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我叫林嵐，今年五十八，退休前是重點中學教歷史的，教了一輩子，看人看事，習慣了先找脈絡，再尋根源。
我退休金不高不低，一萬一。
女兒孟孟結婚后，我每月雷打不動，一號準時給她轉六千。
不是她缺錢，也不是她女婿周明掙得少。
周明在一家互聯網大廠做中層，忙是真忙，錢也是真不少掙。
我這錢，給的是孟孟一份不看人臉色的底氣。
是她想買個貴點的大衣，不必跟丈夫商量；是她想報個沒什么用的插花班，不必解釋投資回報率。
是我這個當媽的，想讓我的女兒，在婚姻這間屋子里，永遠有一盞只由她自己控制的燈。
這天是周末，我燉了蓮藕排骨湯，孟孟最愛喝的。
周明也難得沒有加班，一家三口圍著桌子，氣氛正好。
湯氣氤氳，孟孟的臉頰被熏得紅撲撲的，像顆熟透的水蜜桃。
她舀了一勺湯，吹了吹，遞到周明嘴邊，“嘗嘗，我媽的手藝，天下一絕。”
周明笑著喝了，喉結滾動了一下。
然后，他放下了勺子。
勺子磕在瓷碗邊上，發出一聲清脆但突兀的響聲。
客廳里，鐘擺的嘀嗒聲，忽然變得格外清晰。
“媽，”周明開了口，眼睛看著桌面上的木紋，沒有看我，也沒有看孟孟，“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
教書多年，我太熟悉這種語氣了。一個學生要坦白考試作弊，或者要承認自己早戀了，都是這個開場。
一種試圖用平靜來掩飾心虛的開場。
我沒做聲，只是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
茶葉是今年的新茶，入口微苦，而后回甘。
孟孟一臉天真地問：“什么事啊，這么嚴肅？”
周明抿了抿嘴唇，這是一個他緊張時下意識的動作。
“就是……您每月給孟孟打的那筆錢，”他頓了頓，像是在斟酌最無害的詞句，“以后，能不能……別打了？”
空氣，瞬間凝固了。
孟孟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幅忘了畫完的油畫。
她愕然地看著周明，眼睛里全是問號。
“為什么？”她問，聲音都有些發顫，“那是我媽給我的，跟你有什么關系？”
周明像是沒料到孟孟反應這么大，一時有些慌亂。
“我不是那個意思，孟孟。我掙的錢夠我們花了，媽的錢她自己留著養老多好。再說了，你總這樣花媽的錢，我……我一個大男人，面子上也……”
他的話沒說完，但我已經聽懂了。
他把我的錢，定義成了對他的“冒犯”。
我看著他，這個我當初親手把女兒交到他手里的男人。
他穿著干凈的白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結實的手腕。他看起來依然是那個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好青年。
可他眼神里的閃躲，和他話語里邏輯的混亂，都在告訴我一件事。
事情，絕不像“男人面子”這么簡單。
我沒說話，客廳的燈光白晃晃地照下來，把我們三個人的影子拖得很長。
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周明。
像在審視一份漏洞百出的歷史答卷。
那頓飯，最終不歡而散。
孟孟把自己關進房間，我聽見里面傳來壓抑的哭聲。
周明尷尬地站在客廳里，手足無措。
我收拾著碗筷，動作不緊不慢。
“周明，”我開口，聲音很平靜，“你跟我來一下書房。”
我的書房不大，一整面墻的書，空氣里都是舊紙張和墨水的味道。
我關上門，隔絕了孟孟的哭聲。
書房里很靜，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我沒有讓他坐。
我就那么站著，站在我的書桌后面。
這里是我的“課堂”，我的“法庭”。
“現在，你可以說實話了。”我說。
周明眼神飄忽，“媽，我說的就是實話……”
“周明，”我打斷他，“看著我的眼睛。”
他被迫抬起頭，對上我的視線。
“在我這里，不要試圖用謊言來解決問題。因為那只會制造出更大的問題。你今天提出不讓我給孟孟打錢，背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我的語氣不重，但每個字都像一顆小石子，砸在他心虛的湖面上。
他沉默了。
喉結又一次上下滾動。
我等了他足足一分鐘。
然后，我拉開抽屜，拿出一部備用手機，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兩天前，你讓我幫你處理一下你舊手機里的資料，導到新手機上。”
他臉色微微一變。
