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百年醫療史(1):春天前的燕子——民間零星的現代醫學嘗試
第一章 現代醫療獲得政治認可
許多年以后,當伍連德坐在馬來亞怡保的搖椅上,看著傅家甸的住宅照片時,將會回想起1910年,他來到鼠疫肆虐的北滿哈爾濱火車總站的那個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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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甸出現第一個鼠疫病例的住宅
那一天是12月24日,圣誕前夜,但伍連德不是派送禮物的圣誕老人,他的行李箱里裝著的,是一架英國造貝克牌袖珍顯微鏡,以及各種從事細菌學工作的器械設備。[1]
這位劍橋大學醫學博士、馬來亞成功的華裔醫生,此刻正踏上一片陌生而危險的土地。到過哈爾濱的人都知道,這里的冬天特別寒冷,人們開玩笑說在野外撒尿都得拿個小棍兒敲著,以防凍住。
但比嚴寒更可怕的,是那個看不見的敵人——鼠疫桿菌。此刻它正在這座城市里瘋狂傳播,每天都至少有幾十個人死去,街道上充滿了恐懼不安與大禍臨頭的氣氛;到處都有人交頭接耳,談論著高熱、咳血、突然的死亡,以及路旁和曠野上被人遺棄的尸體。
伍連德當時不知道的是,他不僅要與死神賽跑,更將見證中國一個歷史性的轉折點:現代醫療在中國,即將從邊緣的奇技淫巧,變成國家治理不可或缺的工具。
看到一只燕子,并不意味著春天來了;只有一群大雁義無反顧地飛來,才說明春天不可逆轉地到來了。
——利奧波德(
Aldo Leopold
在伍連德到達哈爾濱之前,近代的生物醫學,在中國民間就像春天前偶爾飛來的燕子——會被后人們當成話頭到處傳揚,但并不意味著現實中季節的改變。
比如19世紀初,在英國醫生詹納發明牛痘接種預防天花后沒幾年,牛痘疫苗就隨著英國商船來到了澳門,然后經廣州傳布到內地各省,使得不少人獲益。[2]但是,如果認為牛痘疫苗的傳入,就是近代生物醫學的敲門磚,順利敲開了中國大門,那就有些高估了。
直到1905年,很多中國人都還認為「感染天花是人生難免的業報」,而完全不知道有種痘預防這回事[3],所以疫苗實際影響的人群數量非常有限。而且在國內傳播時,也都要先進行本土化的適應。
以疫苗接種部位為例。選擇手臂,是因為方便暴露,而且和大腿相比,注射時和注射后更方便固定,不影響走動。手臂上的具體位置,主要考慮肌肉厚度充實,又能避開血管神經,體表明顯,容易辨識。
而種牛痘引入中國時,則人為添加了穴位的講究。
清代《引痘略》中提到,選擇種痘位置是為了適應身體中經脈走向,還按照中醫要求給出了飲食禁忌和穴位圖解[4]。
到了19世紀末,天津接種牛痘時還規定只能在春秋兩季接種,也是為了配合中醫的說法。[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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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痘略》同治戊辰版1868年
所以,即使接受了牛痘疫苗的接種,在當時的國人看來,這也是在傳統中醫體系下的行為,而不會對近代的生物醫學有什么認知。
正如希拉·希利爾(Sheila Hillier)在《中國醫療與傳統醫學(1800-1982)》中所觀察的,當時的疫苗接種,不過就是那些自封為神醫的江湖郎中們的一種謀生手段而已。[6]
教會醫院的邊緣存在
除了醫療技術之外,隨著西方傳教士來到中國,一些近代的西式醫院也在中國建立起來。
中國傳統中,并沒有現在「醫院」的概念。在一百年前的中國,如果生病了,有錢人會請醫生來上門看診,或者憑經驗自己去藥鋪買藥。通常情況下,藥材鋪旁邊就是算命的,算命先生收費要比醫生低得多了。[7]
除此之外,有大約一半的人是只能聽任自生自滅的【注】,他們無力承擔任何醫療救治,要么自己想辦法對付對付,要么就去廟里拜一拜。
即使有地方上開辦的救濟處,更多的也是收容性質,而不是收治病人進行主動的醫療看護。
至于我們在影視作品中經常聽到的「太醫院」,這其實是一個行政部門,掌管國家醫療行政。里面的太醫們,只為皇室或者王公大臣們服務。如果要看病,太醫們也是要上門服務,而沒有人會去太醫院里「住院」。
所以,太醫院不是醫院,而是太醫們的「院兒」。
對于中國人來說,近代意義上的醫院,就是地地道道的西方舶來品,是西醫專屬的。
最早在中國開設的近代西方醫療機構,是英國傳教士馬禮遜(Robert Morrison)于1820年在澳門開辦的一家眼科診所。而最早的近代西醫院,則是美國醫學傳教士伯駕(Peter Parker)于1835年在廣州開辦的博愛醫院,也被稱為廣州眼科醫院[8]。
鴉片戰爭后,隨著國門被打開,更多的傳教士進入中國內地,也就開辦了更多的教會醫院。
比如1844年英國傳教醫生雒魏林(William Lockhart)在上海開辦雒氏診所,又稱中國醫院,是后來仁濟醫院的前身;
1860年,法國天主教會在煙臺創辦天主教堂施醫院,是后來煙臺山醫院的前身;
1871年,英國安立甘會在杭州創辦大方伯醫院,后稱廣濟醫院,是后來浙二醫院的前身;
1890年美國傳教醫生聶會東(James Boyd Neal)在濟南開設文璧醫院,后稱華美醫院,是后來齊魯醫院的前身,等等[9]。
盡管如此,這些教會醫院對當時中國整體的醫療狀況影響甚微。雖然在統計宣傳時,會有意的呈現這些醫院的價值,比如上海仁濟醫院面向民眾義診施藥,1844-1856年的13年間,醫治病人總數達15萬人次[10];但如果細算一下,其實每天也就看診30人,這還是在義診的情況下。
而且,接受義診也不是那么簡單的看病而已,畢竟對于傳教士來說,看病只是副業。因此,醫院通常都會給初來就診的病人,刻意營造一種有利于福音傳播的氛圍:
候診室被改造成教堂,醫院里有固定的宣講福音儀式。病人入院時先登記,然后進入教堂候診室,室內的布道人請他們喝茶休息,閑談聊天。當病人漸漸注意到墻上的禱文和圣經宣傳畫后,布道人就會向他們宣講《圣經》,展示宣道手冊[11]。
而當時的民間,出于對傳教士的懷疑與敵視,對這些醫院充滿了各種陰謀論。比如認為去這些醫院看病的話,洋鬼子們會剖腹挖心、盜取眼睛[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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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流行于民間的反教宣傳品
所以,同樣的不花錢,搞些神神道道的東西,與其去洋醫院里冒風險,不如到神仙廟里燒香拜佛。
神仙廟里不僅安全,還更方便。有學者根據中國方志庫統計,在全國地方志書中,用來祈求治病的三皇廟、先醫廟、藥王廟,有將近1400處記載[13]。而直到1947年底時,全國縣級以下的區衛生分院和鄉鎮衛生所,也一共只有1135所[14],遠不如神仙廟多。
而且,隨著時間推移,醫院終于出現了經費問題,從19世紀60年代起,教會醫院也逐漸開始收費了[15]。可想而知,它對民間普通百姓的吸引力也就更低了。
到1911年時,教會方面共有醫院170所,門診住院接診治療的所有人數,只占全國人口的0.2%[16]。
所以,在1910年之前,雖然有技術的傳入,以及零星教會醫院的開辦,但在民間,99.8%的中國人并沒有接受過教會醫院的診療。
當我第一次了解到這個數據時,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我們更容易去感知具體鮮活的事例,于是歷史的書寫也就經常會以個人的經歷作為「代表」,好像一人一地的體驗,就能代表那個時代廣泛的社會。但實際上,這樣的認知很容易產生偏差。
比如前面介紹了那么多民間的教會醫院的場景,描述得越詳細,好像那就越有代表性。但是,當我知道實際上99.8%的國人其實與此無關時,感覺好像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那些由無數細節堆砌而成、生動明亮的教會醫院的場景,瞬間被壓縮成了一個微弱的小點;而圍繞著這個點的,是無邊無際、此前被我忽略的黑暗。
需要時刻提醒自己,當看到一只燕子的時候,并不能以此判斷春天已經來了。
注:1929年《北平特別市第一衛生區事務所第四年年報》中,北京上世紀20年代末對第一公共衛生事務所的統計,1926-1929年的死亡人口中,未接受過任何醫療的占比達到29.85%。而且報告認為,因警區分段改組,導致統計總體死亡率偏低。考慮到越是底層民眾越難被統計到,因此這個未接受任何治療的占比應該更高些。這還是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而且這個事務所的位置就在今天的協和醫院附近,也就是二環以內,妥妥市中心地帶。如果是在農村,情況只會更糟。約翰?齊默爾曼?鮑里斯(John Z. Bower)估計,全國范圍來看,這個占比可能在50%。(John Z. Bower, American Private Aid at Its Peak:Peking Union Medical College, Medicine and Society in China, Josiah Macy, Jr. Foundation,1974.)
