣的皇位穩固。這些人的特點是“有大量的追隨者”,他們是很多人的偶像,很多人愿意相信他們的觀點和給出的意見。如果他們的意見與朝廷的意見一致,那還好;如果他們的意見與朝廷的意見不一致,那其追隨者中雖然仍有人會“更相信朝廷而不是更相信偶像”,但肯定也有人會“更相信偶像而不相信朝廷”。這就是這類人之所以是“朝廷的潛在威脅”的原因。
帝國只能有一個豪強,就是皇帝。帝國只能有一套組織,就是皇帝控制臣民的組織,這套組織越強大、干練、高效,皇帝的統治就越穩定。而社會上越沒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抗拒皇權”的豪強或者豪強們的組織,社會越“原子化”、“零散化”,社會上就越沒有力量可以抗拒“皇帝那唯一的組織”,皇權就越能“暢行無阻”,皇權就越穩固。
當然,皇帝也不能把社會管得太“死”,否則社會沒有活力,沉淪下去,當面對強大外敵的時候,虛弱的失去活力的帝國就會輸掉戰爭。所以,秦制帝國也會在社會上留一些“草莽蠻荒”的空間,供“潛在的豪強們”發育。比如你可以講學,可以行醫,可以傳教,可以經商,服務于社會,建立你的人望,在民眾中獲得追隨者。這樣做對朝廷是有好處的,一方面,“潛在豪強們”在發展壯大的過程中會“服務社會”,為社會創造財富,相當于為帝國做貢獻,增強帝國的實力;另一方面,皇帝自己的那一套組織如果要高效運轉,也需要吸收人才、從社會中挖掘篩選出人才,而這些“潛在的豪強們”能夠在朝廷允許的“草莽蠻荒”的空間中發展起來,那就證明他們是人才,朝廷就可以將這些人才收為己用。這些“潛在豪強們”的發育有一個“由弱小到強大”的過程,只要朝廷設立一套機制密切關注他們,完全可以把他們控制在“發展壯大到可以威脅朝廷”之前就可以被朝廷處置的程度。當這些“豪強”們成長起來了,朝廷就會給他們“發信號”,或“利誘”或“敲打”,讓“豪強”們選擇“加入皇帝的組織”,“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完全服從于皇帝,跟著皇帝“一起發財”。
“豪強們”可以選擇“加入皇帝的組織”,但也有些“豪強”不愿意被朝廷收編,這個時候,這樣的“豪強”就會被帝國“清理掉”。
“豪強”成長出來了,有相當的實力和影響力了,就必須被皇帝“收編”,對皇帝“絕對服從”,否則就必須被“消除”。任何不對皇權“絕對服從”的力量都是“異端”,都是潛在的威脅,帝國決不會允許其存在,更別提允許其繼續發展壯大。只有接受皇權“收編”之后,才能被允許繼續發展壯大,這個時候,其“發展壯大”已經與“皇權的發展壯大”完全一致了,皇帝自然樂見。
“忠誠不絕對就等于絕對不忠誠”。一個有強大的實力或者足夠影響力的人,哪怕你沒有“與帝國對抗”,你只是選擇與帝國“不合作”,你選擇不去“完全服從帝國”,那你就是帝國“潛在的危險和敵人”。任何不在“皇帝唯一的組織”之內的力量,越弱小,越松散,越“原子化”,皇帝越安全。皇帝要的不是“你不想與帝國抵抗”,那萬一哪天你想與帝國對抗了呢?皇帝要的是“你不能與帝國對抗”,而你有一定的實力和影響力就注定了“你有抗拒皇權的資本”,所以皇帝必然不能容你。
方孝孺很有人望,所以朱棣的第一選擇不是殺他,而是嘗試“收編”他,只要方孝孺愿意給朱棣寫一份“繼位詔書”,承認朱棣的合法性,那方孝孺就相當于被收編了,收編方孝孺對朱棣的皇權統治“非常有幫助”。但方孝孺“給臉不要臉”,不與朱棣合作,那朱棣就只能殺了他。
文天祥的例子其實更好。方孝孺是“寧死也要唾罵燕王篡位”的,擺明了“對抗皇權”的態度,而文天祥已經表露出“愿意黃冠歸故里,歸隱不問世事”的“不與大元朝為敵,但也不為大元朝效力”的態度。文天祥拒絕被元廷“收編”,但也不與大元朝“作對”。但忽必烈顯然不會同意文天祥的選擇。文天祥很有名望,追隨者眾多,這種情況下,文天祥只有“接受朝廷收編”、“對朝廷絕對服從”這唯一的選擇是可以被忽必烈接受的;不然的話,你文天祥有這么大影響力,你歸隱了,你身上的“巨大影響力”對朝廷并不“絕對服從”,你說你“不想與朝廷對抗”,萬一哪天你“想與朝廷對抗了”怎么辦?或者“更符合你胃口的力量要利用你的影響力來與朝廷對抗”,怎么辦?朝廷不要“你不想”,朝廷要的是“你不能”!所以,文天祥必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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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制帝國,一切在朝廷預留的“蠻荒草原”上嶄露頭角跑出來的有一定影響力或者追隨者的“豪強”們,其命運都是一樣的:要么接受朝廷“收編”,對朝廷“絕對服從”,為朝廷效力;要么拒絕收編,由于你的強大、有影響力本身就是“有罪的”、“對朝廷存在潛在威脅的”,是朝廷“無法容忍”的,這樣的影響力將不會被允許存在。
要么服從,要么消失,沒有中間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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