“我幫你導資料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了你的消費賬單。有一個賬號，備注是‘小安’，每個月，你都會給她轉一筆不大不小的錢，五千二百塊。”
我頓了頓，看著他瞬間慘白的臉。
“5200，我愛你。周明，你很浪漫。”
“媽，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她只是我一個同事，家里有困難，我……我就是幫幫她！”
他的聲音因為急切而拔高，顯得格外虛張聲勢。
“家里有困難的同事？”我笑了笑，那笑意沒到達眼睛，“需要你用這么有儀式感的方式，持續不斷地‘幫助’？”
我點亮手機屏幕，劃開一張截圖。
那是一張外賣訂單的詳情頁。
“上個月，你跟孟孟說你公司團建，在郊區過夜。但那天晚上十一點，你點了一份外賣，一份麻辣燙，一份紅糖冰粉。地址，是離你們公司十五公里外的一個小區。”
我抬眼看他。
“孟孟不吃辣，也不喜歡吃冰粉。而那個小區，我也查過了，房價不便宜。”
周明徹底不說話了。
他像一尊被抽去靈魂的雕塑，僵硬地立在那里。
額角有細密的汗珠滲出，順著鬢角滑下來。
“所以，你讓我別給孟孟打錢。是因為你心虛，對嗎？”
我的聲音冷得像冰。
“因為我給孟孟的每一分錢，都像一面鏡子，照出你的虧欠和背叛。你覺得這筆錢燙手，它提醒你，孟孟有我這個媽做后盾，她不是那個可以任你欺負，讓你心安理得享受著她的好，又在外面尋求所謂‘新鮮感’的傻姑娘。”
“你覺得這六千塊，是對你身為一個丈夫的諷刺。所以你想拿掉它，好像拿掉了，你的背叛就不存在了，你的良心就能安穩了。”
周aggressively a long time ago.
“我不是，”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媽，我……我錯了。”
這句“我錯了”，輕飄飄的。
像一片羽毛，落不進我心里。
我拿起我的手機，當著他的面，撥了一個號碼。
那個號碼，是我從他舊手機的通話記錄里找到的，聯系人備注，同樣是“小安”。
電話響了三聲，被接通了。
一個很年輕，帶著一絲怯生生的女聲，從聽筒里傳來。
“喂？周明哥？”
我按了免提。
周明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電擊了一樣。
他想上來搶手機，被我一個眼神制止了。
“你好，我不是周明。”我對著電話說，“我是周明的岳母，孟孟的媽媽。”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死一般的寂靜。
然后，我聽到了壓抑的，倒吸冷氣的聲音。
“阿……阿姨，您……”
“我不想聽你的解釋，也不想罵你。”我的聲音平靜無波，“我只問你幾個問題，你如實回答。”
“第一，你跟周明，在一起多久了？”
電話那頭的女孩，似乎在發抖。
“……半，半年。”
“第二，他為你花過最大的一筆錢，是多少？”
“……他，他給我交了房子的首付，十萬……他說，他會還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
我瞥了一眼周明。
他的臉，已經沒有一絲血色。
十萬。
那是孟孟前年看中一個進修課程，因為覺得貴，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放棄了的課程費用。
我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喘不過氣。
“第三，”我深吸一口氣，穩住自己的聲音，“你知道他有妻子嗎？”
“……知道。”女孩的聲音細若蚊蠅，“可是他說，他跟孟M…跟他妻子沒有感情了，他們是程序化的婚姻，他說他很痛苦，像活在一個黑洞里……他說，跟我在一起，他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是明亮的……”
明亮。
我女兒孟孟，那個笑起來眼睛里有星星的女孩，在他口中，成了黑洞。
而這個女孩，成了他的光。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最后一個問題，”我說，“你愛他嗎？”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
然后，是一個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的字。
“愛。”
我掛了電話。
書房里，靜得可怕。
周明“噗通”一聲，跪在了我面前。
“媽，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鬼迷心竅！我再也不敢了！您別告訴孟孟，求求您了，媽！我們不能離婚，我不能沒有孟孟，不能沒有這個家！”