[1]Wu Lien-Teh, Plague Fighter: The autobiography of modern Chinese physician, W. Heffer&Sons Ltd., 1959
[2]Bridie Andrews, Mary Brown Bullock,Medical Transitions 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14
[3]飯島涉,《鼠疫與近代中國:衛生的制度化和社會變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4月
[4]邱熺,《引痘略》,同治戊辰版1868年
[5]Bridie Andrews, Mary Brown Bullock,Medical Transitions 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14
[6] S. M. Hillier, Health Care and Traditional Medicine in China,1800-1982, Routledge 2007
[7] 羅芙蕓,《 衛生的現代性:中國通商口岸健康與疾病的意義》,江蘇人民出版社2021年 10月
[8] 亓曙冬,《 西醫東漸史話》,中國中醫藥出版社2016年5月
[9]同上
[10] 張玲、司麗靜,《 中國近代醫學社會史九講》,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1月
[11] 楊念群,《 再造「病人」——中西醫沖突下的空間政治(1832-1985)》,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年12月
[12]同上
[13] 韓素杰、胡曉峰《基于中國方志庫的藥王廟研究》,中醫文獻雜志2015年第2期
[14] 1948年中華民國統計年鑒
[15] 亓曙冬,《 西醫東漸史話》,中國中醫藥出版社2016年5月
[16]Wu Lien-Teh, Plague Fighter: The autobiography of modern Chinese physician, W. Heffer&Sons Ltd., 1959
中國百年醫療史(2):一次意外的中西醫對照實驗
傳教士醫生們可能敏銳地察覺到了一點:在中國,改變一個村莊需要說服成千上萬的農民;而如果要影響朝廷政策,也許只需要說服幾個關鍵人物。
德貞的北漂生活
1861年,教會醫療機構終于開到了首都北京。英國人雒魏林在上海開辦診所后,又在北京開辦了診所,成為后來協和醫院的前身。1864年雒魏琳回國后,由德貞(John Dudgenon)接替,開始了他的北漂生活。
在皇城根生活,就很容易碰上官宦人家。所以在北京工作了幾年之后,德貞終于接診到了朝廷大員,比如內閣大學士賈楨。后來,德貞又有機會做了曾國藩長子曾紀澤的私人醫生,兩人可以經常交流。此外,他還和洋務派的大學士沈桂芬建立了交情[1]。
要讓政府建立西方的現代醫學體系,首先要培養相應人才,也就是要有西方醫學教育。在德貞北漂后的第8年,也就是1871年底,他終于被當時的洋務學堂京師同文館,聘為第一任生理學教習,并于次年開始正式授課,包括解剖和生理兩部分[2]。
盡管如此,對于整個西方的醫學體系,政府官方并沒有真正接受,而只是僅僅局限于生理與解剖學的基礎知識。
當時總理衙門一位為首的大臣曾說:「事實是我本人就不相信西醫。」所以,當同文館總教習丁韙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企圖把同文館的一個醫學班擴充為醫學校時,就遭到了總理衙門的拒絕[3]。
中國第一所官辦醫學校,要等到1893年,由李鴻章投資創立北洋醫學堂。
李鴻章的三次「真香」時刻
李鴻章最初也不相信西醫,但他親身經歷過幾次西醫的治療之后,看法就發生了轉變。
第一次是1879年,英國傳教醫生馬根濟(John Kenneth Mackenzie)治愈了李鴻章妻子的病。
第二次是1887年,李鴻章口舌生瘡,找多方治療仍然久治不愈,甚至有醫生診斷為「舌癌」,屬于不治之癥。李鴻章決定再次嘗試西醫,急招香港西醫書院院長孟森到天津治療,確診為「舌下膿腫」,經引流后治愈。這便堅定了李鴻章對西醫的信任,而且還與西醫書院結下深厚交情。幾年后,西醫書院向李鴻章推薦了兩名優秀畢業生,其中一個就是孫中山。
第三次是1895年,李鴻章在日本簽訂《馬關條約》時,被日本刺客槍擊,在馬根濟主持的天津醫學館畢業的林聯輝,成功地為李鴻章取出臉部的子彈[4]。
這下,西醫在清政府內部高層建立起了足夠的信任。
后來,袁世凱在天津成立北洋軍醫學堂,1906年改名為陸軍軍醫學堂,伍連德在1907年開始擔任副校長。
1894年:一場意外的「對照實驗」
政府官方開始接受醫學教育,這只是起步,還遠未形成系統性的政策轉向,1894年的穗港鼠疫就很能說明問題。
1894年,光緒甲午年,可以說是中國近代史上有著深遠影響的一年——除了發生在北方的戰爭,還有在南方的瘟疫。
這一年1月,廣州出現了鼠疫疫情,2月開始暴發,隨后在5月傳入香港。這同時也是第三次世界鼠疫大流行的開始。
正是在這次穗港鼠疫中,人類第一次發現了鼠疫桿菌的存在,為后續鼠疫的防控奠定了基礎。不過,這次疫情給中國帶來的價值,則是提供了一次中西醫之間的「對照實驗」。
疫情暴發之后,清政府的總理衙門繼續沿襲了中國傳統的應對方式——減免賦稅,發放賑濟,而具體防治措施則交給地方政府[5]。
廣州地方政府也采取了傳統的態度與措施——將疫情視為災異,主要靠地方的社會組織救濟。
于是,當地士紳階層們大搞各種迎神驅疫活動,同時也籌建各類善堂贈醫施藥,并四處搜羅宣傳各種偏方。
而廣州的地方官們,除了建醮祈禳外,很少參與防疫事務。事實上,相比起控制疫情本身,這些官員更擔心由疫情引起的社會騷亂[6]。
這便是千百年來,中國應對流行性疾病的傳統做法了。
而當疫情傳入香港之后,港英政府則按照現代醫學的策略,根據治疫章程,逐戶查疫區房屋,轉移患者去醫船或醫所,并對疫區清潔消毒。當時的報紙輿論和地方官員,都認為這些做法「實屬可笑」。
港英當局用硫磺進行消殺;對患者進行隔離,并且不許家屬探視;死后尸體被處理,而不允許家屬取回收殮。這些做法讓當時的華人實在無法理解。其中,挨家挨戶噴灑消毒藥水和粉劑,尤其受到華人的抵制,婦女們認為這有損于她們的廉恥感。
香港嚴格的防疫政策,大大沖擊了中國人原有的生活習慣和價值觀。大量中國居民不是因為害怕疫情,而是因為不適應防疫政策而逃離香港,甚至逃往疫情更加嚴重的廣州[7]。
廣州地方政府沒有采取控制瘟疫傳播的措施,可以稱得上是「無為而治」。他們組織的祈神活動,也不過是求個心理安慰。而隔壁的港英政府,則采用了現代國家的衛生防疫政策,帶來了與廣州不同的結果。
對于這次難得的中西醫正面對決,我們可以從疫情帶來的死亡情況做一對照。
關于這次鼠疫的死亡人口,廣州地方政府并沒有死亡人數的統計,據當時《申報》根據醫生和仵作們的描述估計,廣州死亡人數超過10萬[8];而香港當局官方報告的香港死亡人數為2550人[9]。
兩地死亡人數相差40倍之多,這也是后來很多書籍和網絡報道中經常引用的數據。