他抱著我的腿，痛哭流涕。
一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哭得像個孩子。
我低頭看著他。
他的眼淚鼻涕，蹭臟了我的褲腳。
我覺得臟。
不是物理上的臟，是心理上的。
我沒有扶他，也沒有說話。
我就那么冷冷地看著他表演他的懺悔。
眼淚是最廉價的懺悔。
尤其是在事實無可辯駁之后的眼淚。
我等他哭聲漸歇，才緩緩開口。
“周明，你站起來。”
他依言，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在我這里，事情的解決方式，從來不是哭。”
我說，“婚姻，在我看來，是一份合同。雙方簽字，就意味著承諾遵守合同里的條款。最重要的條款，就是忠誠。”
“現在，你違約了。”
“既然是違約，就要談違約的責任和后續的處理方式，而不是在這里，用眼淚來模糊焦點。”
我的話，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他所有情緒化的偽裝。
他愣愣地看著我，眼神里有恐懼，也有一絲茫然。
他可能從來沒想過，岳母會用這種方式來處理女婿的出軌。
沒有咒罵，沒有撕打，沒有通知親家。
只有冷靜的，近乎冷酷的，“合同理論”。
“現在，我們來談談，這份合同，要如何繼續履行下去。”
我拉開椅子，坐下。
“或者說，你，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來換取一個，可以繼續履行的機會。”
孟孟終究還是聽到了。
她推開書房的門，眼睛又紅又腫，像兩顆熟透的核桃。
她看著跪在地上還沒完全起身的周明，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滿了破碎和難以置信。
“媽……你們……”
她一開口，聲音就碎了。
那一刻，我所有的冷靜和堅硬，都差點被她這個眼神擊潰。
我多想把她摟在懷里，告訴她別怕，天塌下來有媽媽頂著。
但我不能。
這場仗，她必須在場。
她必須親眼看到，她所托付的愛情，是如何被明碼標價，進行修復的。
這對她很殘忍。
但成長，有時候，就是一場殘忍的剝離手術。
“孟孟，過來，坐。”
我指了指我身邊的椅子。
她像個木偶一樣，一步一步挪過來，坐下。
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
周明看到孟孟，整個人都崩潰了。
他爬過去，想去拉孟孟的手。
“孟孟，你聽我解釋，不是那樣的，我……”
孟孟猛地甩開他的手，像觸碰到了什么骯臟的東西。
“別碰我！”
她尖叫了一聲，然后，捂著臉，放聲大哭。
那哭聲，像一只受傷的小獸，充滿了絕望和痛苦。
我心如刀絞。
但我臉上，依舊沒有表情。
我等她哭了足足十分鐘。
等她的哭聲，從歇斯底里，變成低低的抽噎。
我遞給她一張紙巾。
“哭完了嗎？”我問。
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我。
“哭完了，我們就來談正事。”
我把目光轉向周明。
“第一，關于那個女孩。”
“明天之內，斷絕一切聯系。工作上如果必須交接，讓你的直屬領導作為第三方在場。所有聯系方式，拉黑刪除。我不希望再從任何渠道，看到或者聽到這個人的名字。”
周明點頭如搗蒜，“我斷，我馬上斷！”
“第二，關于你給她的那十萬塊錢。”
我看著他，“這筆錢，屬于你們夫妻的共同財產。你未經孟孟同意，擅自贈予第三方，孟孟有權追回。”
“但這筆錢，我不打算讓她去追。”
周明和孟孟都愣住了。
“因為我嫌臟。”我說，“我不想我的女兒，為了這點錢，去跟那樣的人拉扯，浪費時間和精力。”
“但是，這筆錢，你要還。”
“從你的個人賬戶里，還到你和孟孟的聯名賬戶上。這筆錢，就當是你為你的錯誤，支付的第一筆罰金。”
周明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后還是垂下了頭。
“是，媽。”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我從書桌的抽屜里，拿出兩份早已打印好的文件，和一支筆。
我將文件，推到了桌子中央。
“這是一份婚內財產協議的補充協議。”
周明和孟孟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份文件上。
“我咨詢過律師了。這份協議，具備法律效力。”
“協議內容很簡單。”
“第一條，即日起，周明名下所有工資卡、理財賬戶，全部與孟孟的賬戶進行關聯。每一筆超過一千元的支出，孟杜必須收到通知。每一筆超過一萬元的支出，必須經過孟孟的書面同意。”