但事情沒這么簡單
如果進一步查閱文獻并做分析的話,我認為二者的差距可能并沒有那么大。
首先在死亡人數上,伍連德在30年代系統梳理中國近代鼠疫情況后分析認為,當時報道的這兩地死亡數據都有些失真,廣州死亡人數大約在7萬左右,而香港則可能有5000多人[10]。二者差異從40倍縮小到14倍。
而相比起死亡人數,全人群的死亡率可能更能反映防控效果。
比如以新冠疫情為例,根據維基百科的數據,美國死亡人數是中國的75倍,但死亡率是中國的323倍,后者更能反映疫情對全人群健康破壞性的差異。
要比較死亡率,就需要知道當時兩地的人口數量。根據1911年《大不列顛百科全書》,19世紀末時,香港人口大約22萬。而廣州人口缺乏理想的數據,據伍連德1936年時推測,疫情發生時廣州人口可能有150萬[11]。
如果按照這個數據來看,疫情爆發時,廣州人口大約是香港的7倍,而死亡人數廣州是香港的14倍。那么,兩地疫情死亡率的差異就縮小到了2倍。
之所以出現了差異的縮小,主要是因為,在當時,不管是中醫還是西醫,對于鼠疫患者來說,都是束手無策的,一旦得病之后,致死率都差不多。
雖然羅汝蘭在《鼠疫匯編》中認為,中醫治療鼠疫效果不錯,但也有中醫生李鐘玨直言:
「名曰核癥,而無從考其核之所由起,或從溫治,或從涼治,十死八九。」[12]
從后來東北鼠疫的治療也證實,中醫治療鼠疫是無效的。
在治療方面中醫無效,西醫同樣也沒有高明到哪里去。就像前面提到的,是在這次疫情期間,才第一次知道了病原體鼠疫桿菌的存在。但是沒有疫苗沒有抗生素,只知道病原體,對于治療疾病來說是毫無用處的。
香港對于廣州的優勢,只是在于預防措施,也就是盡可能減少患病。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疾病預防帶來的就只有2倍的差異,因為畢竟當時的人口統計和疾病統計數據可信度很低,不能這么簡單的建立起認知。這里只是要說明,如果要更嚴謹的看待這次「對照實驗」,那么兩地之間的疫情防控結果,不能單純只以死亡人數做比較,更應該關注死亡率;而且因為廣州人口多于香港,所以死亡率反映出的兩地間差異,其實是更小一些的。
如果面對的是這么小的差異,要讓清政府做出選擇可能會非常困難。
不過,這些都是我們事后整理分析的結果,而在光緒甲午年時,清政府獲得的信息就是只考慮死亡的絕對人數——廣州超過10萬,香港則只有2550,兩地相差了40倍。
在這個粗糙的數據和輕率的分析之下,竟然負負得正了:當清政府在1910年再次面對東北鼠疫的時候,他們做出了非常明智的決策——選擇了伍連德。
[1]郝先中《晚清中國對西洋醫學的社會認同》,學術月刊2005年5月
[2]高晞《京師同文館醫學講座》,中國科技史料1990年第4期
[3]同上
[4] 張玲、司麗靜《 中國近代醫學社會史九講》,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月
[5]飯島涉《鼠疫與近代中國:衛生的制度化和社會變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4月
[6]余新忠、夏明方《瘟疫與人:歷史的啟示》,商務印書館2022年4月
[7]同上
[8]賴文、李永宸《1894年廣州鼠疫考》,中華醫史雜志1999年10月
[9] 李永宸、賴文《1894年香港鼠疫考》,中華中醫藥雜志2005年1月
[10]伍連德《中國之鼠疫病史》,中華醫學雜志1936年11月
[11]同上
[12]余德塤《鼠疫抉微》,1910年
中國百年醫療史(3):1911年大年初二,集中火化
1910年秋天,東北開始出現鼠疫。到年底,伴隨著「春運」開始播散。
沒錯,一百多年前的中國就已經有春運了。不過,和今天節前春運通常是從南往北的人流高峰不同,當時的方向是從北往南的:直隸、山東的人們在東北賺了一年的錢,到年底準備回家過年。
當時快要進入陰歷臘月了,返鄉高峰就要到來。于是,鼠疫的疫情出現了沿鐵道線播散的態勢,從東北向關內蔓延。清廷首都北京岌岌可危。如果不能及時控制,整個中國都可能陷入災難。
除了疾病疫情之外,這次鼠疫還有更復雜的背景。
當時的日本和俄國,都對東北虎視眈眈。此時他們都有大量僑民在東北,于是都已經派遣了醫生去進行防治。進而兩國都以清廷無力抗疫為由,以派兵相要挾,企圖借衛生防疫事件進一步擴大殖民勢力與范圍[1]。
也就是說,如果東北鼠疫控制不理想,不僅僅是疫情向南蔓延,甚至國土與主權也受到威脅。
在這種雙重夾擊之下,清政府終于改變了千百年來延續的對待瘟疫的做法,中國歷史上首次決定采用現代醫療的方式對待疫情。
做出這個提議的,是當時的外務部右丞施肇基。他和他的兒子施思明,對中國現代醫學的興起,都起到了重要作用。
施肇基曾在美國康奈爾大學留學,獲碩士學位,回國后任張之洞的幕僚。1905年,曾隨端方、戴鴻慈等五大臣出洋考察歐美憲政改革。
考慮到當時日俄的壓力,施肇基成功說服了他的上司——軍機大臣那桐,決定派一位細菌學方面的專家,去東北主持抗疫工作。
接下來就是人選問題了。
有人推薦了謝天寶。他曾在美國丹佛大學留學,回國后被賜予「醫學進士」,要論資質也是滿足條件的。但是謝天寶拒絕了。
畢竟抗疫不是旅游,而是有極大生命危險的事情。因此謝天寶提出,除非政府事先提供一大筆的賠償金,否則他不會前往。
然后,施肇基想到了伍連德。他們倆在1905年時就認識了。當時施肇基隨五大臣出洋考察,途徑馬來亞檳榔嶼時,結識了當時在那里行醫的伍連德。現在,伍連德已經來到中國,在天津袁世凱開辦的陸軍軍醫學堂任副校長。
接到北京外務部的電報之后,伍連德馬上赴京和施肇基見面,并接受了這個任務。
伍連德的條件
但伍連德也提出了條件。
和謝天寶不同,伍連德的條件不是什么經濟上的補償,而是要求:他能得到全權授權:到東北之后,地方官員必須對他全力配合,而且他可以繞過當地官員,直接用英語發電報與施肇基聯系,并由施肇基翻譯后直接呈中央決策。
因為伍連德知道,如果沒有朝廷的全力支持,他的防疫策略很難真正推行。
就在十多年前,同樣是在東北,1899年春天的營口也發生過一次鼠疫。雖然朝廷迫于各國使館壓力,命令地方政府配合協助各國領事采取適當對策,但實際上對于國外醫生的提案,地方政府都是拒絕的。最終結果是,營口這個10萬人城市,死亡人數達到3000[2]。
這一回,施肇基全部答應了。后來的事實證明,這確實是一個決定性的條件,伍連德實際上成為了東北防疫的「欽差大臣」。
鼠疫有多種類型,最常見的稱為腺鼠疫,它的傳播方式是鼠-蚤-人。也就是說,這一類型的鼠疫單純靠老鼠都不會傳播,還需要有個跳蚤作為中間媒介,然后傳染到人身上。當時大部分鼠疫是這一類型,比如前面提到的穗港鼠疫、營口鼠疫,就都是腺鼠疫。
但是還有另外一種更嚴重的鼠疫類型,稱為肺鼠疫。它的傳播方式不需要老鼠和跳蚤,而是可以直接通過人與人的近距離接觸,通過飛沫就足以完成傳播。也就是說,肺鼠疫讓這種致死率極高的疾病,變成了人傳人模式。
作為防疫「欽差大臣」的伍連德到達東北后,很快就完成了一次尸體解剖。經過深入研究后發現,當時東北正在流行的,就是肺鼠疫。
伍連德很快意識到了局面的嚴峻性,控制疫情的關鍵不是滅鼠,而是管人。所以,他需要盡快組建起一直防疫隊伍。于是,北京政府向各地緊急告諭,征調志愿者去哈爾濱協助伍連德。