“第二條，你們現在住的這套房子，房產證上加上孟孟的名字。你婚前那套小的，也加上孟孟的名字。作為你對婚姻不忠行為的過錯補償。”
“第三條，也是最后一條。”
我的聲音，一字一頓，清晰而冰冷。
“協議簽訂后，若周明再次出現任何形式的，對婚姻不忠的行為。無論是精神出軌還是肉體出軌，一經發現，周明自愿放棄所有夫妻共同財產的百分之九十，凈身出戶。孩子的撫養權，也無條件歸孟孟所有。”
書房里，死一般的寂靜。
孟孟停止了哭泣，她震驚地看著我，又看看那份協議。
周明的臉，已經白得像那份協議的紙。
他看著那份協議，像在看一份審判書。
“媽……”他艱難地開口，“這……這也太……”
“太苛刻了？”我替他說完。
“周明，我沒有在跟你討價還價。”
“克制，是婚姻里的義務，不是你可以用來換取表揚的美德。你沒有做到你的義務，現在，我只是把違約的代價，白紙黑字地寫出來。”
“這份協議，不是懲罰，是警示。是給你，也是給孟孟的一道防火墻。”
“它在告訴你，婚姻這間屋子，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在墻上鑿個洞透透氣，就可以隨便鑿的。每一次破壞，都要付出代價。”
我把筆，放到了協議旁邊。
“簽，還是不簽。你們自己決定。”
“如果簽，日子，就按照新的規則過下去。以前的事，我可以當它翻篇了。”
“如果不簽，”我看著周明，“那我們明天就去法院，談離婚。按照法律，你婚內出軌，是過錯方，房子和財產，孟孟同樣能分到她應得的。我保證，會請全上海最好的律師，幫你算清楚，你該吐出多少。”
我的話，說完了。
書房里，只剩下三個人輕重不一的呼吸聲。
孟孟看著那份協議，眼神復雜。
有震驚，有猶豫，也有一絲，被保護的安全感。
周明的手，在抖。
他看著那份協議，又看看我，再看看孟蒙。
他的眼神里，是掙扎，是屈辱，是權衡利弊后的不甘。
我知道，我在逼他。
我在用最理性的方式，剝奪他所有感性的借口。
我把婚姻，變成了一場可以量化的交易。
忠誠，是有價的。
背叛，是要賠償的。
這很殘酷，不浪漫。
但對于一個已經出現裂痕的婚姻來說，浪漫是最沒用的東西。
規則，才是。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有雨點，開始敲打玻璃窗。
啪嗒，啪嗒。
像在為這場沉默的談判，敲著節拍。
終于，周明伸出了他那只顫抖的手。
他拿起了筆。
拔開筆帽的“咔噠”一聲，在寂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刺耳。
他沒有再看我，也沒有再看孟孟。
他只是低著頭，在那份協議的末尾，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周明。
兩個字，他寫得很慢，很用力。
力透紙背。
像是在簽署一份投降書。
我把另一份協議，和筆，推到孟孟面前。
“孟孟，該你了。”
孟孟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我給了她一個安撫，但堅定的眼神。
她低下頭，也在協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孟孟。
她的字跡，帶著一絲顫抖。
我拿起兩份協議，仔細看了看簽名。
然后，我將其中一份，遞給孟孟。
“這份，你收好。”
另一份，我放回了抽屜，鎖上。
“好了。”我說，聲音里，終于有了一絲溫度，“事情，解決了。”
我站起身，打開了書房的門。
客廳的燈光涌了進來，驅散了書房里的壓抑。
我對他們說：“都餓了吧。我去把湯熱一熱。”
我沒有再回頭。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們的婚姻，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一個，由我親手制定的，“契約階段”。
那晚之后，家里的氣氛，變得很奇怪。
安靜，但不是祥和的靜。
是一種小心翼翼的，帶著玻璃質感的靜。
好像誰說話大聲一點，就會把什么東西震碎。
孟孟和周明，開始了分房睡。
周明沒有異議。
他像一個被設定了新程序的機器人，嚴格遵守著新的指令。
他每天準時下班回家。
不再有推不掉的應酬，不再有臨時的加班。
回家后，他會主動做飯，拖地，做所有的家務。
他會把自己的手機，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屏幕朝上，從不加密。
任何信息進來，孟孟都能看到。
他工資卡上交了，每個月只留兩千塊零花錢。
去哪里，見了什么人，都會提前跟孟孟報備。
他像一個犯人，在努力地，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改造。
孟孟對他，不冷不熱。
沒有惡語相向，也沒有溫言軟語。
她會吃他做的飯，但從不評價。
她會看著他做家務，但從不幫忙。
她像一個旁觀者，在冷靜地，觀察著他的“刑期表現”。
我知道，她在痛。
那種信任被連根拔起，再重新栽種的痛。
傷口在結痂，但疤痕，永遠都在。
我依然會每周過去看他們。
我依然會燉一鍋蓮藕排骨湯。
但飯桌上，沒有人再像以前那樣，輕松地談笑風生。
周明會給我夾菜，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完成一項任務。
孟孟會默默地喝湯，一碗接一碗，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喝進肚子里。
有一次，我走的時候，周明送我到門口。
他低聲對我說：“媽，謝謝您。”
我看著他。
他的眼睛里，沒有了之前的閃躲，多了一絲疲憊的真誠。
“別謝我。”我說，“我不是在幫你，我是在幫孟孟。我給了你一個機會，不是因為我原諒了你，而是因為，孟孟還愛著你。”
“我只是，不想讓她的人生，因為你的一個錯誤，就徹底坍塌。”
“周明，記住。信任就像一張紙，揉皺了，再怎么撫平，也回不到原來的樣子。你現在要做的，不是把它撫平，而是用你的行動，在上面重新畫畫，畫出新的，值得被信任的圖案。”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媽。”
那天，我第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真正的悔意。
而不是，被揭穿后的恐懼。
轉機，發生在一個月后。
那天是孟孟的生日。
我本來以為，他們會像往常一樣，平淡地度過。
晚上，我卻接到了孟孟的電話。
電話里，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久違的，雀躍的哭腔。
“媽……”
“怎么了？”我心頭一緊。
“周明他……”她哽咽著，說不下去。
我心里，做了一萬種不好的猜測。
“他怎么了？”
“他……他把那個進修課程，給我報上了。”孟孟終于把話說完。
我愣住了。
那個她念叨了兩年，因為學費十萬而舍不得報的，珠寶設計大師的進修課程。
“他說，他把他的車賣了。”
孟孟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
“他說，他欠我的，不止是一個道歉。他欠我一個被支持的夢想。”
“媽，他說，他以前總是覺得，我的夢想不切實際，花錢又多，不如他努力工作掙錢來得實在。他說他錯了，他忽視了我眼睛里的光。”
“他說，他以后，要努力把我的光，重新點亮。”
我拿著電話，久久沒有說話。
窗外，月光皎潔。
我仿佛能看到，那張被揉皺的紙上，終于，有人開始用心地，一筆一劃地，畫上了新的顏色。
雖然筆觸還很稚嫩，甚至有些笨拙。
但，終究是開始了。
那天晚上，孟孟發了一張照片給我。
是周明在廚房里，系著圍裙，笨手笨腳地給她做長壽面的背影。
照片的配文是：
“好吧，那就……再相信你一次。”
我看著那張照片，眼睛有些發酸。
我回了她四個字：
“生日快樂。”
我的女兒，終究是心軟的。
她選擇，給那個犯了錯的愛人，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而我，作為母親，能做的，就是幫她把這個機會的“安全圍欄”，建得足夠高，足夠結實。
那份協議，就是圍欄。
周明的賣車，是他在圍欄內，主動獻上的第一塊“投名狀”。
日子，好像真的在一點點變好。
周明開始陪著孟孟，一起去上那個珠寶設計的課程。
他聽不懂，就在旁邊幫她做筆記，遞工具。
孟杜的設計稿，他會第一個看，然后給出他直男式的，但很真誠的夸獎。
他們的朋友圈，開始重新有了互動。
不再是周明單方面地點贊，而是有了兩個人的合影。
照片里，孟孟的笑容，漸漸地，又有了以前的明亮。
周明看她的眼神，也多了許多我以前從未見過的，珍惜和……敬畏。
是的，敬畏。
他開始敬畏這段關系，敬畏這個差點被他弄丟的愛人。
他開始明白，婚姻不是避風港，而是需要兩個人共同經營的航船。
稍有不慎，就會觸礁沉沒。
我那六千塊錢，沒有停。
只是，按照協議，打進了他們的聯名賬戶。
孟孟用這筆錢，給自己和周明，都報了一個健身班。
她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無論是搞事業，還是搞家庭，都需要好身體。
我看著她發給我的，兩個人在健身房揮汗如雨的照片，笑了。
我的女兒，長大了。
她學會了，如何把一份來自母親的愛，轉化成經營自己生活的能力。
她不再只是被動地接受，而是主動地，去規劃，去使用。