首先到達的是一個法國醫生梅聶(Mesny),沒想到他反而成為了伍連德的麻煩。
致命的誤判
當初謝天寶作為中國人,尚且不敢前往東北,梅聶作為外國人,毅然趕赴疫區,怎么說也堪稱大義。
后來才知道,他去東北可能不是出于大義,而是大意了。
梅聶當時是北洋醫學堂的首席教授,兩年前曾經在唐山參與過腺鼠疫的防治。憑借這段經歷,他認為自己才是統管東北防疫的合適人選。所以他來東北不是協助伍連德,而是要取代伍連德。
他先去找了東三省總督錫良表達自己的觀點。但伍連德是中央委派的,錫良顯然動不了這個欽差大臣,所以就建議梅聶先去實地考察一下情況。
到東北見到伍連德之后,梅聶對伍連德的防疫策略大加批判了一番,以他在唐山的經驗,要求按照應對腺鼠疫的方式實行防疫措施。甚至倚老賣老,并且用極富侮辱性的字眼稱呼伍連德Chinaman(中國佬)。
最終兩人的見面不歡而散,而伍連德則面臨著異常尷尬的局面。雖然他有類似欽差大人的身份,但這也只是針對地方官員有用,而面對梅聶這樣的洋大人,同時又是醫學專家,伍連德的身份就毫無優勢可言了。
于是,伍連德當天起草了一份電報,向北京詳細講述了事情經過,并提出辭呈。顯然,辭職只是一種姿態,重要的是需要北京表態,獲得政府足夠的支持。
在電報發出38小時后,北京發來官方電報,撤銷對梅聶醫生的派出指令,并責成伍連德繼續工作。
這一回,施肇基和伍連德之間的信任起到了作用,同時也體現出了施肇基的擔當。
畢竟,伍連德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馬來亞華裔醫生,而梅聶作為白皮膚的洋醫生,無論年齡還是資歷,都比伍連德有優勢。
施肇基如此支持伍連德,也是在賭自己的政治前途。而撤銷對梅聶的任命,不見得就意味著事情結束了。
就在事情進展膠著之際,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梅聶醫生感染了鼠疫!
原來,梅聶接到撤銷任命的報告之后,果然沒有離開疫區;恰恰相反,他立刻去了鼠疫醫院,他要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正確,去點燃照亮真理的火炬,結果沒想到卻引火燒身了。
他沒有按照伍連德的建議戴上口罩,就在病房里接連檢查了4個病人。3天后,梅聶醫生開始出現癥狀;又過了一天,細菌學檢查檢出了鼠疫桿菌。雖然在隨后連續注射了兩次抗鼠疫血清,但都收效甚微。最終在訪問鼠疫醫院后6天,梅聶因鼠疫死亡。
梅聶醫生的死,在當地產生了極大的震動。人們清楚地意識到,就算是位居天津北洋醫學堂的資深教授,醫學界的頭面人物,也難逃鼠疫的魔掌。
而正是公眾這種恐懼的情緒,反而幫助了伍連德的工作,因為大家都認為,要保自身安全,就得聽從防疫人員的警告。
驚世駭俗的決定
接下來,伍連德在北京獲得的支持再次體現效果,他以醫官的身份,掌握了兵權。
為了保證防疫政策的嚴格執行,控制人群流動,政府允許從長春調來1160名步兵,并征召600名警察,全都按照伍連德的命令在各處駐守。最終事實上做到了封城。
伍連德獲得中央政府全力支持的頂峰,在1911年春節前夕到來——朝廷同意集中火化
關系抗擊鼠疫成敗的一個重要因素,在于對尸體的處理。但就像本章開頭所說,東北冬天的嚴寒,把土地也凍得結結實實,使得挖掘墓穴變得極為困難。于是很多棺材和尸體就裸露在街道上,綿延幾公里。
面對這種情況,唯一可行的解決辦法就是,集中火化。
但這顯然是對中國傳統價值觀的巨大挑戰,回想1894年香港鼠疫時的情況,而且馬上春節就要到了,這種做法必將引發公眾的抗拒。
于是,伍連德再次直接向北京發去電報,申請獲取朝廷許可。同時,他也發動當地官吏、士紳領袖,邀請他們親身目睹成堆棺材與死尸的慘象,爭取到了他們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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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堆積的棺材)
電報發出三天后,伍連德收到外務部電報,通知其奏請已獲恩準,可依計行事。
1月31日,農歷正月初二,下午2點,中國有史以來首次集中火化,在2000多具尸體上開始展開。甚至俄國防疫局成員,也前來觀摩這次中國醫務人員推動的歷史性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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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燒堆積棺材現場)
事后伍連德也不無感慨的說:
「即使是陳腐的清政府,對于火化尸體這一驚世駭俗、有違祖宗成法的措施,也毫不猶豫的采納了。在我上奏其必要性的陳情電報三天后,便破天荒地獲得了批準。而現代的民主政府,要批準這樣的申請,所須經過的程序即使不要數月也要幾周。」
整個抗疫過程中,伍連德所獲得的朝廷支持,可以說是史無前例的。
也正是從集中火化的這一天起,每日死亡數字開始下降,并在整個2月期間持續減少,沒再反復。
[1]以下東北鼠疫內容,如無特別標注,均參考當事人伍連德自傳中內容: Wu Lien-Teh, Plague Fighter: The autobiography of modern Chinese physician, W. Heffer&Sons Ltd., 1959
[2]飯島涉,《鼠疫與近代中國:衛生的制度化和社會變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4月
中國百年醫療史(4):1911年,辛亥革命掩蓋下的另一場「革命」
經過三個多月的艱苦努力,東北鼠疫終于在3月份得到控制。
從1910年9月份出現鼠疫病例,到1911年3月底全面控制,總共歷時7個月。波及范圍包括東北全境以及北京、直隸和山東,總體估計死亡人數6萬。
6萬人,這是一個很不小的數字;但如果放在當時的背景下看,這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對比1894年的廣州,當時一城即死亡超過7萬。而1911年時,東北全境人口超過1840萬[1],即使按照當年港英政府統計的死亡率預計,死亡人數也要至少在20萬人以上。
也就是說,在當時仍然沒有特效藥物以及疫苗的情況下[2],在出現疫情三個多月后才開始正式介入防疫,依靠政府的支持與伍連德的指揮,讓死亡率比港英政府的降低了70%。
而且要知道,之前的穗港鼠疫是腺鼠疫,而這次東北的還是更嚴重的肺鼠疫——可以人傳人的那種。
能取得這樣的結果,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勝利了。
這場防疫戰爭的勝利,不僅拯救了無數生命,還成功阻止了外國勢力以防疫為名的軍事干預。現代醫學第一次成為了維護國家主權的工具,讓中國政府真正認識到了它的價值。
中國第一次在國際醫學舞臺上發聲
1911年4月,為了總結防疫經驗,中國政府在奉天召開了「萬國鼠疫研究會」。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主持召開國際科學會議,也是中國第一次在國際醫學舞臺上發出自己的聲音。
在這次會議上,東三省總督錫良發言時說:「如果鐵路、電報、電燈等現代發明對這個國家的物質福利是必不可少的,我們也應該利用西方醫學的奇妙資源造福于我們的人民。」[3]
這句話聽起來平淡無奇,但要知道,這可是一位封疆大吏在國際會議上的公開表態。在此之前,朝廷對西醫的態度一直是曖昧而猶豫的。
雖然在1911年之前,一些地方政府也曾經建立過衛生行政機構[4],但這更多的只是地方上的嘗試。它們和民間的教會醫院一樣,更多的只是春天前的燕子;而在中央朝廷層面,其實一直沒有得到贊許與推廣。
比如前面提到的謝天寶,他雖然美國留學歸來,而且在1906年已經廢除科舉制度的情況下,朝廷仍然要再賜他一個「醫學進士」的封號,以維持傳統的延續。
所以,直到1911年東北鼠疫防治的成功,才真正迎來中國現代醫療制度「大雁北飛」的時刻——從此開始,春天不可逆轉的到來了。
現代醫學權威在中國的政治化進程,正式拉開了序幕。
中國醫療的百年社會變遷史,本質上是現代醫學權威,從純粹的技術力量逐步政治化,成為國家治理工具的歷史過程。
在這一進程中,傳統醫學、現代醫學、政治力量、市場力量發生了四次重大的權力重組,每次重組都重新定義了「什么是好的醫療」以及「誰來決定醫療資源配置」。
1911年東北鼠疫的防控,正是這一進程的起點。
我們看到的1911年東北鼠疫的防控,好像只是伍連德防疫策略取得的效果。但了解過防疫策略背后的經過就可以知道,他「欽差大臣」的身份,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如果沒有他一開始就談好的條件,可以直接向北京發電報,與朝廷作直接溝通,就無法保證其防疫策略的有效實施。
現代醫療的技術手段,還需要加上政治上的通力支持,才確保了這次東北抗疫的勝利。
這種結合的意義,遠不止于一次成功的防疫。它標志著現代醫學權威在中國的確立方式:不是通過市場化的專業服務逐步贏得社會認可,而是通過與政治權力的結合獲得合法性。
這個特點非常重要。
從1820年傳教士在澳門建立第一所醫療機構開始,直到1911年,將近一個世紀的發展,西方醫學在民間只能產生不到1%的影響。
而一旦走了上層路線,從德貞1871年底任同文館生理學教習開始算,只用了不到40年時間,到1911年時,中國已經出現了重大的政策轉向,并且開了國際會議。
這種巨大的反差,揭示了中國醫療發展的一個重要特征:在中國,醫療難以擺脫與政治的緊密結合。后來百年的歷程,也在不斷證實這種情況。
醫生群體的價值取向
對于醫生群體而言,1911年同樣是一個關鍵節點。
伍連德的成功,不僅證明了現代醫學的有效性,更證明了一條通往權力和影響力的道路:通過專業能力獲得政治認可,再通過政治權力擴大專業影響。
這條道路深刻影響了此后中國醫生群體的價值取向。從伍連德開始,中國的醫學精英們就不滿足于單純的技術專家角色,而是追求在政治體系中的地位和影響力。
因為他們發現,只有與政治權力結合,專業才能真正發揮更大的作用。
另外也需要強調的是,對于醫療衛生來說,不是有了政策就等于有了結果,而是還涉及到一個廣泛執行的問題。
在后面的章節中就會發現,對于專業精英和政府的意志,民眾與社會并非無條件的全盤接受,而是也會產生反作用力。
醫生群體在追求政治認可的同時,也必須面對來自民眾的質疑和抵抗。現代醫學的權威建立,不僅需要政治權力的背書,也需要在與傳統觀念、民眾期待的博弈中逐步確立。
中國今天的醫療,正是在這樣的多方互動中逐漸形成的。
一百年來,中國的醫療衛生經歷了從傳統醫學到現代醫學,從現代醫學到政治改造,從政治改造到市場化沖擊,從市場化沖擊到綜合治理的四次權力重組。每一次重組,都伴隨著醫生群體價值取向和行為模式的相應調整。
而1911年,正是這百年歷程的開端。
1894年,甲午戰爭埋下的種子,在1911年結出果實——辛亥革命結束了清政府統治,開啟了走向共和之路。
巧合的是,同一年「甲午穗港鼠疫」埋下的種子,也同樣在1911 年結出果實——東北鼠疫的有效防控,讓政府開啟了向現代醫學體系的轉向。
不過,這項任務不是由清政府完成,而是交到了民國政府手中。
而且,再往后還會發現,后來民國政府決定下的「公醫制度」,也是交到新中國手中才完成的。
雖然經歷了改朝換代,但是在醫療衛生事業的發展上,中國一直是在連續性的進行著。
[1]梁方仲《中國歷代戶口、田地、田賦統計》,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8月
[2]據伍連德自傳中記錄,當時已有哈夫金疫苗,但是疫苗供應非常稀缺,而且效果也不理想。死去的梅聶醫生就曾接種過得自巴黎巴斯德研究所的哈夫金疫苗。
[3]Wu Lien-Teh, Plague Fighter: The autobiography of modern Chinese physician, W. Heffer&Sons Ltd., 1959
[4]1860年,在上海租界的工部局設立妨害處,成為日后衛生股的雛形。1900年八國聯軍占領天津后成立天津臨時政府,設立衛生局;1902年袁世凱接管后,在此基礎上建立了天津衛生局,成為中國最早的城市衛生行政機構。1902年趙爾巽在沈陽建立的巡警局,兼有衛生管理與疾病控制功能。1900和1904年,營口分別被俄國日本占領后都頒布了衛生條令。參考:陸文雪《上海工部局食品衛生管理研究(1898-1943)》,史林1999年第1期;劉海巖等編《八國聯軍占領實錄:天津臨時政府會議紀要》,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1月;劉遠明《中國醫學會與西醫本土化1915-1949》,暨南大學出版社2023年9月;飯島涉,《鼠疫與近代中國:衛生的制度化和社會變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4月。
中國百年醫療史(5):中國人搞防疫,經費要洋人點頭
那是最好的醫學時代,那是最壞的醫學時代;那是智慧的年代,那是愚昧的年代;那是信仰的時期,那是懷疑的時期;那是光明的季節,那是黑暗的季節;那是希望之春,那是絕望之冬。我們擁有一切,我們一無所有。
1925年,協和醫學院的蘭安生(John B. Grant)爭取到北京市政府的合作,在協和醫院旁邊圈了一片地盤,成立了一個公共衛生事務所,作為協和醫學院公共衛生的教學實驗場所。
當時的協和醫學院,是1921年由洛克菲勒基金會耗資750萬美元重新籌建起來的。全部建筑都是宮殿式,雕梁畫棟,琉璃瓦頂。學校有獨立完整的動力系統,電力、水暖、冷凍、暖氣、自來水、壓縮空氣系統等等,一應俱全[1],甚至連門鎖、抽水馬桶,都是從美國運來的[2],每一個細節都閃爍著權威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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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北京協和醫學院落成典禮后全體人員在醫院門前合影)