那份協議，像一根刺，扎進了他們的婚姻里。
一開始，是痛。
后來，那根刺，卻成了骨架，支撐著他們搖搖欲墜的關系，重新站立起來。
它提醒他們，邊界在哪里，底線在哪里。
它讓他們明白，愛和自由，從來都不是無限的。
它們，都需要被規則所保護。
秋天的時候，孟孟設計的珠寶，在一個青年設計師大賽上，拿了獎。
獎金不多，三萬塊。
但對她來說，意義非凡。
頒獎那天，周明請了假，西裝革履地，坐在臺下，比孟孟自己還緊張。
當主持人念到孟孟的名字時，他第一個站起來鼓掌，眼睛里，閃著亮晶(晶)的光。
孟孟站在領獎臺上，拿著獎杯，說了很長一段獲獎感言。
最后，她說：
“我要特別感謝我的先生，周明。是他，在我最迷茫的時候，告訴我，不要怕，想做什么就去做。是他，賣掉了自己最心愛的車，為我的夢想買了單。也是他，讓我明白，好的愛情，不是把你圈養起來，而是給你一對翅膀，讓你去飛翔。”
她看著臺下的周明，眼睛里，是和解，是釋然，也是重生的愛意。
“周明，謝謝你。這個獎，有你的一半。”
我坐在電視機前，看著直播。
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
我擦了擦眼淚，拿出手機，給孟孟發了一條微信。
“你做得很好。媽媽為你驕傲。”
然后，我給周明也發了一條。
“你，也做得很好。”
我知道，他們的考驗，還沒有完全結束。
人性的幽暗，欲望的溝壑，隨時都可能卷土重來。
但至少，現在，他們找到了一個，共同對抗風浪的方法。
他們學會了，把彼此，當成真正的“戰友”。
而不是，一個索取，一個付出的，不平等關系。
生活，有時候就像熬一鍋湯。
要用足夠的時間，足夠的心思，把那些堅硬的骨頭，熬成酥爛的濃香。
中途，可能會有浮沫，會有雜質。
要耐心地，一勺一勺撇掉。
才能，守得一鍋，清澈的好湯。
我以為，故事會就這樣，朝著一個平淡而溫暖的結局走下去。
直到，那天晚上。
我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
我以為是推銷電話，本想掛斷。
但鬼使神差地，我接了。
電話那頭，是一個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是那個叫“小安”的女孩。
她的聲音，不再像上次那樣怯生生，多了一份冷靜和……嘲諷。
“林阿姨，是我。”
“有事？”我的聲音很冷淡。
“我只是想告訴您一件事。”她說，“您以為，您用一份協議，就鎖住周明了嗎？您以為，他賣掉車，支持孟孟的夢想，就是浪子回頭了嗎？”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
“您知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賣掉那輛三十多萬的車，去給孟孟交那十萬塊的學費？”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因為，他需要一筆干凈的錢，來填一個更大的窟窿。”
電話那頭的女孩，輕輕地笑了一聲。
那笑聲，像淬了毒的針，扎進我的耳朵里。
“您只查到，他給我轉錢。那您，有沒有查過，他那些，打給海外賬戶的，數額更大的款項呢？”
“林阿姨，周明身上的壓力，從來都不是因為我。”
“我，充其量，只是他釋放壓力時，順手點的一支煙而已。”
“真正讓他喘不過氣的那個‘黑洞’，比您想象的，要深得多，也黑得多。”
“言盡于此。您是個聰明人。”
說完，她掛了電話。
我握著手機，站在客廳中央，渾身冰冷。
窗外，是萬家燈火。
我的心里，卻升起了一股，比那個雨夜，更深的寒意。
我拉開那個上鎖的抽屜，拿出那份協議。
周明龍飛鳳舞的簽名，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我忽然意識到。
我精心構建的，自以為堅不可摧的“防火墻”，可能，從一開始，就建錯了地方。
我只防住了外面的“火星”。
卻沒有看到，這間屋子的地基之下，早已是一個，深不見底的火山。
而我，孟孟，我們所有人，都生活在這座，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之上。
我的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是一條短信，還是那個陌生號碼發來的。
短信很短，只有一個網址。
和一個問題。
“您，敢點開看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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