可是,就在這座醫學殿堂的隔壁 ,在蘭安生圈的那片區域內,住著1萬多戶首都居民,5.8萬人。據協和醫學院的死亡統計數據,這里的人們絕大多數都沒有接受過現代醫學的診療,就算把西醫、中醫、巫醫全部計算在內,也有1/3的人,從生到死,都沒有接受過任何一種醫的治療[3]。
「我們正通往天堂,我們也正滑向地獄」——在同一片土地上,現代醫學權威的光輝與為生存而掙扎的黑暗并存,衛生理想的完美與現實世界的絕望相對。
中國現代醫療衛生事業,在萌芽階段就遭遇了內憂外患的重重阻力。政策上,受制于國家分裂和財政匱乏;人才上,受限于教育資源和社會需求的錯配;實踐上,則面臨精英理念與民眾現實的深刻張力。
中國的現代醫療剛剛起步,醫學精英們就發現,現實世界的各種問題與阻礙,都遠超他們的預期。
第二章現代醫療萌芽期的理想與現實(1911-1928)
就像前面講到的,現代醫療正式在中國登上政治舞臺,是伴隨著抗擊1911年東北鼠疫的勝利。清政府乘勝追擊,在1911年4月疫情剛過,就主持召開了「萬國鼠疫研究會」,借助這次抗疫勝利,提升了中國在國際學術界的地位。
隨后,為了響應這次國際會議上的建議,在1912年成立了「東三省防疫事務總處」,此時已經是民國元年了。
設立防疫機構容易,不過就是找個地方掛塊牌子的事兒,但要維持下去并能產生實際效果,卻是另一回事。十多年前營口的經歷,就是很好的前車之鑒。
前文已經提到過,1899年營口發生鼠疫。疫情期間,外國領事館要求在營口設置衛生局,從而可以采取必要措施防控疫情。
事情卡在經費上。根據計算,要實施防治措施,先要拿出25000兩白銀,然后每月還需要8000兩的經費。這些錢地方政府也拿不出來。于是清政府撥款1萬兩白銀,又從東清鐵路籌了1萬5千兩,從當地中外居民身上籌了1萬兩,總算在10月份建立起了營口衛生局[4]。
除了經費,衛生局工作的開展也很不順利。
一方面,按照中國以往的傳統,這種疫病的治療控制,都是一些民間團體負責,是部分人的「義舉」行為。但是現在整個地方民眾都被要求籌錢而卷入其中,老百姓感覺自己的權利被侵犯了。
另一方面,衛生局中一共十個人,中國人只占3個,其他的是英國人、日本人、美國人和俄國人,而且局長也是英國人。他們采取的防疫措施,比如要求挨家挨戶的檢查,對于當地中國人來說,實在難以接受。
于是,僅僅維持了半年后,隨著疫情的結束,由于經費的問題,以及中國社會的強烈反對,衛生局于1900年4月底撤銷[5]。
后來營口在八國聯軍侵華時被俄國占領,又在日俄戰爭后被日本占領。俄國和日本在占領后,也都在公共衛生方面采取了一些相關政策,比如疫苗接種,檢疫統計等等。很多衛生政策顯然會對普通人的生活造成影響,像疾病篩查,死亡調查統計,尸體處理,這些在當時都是中國傳統習俗無法適應的事情。
就說看上去最人畜無害的死亡原因調查統計。中國老百姓覺得「人死如歸」,你管他是走哪條道兒回家的呢[6]?這些工作顯然給老百姓的生活增加了麻煩。
而作為國外占領者,他們實行公共衛生政策的目的,并非改善中國當地居民的健康狀況,而只是為了保護本國僑民,更主要的是保障本國軍隊的安全,實質上是一種軍事行政[7]。因此在對中國居民執行衛生政策時,也不會考慮什么方式方法。
經歷過三年新冠就會知道,疫情防控執行過程中,難免會出現一些矛盾或者摩擦。面對這些外來的洋人,老百姓雖然不滿,但又不得不老老實實的遵守。因此,經歷過義和團運動之后的國人們,更多的將這種矛盾歸結為洋人對中國人的欺負。
于是,公共衛生政策在很多民眾看來,就帶有了一種民族屈辱感。
現代醫療的一些主動介入行為,從一開始就對中國的傳統習俗和民族情感造成了巨大沖擊。
因此,現代醫學進入中國,尤其是讓底層民眾接受,是一個非常困難的事情。真正要做到這一點,需要政策制度上極大的創新,以及相關工作人員巨大的付出。事實上,一直到半個世紀之后,才由赤腳醫生們真正完成了這項工作。
經費問題,對傳統價值觀的沖擊,以及對外來入侵者的抵觸情緒,都成為維持防疫機構的阻礙。
對于1912年時的伍連德來說,他擁有中央政府撐腰,又已經得到了當地士紳階層的支持,隔離、封城、尸檢、火化,各種破天荒的事情都已經順利做過了。
所以此刻,伍連德最迫切要解決的還是錢的問題。此時政府完全沒有醫療衛生方面的預算,一切開支都得自己想辦法解決。
一開始籌建的難度還不算太大,因為之前的防疫經費還有剩余的4萬兩白銀,然后他又憑借自己超強的社交能力,從東三省總督趙爾巽的稅收財政里籌到了14萬兩,又向吉林巡撫要到了120畝的土地,用來興建醫院[8]。
真正的困難是常年維護用的經費。就好像你手頭困難時,關系很好的朋友可能會無償接濟你一筆錢,幫你走出困境;但你說以后要一直靠他養著,每個月定期給你錢,那關系再好的朋友可能都難做到了。
作為防疫機構日常的維護經費,必須要有個著落。最終各方可以接受的方案是,這筆錢從海關稅費中撥付。
然后問題又來了——此時中國的海關,還控制在洋人手中,要海關出錢,需要各國公使的認可。
結果,伍連德每年六萬兩的經費預算,雖然經過了北京外交部的認可,但在外國使團那里被否決了。
于是伍連德再次運用他高超的社交搞關系能力,先是說服了海關總稅務司的安格聯爵士(Francis Arthur Aglen),然后又去拜訪公使團首席使臣、英國公使朱爾典爵士(John Newell Jordan),以及德國、法國和美國的公使。他尤其強調,建設防疫處和相關醫院,是鼠疫會議上各國一致的建議,符合各國利益,而且現在醫院已經建成了,只是需要日常維護的費用,最終成功獲得了他們的支持。
第一年的經費終于劃撥下來,但這僅限于本年度,以后的申請是否批準,則取決于防疫處的工作成效。后來,伍連德每年去北京和那些走馬燈似的不斷更換的公使們談判。直到5年后的1917年,年度撥款才固定下來[9]。
在伍連德的超強公關能力加持下,東三省防疫事務總處終于維持了下來,在東北多個城鎮設立了下屬的醫院和實驗室,配備了訓練有素的醫師和護士。
因此,當可怕的疫情第二次突然來襲時,工作人員沒有再表現出驚慌失措。他們憑借過去多年的觀察和研究,以自己的信心和力量從容應對,甚至還對俄國、日本提供了幫助。
1920年東北再次爆發鼠疫,最終疫情被限制在北滿和東西伯利亞,在沒有特效治療藥物的條件下,在這片人口超過2000萬的區域內,死亡人數控制被在了8500人,比1911年又大大進步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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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疫事務總處同人合影,前排右三即為伍連德)
這確實是中國近代衛生史上又一次值得記錄的勝利,但是,當放眼整個國家時,又會再次感受到這個勝利火花的微弱。
畢竟,這次勝利太過依賴伍連德學霸兼社交達人的個人能力——他出生在英屬殖民地,擁有劍橋的博士學位,在中國英國的高層都有著廣泛的人脈關系。這樣的人物實在太難復制了。
因此,雖然東北的防疫機構取得了巨大成功,但是如果你去翻閱各省衛生志就會發現,其他省份大都沒有如此幸運,直到新中國成立前,都一直沒有固定常設的防疫機構。疫情如果發生在其他省份,大概率仍然難以獲得理想的控制。
或許你會以為,這是東三省的防疫機構帶來的局限,如果在中央政府設立防疫機構,效果會不會好一些呢?
[1] 《話說老協和》,中國文史出版社1987年9月
[2]常青《 協和醫事:協和百年紀念版》,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9月
[3] 陳志潛《吾國全醫建設問題》,世界日報1928年8月
[4] 飯島涉,《鼠疫與近代中國:衛生的制度化和社會變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4月
[5]同上
[6] 廖泰初:《一個城郊的村落社區》,油印本1936
[7] 飯島涉,《鼠疫與近代中國:衛生的制度化和社會變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4月
[8] Wu Lien-Teh, Plague Fighter: The autobiography of modern Chinese physician, W. Heffer&Sons Ltd., 1959
[9]同上
[10]同上
中國百年醫療史(6):醫生疏忽+家屬失控,改變了歷史走向
1917年初冬,內蒙古出現鼠疫。疫情很快蔓延到山西,形成大暴發,并波及山東河北等地。
和上次不同的是,1911年東北鼠疫,主要侵襲的是流動人群,而這次山西的暴發,則主要侵襲農村居民家庭。也正因為以農村為主,所以統計數據非常欠缺,估計死亡人數不少于16000人[1]。
山西離東北也不太遠,有了1911年的成功經驗,按理說應該再派伍連德去山西防疫啊。
確實派了。
伍連德帶著團隊在1918年初就到了山西,但一次意外,中止了伍連德的行程。
一次致命的疏忽
在對一位死者進行尸體解剖時,美國病理科醫生埃克費爾特(Ekfelt)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取出死者的脾臟后,既沒有縫合腹部切口,也沒有給死者穿好衣服,就匆匆離開了。
死者就這么敞著肚子躺在那里。
這種對死者極大的不尊重,瞬間激怒了當地民眾。死者的父親要殺了這個美國醫生,還帶著鄰居們一把火燒了醫生的駐地。
雖然醫生沒有傷亡,但當地居民對這些「毫無人性」的洋醫生們已經極度反感。伍連德也因此失去了當地民眾的信任。
最終,他們不得不在1月底離開山西[2]。
應該說這是醫生的一次嚴重疏漏,引發了死者家屬的過激反應。醫生確實有錯在先,但這個錯誤不至于要承擔人身傷害的懲罰。可在當時的環境下,夾雜著激烈的民族情緒,引發了一場家屬針對醫生的極端事件。
就是這樣一次偶然事件,改變了歷史前進的方向。最終這次疫情又綿延了將近半年,直到在1918年仲夏才宣告結束[3]。
繼1911年鼠疫之后成立東三省防疫機構,這次疫情的影響下,北洋政府決定籌建中央防疫處,并于1919年3月正式設立。除防疫之外,還負責傳染病研究,生物制品開發制造等工作,成為中央政府經營生物制品的開端[4]。
當年德國細菌學家科赫(Robert Koch)感慨于霍亂的可怕后果對政策的推動作用,將霍亂稱為「我們在改善衛生條件方面最得力的盟友」[5]。那么我們可以將鼠疫稱為中國公共衛生政策方面最得力的「盟友」了——也是最殘暴的「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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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防疫處全景)
一個意外的開端
和東北的防疫處不同——那是應鼠疫研究會的建議設立的——中央防疫處的設立,據說源于一筆剩余經費。
事情是這樣的:一開始是劉道仁以內務部衛生司司長身份,在山西督辦防疫。據當時的傳聞,防疫款項撥了上百萬元,除了購買大宗藥品之外,劉道仁還置辦家具陳設、汽車,并且經常宴請高層官員。
防疫結束后,款項還剩十萬余元。衛生司為了繼續把持這筆經費,才設立了中央防疫處。劉道仁由衛生司長繼續兼任防疫處處長[6]。
這位劉司長并非醫學專業出身,而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步兵科畢業[7]。他在中央政府兩大衛生機構中身兼要職,領著兩份薪水。而他的下屬職員,則利用職務之便販賣中西藥品,幾年之中獲利上萬元[8]。
這些當時記錄并非來自官方文件,可信度難以查證。但至少說明一個問題:衛生司和中央防疫處在當時的口碑不佳,人們對他們缺乏信任。
這種不信任,在撥付日常經費時體現得很明顯。
本來說這筆日常經費由財政部出,結果財政部未能支付。于是參考伍連德當年東北的做法,每年經費改由海關撥付。
但和當年伍連德每年赴京談判不同,這一回海關總稅務司專門成立了一個「中外醫員合組委員會」,每月審查防疫處的開銷,以決定是否撥付9406元的經費[9]。
這也足見當時對中央防疫處資金使用的不信任了。
昂貴的種痘
從創建之初,中央防疫處就一直面臨著經費問題,即使有人想做些工作,也會大受限制。
就拿疫苗接種來說,雖然從防疫處設立起就開始自行開發制造痘苗,但卻沒錢建種痘處。缺資源、缺經費,又要推廣接種,中央防疫處只好和社會團體合作。
1926年2月,中央防疫處和北京育嬰堂商量,派人員去接種,平均每人收費2角5分[10]。
這是什么概念呢,30年代農村人均月生活費只要2元5角,城市人均月生活費也只有5元[11]。也就是說,即使對城市人口來說,接種費用也相當于將近兩天的生活費。
以當時的生存狀況,條件好一點的城里人,收入也只夠維持溫飽。如果選擇種痘,可能就要有一天餓肚子。
由此推斷,這樣的價格進行付費接種,實際能享受到的人應該是微乎其微。
當時輿論批評說,防疫處設立以來,「數年之中未辦一事,只有販賣藥品之丑聲」,甚至還有人提出要求將其撤銷[12]。
中央防疫處尚且如此,地方上的情況就更加困難了。
事實上,中央防疫處雖然號稱「中央」,但真正參與的防疫也就僅限京津一帶。對較遠地區的防疫,主要就是制造疫苗,發往疫區[13]。至于最終效果如何,就很難保證了。
當時大部分省份不僅沒有常設的防疫機構,甚至連衛生行政機構都只是隸屬于巡警系統,更多的只是做著掃大街的工作。
[1] 伍連德《中國之鼠疫病史》,中華醫學雜志1936年11月
[2]Wu Lien-Teh, Plague Fighter: The autobiography of modern Chinese physician, W. Heffer&Sons Ltd., 1959
[3]同上
[4]金寶善《民國以來衛生事業發展簡史》,醫史雜志1948年第1-2期合刊
[5]Erwin H. Ackerknecht《A Short History of Medicine》,Ronald Press Company 1955
[6]正群社輯纂《北京官僚罪惡史(第一冊)》,正群社出版1922年8月
[7]《汪榮寶日記》,鳳凰出版社2014年3月
[8]正群社輯纂《北京官僚罪惡史(第一冊)》,正群社出版1922年8月
[9]《中央防疫處一覽》,1926年7月
[10]飯島涉,《鼠疫與近代中國:衛生的制度化和社會變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4月
[11]林竟成《中國公共衛生行政之癥結》,中華醫學雜志1936年10月
[12]正群社輯纂《北京官僚罪惡史(第一冊)》,正群社出版1922年8月
[13]張玲、司麗靜,《中國近代醫學社會史九講》,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1月
中國百年醫療史(7):外行領導內行
現代醫療衛生的行政系統,在中國最早是先在地方上出現的。
1902年,袁世凱在天津接管了八國聯軍建立的衛生局,成立了天津衛生局,這是中國最早的城市衛生行政機構。隨后,清末各地陸續成立了一些衛生相關的行政機構,但都隸屬于警察系統[1]。
比如山東省最早的衛生行政機構,是1902年設的清道隊,負責濟南城區清掃,隸屬于巡警總局[2]。杭州1911年設立太平坊,兼管衛生行政,隸屬于省會警察廳,下設四個警察署,每署有醫官一人,清道夫40人[3]。
說白了,官方的衛生工作,差不多就是掃大街。
1905年,清政府開始制度改革,設立了衛生司,隸屬于巡警部。這是中央政府最早的現代衛生行政機關。衛生工作的主要內容,重點也還是街道衛生、垃圾處理、下水管道等等。此外還有強制防疫、食品檢查、牲畜屠宰管理,醫院醫生藥品管理等。這種模式一直延續到1928年國民政府時期[4]。
直到三十年代,北京的衛生總支出,大約30%-50%還是花在街道衛生和垃圾處理上。醫院等醫療機構的花費又占了一半左右,而疾病預防、學校衛生、婦幼健康、衛生教育和生命數據支出加起來少于5%[5]。
本身經費就非常有限,還主要投入在市政建設上,預防保健、醫學教育基本沒得到什么重視。
1929年,朱章賡在《我國歷年來公共衛生行政的失策》中指出,之前認為公共衛生的要務就是清掃街道處置垃圾,實在太冤屈了[6]。
胡宣明在《中國公共衛生志建設》中也吐槽:「或曰,『公共衛生不過清除垃圾、整頓公廁、撲滅蚊蠅耳,并非難事』,遂將關系國民生死之衛生行政付托于毫無衛生知識之警察。」[7]
北洋政府把各地衛生行政權都劃給各地警察所,這些警察所的衛生管理者,基本都沒有相關知識,也沒有開展衛生工作的興趣[8]。他們除了街道衛生,主要就是行使權力干些禁止或者取締之類的活[9]。
「九龍治水」的混亂
如果衛生司只管掃大街,那疾病預防、醫學教育這些事誰來管?
答案是:很多部門都在管,但誰也管不好。
前面提到的中央防疫處,以及伍連德創辦的東三省防疫事務所,這都是中央機構[10],但前者歸內務部,后者歸外交部。醫學教育歸教育部,工人衛生歸農商部,學校衛生由教育部,海軍部管著軍務司,陸軍部管著軍醫司[11]。
再加上政治上軍閥割據,國家分裂,衛生方面也就政令難行。地方上各省的衛生科又都隸屬警察所。機構眾多,業務管轄非常分散,毫無系統可言。
所以,雖然衛生司作為中央衛生行政機構也出臺不少衛生條例,制訂不少衛生計劃,但名義上主管全國衛生行政,實際上空有其名,對全國衛生行政并沒有什么有效指揮與監督[12]。這些衛生事務也都沒有得到有效執行,「由是十七年來的衛生司就等于虛設」[13]。
外行領導內行
更糟糕的是,就算能產生影響的地區,衛生事業也少有發展。
內務部衛生司成立后,十七年中換了九個司長,其中七個都不是醫界中人[14],比如前面已經提到的劉道仁——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步兵科畢業。
就算有先進的組織和制度,通通由外行人來管理,就好像一輛性能先進的新車,交給一個沒學過車的人來駕駛,可能一不小心也要開倒車了吧。
更何況組織和制度還遠沒有那么理想。當時的衛生司完全模仿日本內務省衛生局。但日本的衛生局已經運行二十五年,根據社會狀況的變遷做過多次改革重組,那是適宜日本當時狀況的制度[15]。
拿人家已經創辦二十五年的行政制度,用在中國剛剛起步的社會里,就好像拿一件二十五歲人穿的衣服,給一個周歲的孩子穿,還要讓他學走路,想不跌倒都難。
總的來說,雖然辛亥革命政權變更,但民國北洋政府時期的衛生行政,還是沿襲清政,主要隸屬警政系統,而且行政組織散漫。由于連年軍閥混戰,政權更替頻繁,北洋政府沒有建立起統一的醫療衛生管理制度,更沒有建立起完善的醫療衛生管理體系[16]。
這就是現代醫療在中國剛剛萌芽時的景象。各項事業都在草創階段,出現如此多的問題也就在所難免。事實上,條塊分割、政出多門的情況,就是到了改革開放之后,也仍然存在類似問題。直到2018年國家衛健委和醫保局的成立,問題才得以逐步解決。
雖然萌芽時期的衛生行政阻力重重,少有進展,但國內醫學領域的專業精英,卻沒有停止自我建設的腳步。
參考:
[1]參見上海市、南京市、杭州市、江蘇省、山東省、湖北省、河北省衛生志
[2]《山東省衛生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2月
[3]《杭州市志》(第六卷),中華書局1998年9月
[4]飯島涉,《鼠疫與近代中國:衛生的制度化和社會變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4月;Bridie Andrews, Mary Brown Bullock,Medical Transitions 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14
[5]Bridie Andrews, Mary Brown Bullock,Medical Transitions 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14
[6]朱季青《我國歷年來公共衛生行政的失策》,醫學周刊集1929第二卷
[7]胡宣明《中國公共衛生之建設》,亞東圖書館1928
[8]顏福慶《民國政府應設中央衛生部之建議》,中華醫學雜志1927年第4期
[9]馬允清《中國衛生制度變遷史》,益世報館1934年
[10]朱季青《我國歷年來公共衛生行政的失策》,醫學周刊集1929第二卷
[11]顏福慶《民國政府應設中央衛生部之建議》,中華醫學雜志1927年第4期
[12]《河北省志》(第86卷),中華書局1995年5月
[13]]朱季青《我國歷年來公共衛生行政的失策》,醫學周刊集1929第二卷
[14]同上
[15]同上
[16]郁輝《中國醫療事業發展研究》,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20年1月
中國百年醫療史(8):美國的商業帝國與中國的酒桌決定
醫生只要能看病就好了,干嘛要成立個醫學會呢?
說起中華醫學會,在今天的中國實在沒什么存在感。除非你在醫療衛生領域工作,否則這輩子可能都不會跟它打交道,甚至很多人壓根兒沒聽說過這么個組織。
但在眾多與現代醫療制度萌芽有關的史料中,中華醫學會的成立卻值得特別關注。
因為,它在醫學建立專業權威的過程中,有著重要的象征意義。而且,在中華醫學會的建立過程中,反映出中國醫生與西方醫生截然不同的一些特質。
可以說,它的成立,代表著現代醫療從「個體技術」向「集體權力」的重要轉變。
如果說1911年伍連德在東北抗擊鼠疫,代表的是現代醫療「獲得政治認可」的起點——政府在危機時刻臨時借用了個人的專業技術;那么1915年中華醫學會的成立,就代表著現代醫療開始「主動爭取政治地位」——專業群體不再滿足于被動等待,而是有組織地爭取話語權。
這個從被動接受到主動建構的轉折,體現了現代醫療在中國權力邏輯的重要演變。當然,這種爭取與演變,在起步萌芽階段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水花;而到現在,似乎在權力邏輯中也看不到中華醫學會的身影,那是因為它的實際地位被另外的組織替代了,這個留到后面再說。
美國醫學會:一個強大的利益集團
之所以說醫學會在醫學專業權威中具有如此舉足輕重的地位,是對照英美醫學會而言的。比如美國醫學會(AMA),那可是美國最有影響力的專業組織之一。
當今美國的醫療健康支出有多高?高到可以看作僅次于美國、中國的全球第三大經濟體,比德國或者日本全國的總GDP都高。而美國醫學會,就是這個龐大經濟帝國的中央朝廷,擁有極高的話語權。
據美國醫學會官網公布,醫學會2022年總收入4.93億美元。更關鍵的是,這些錢主要來自商業收入,會員費和期刊收入只占13%。
換句話說,這個組織早就不靠會員養活了,它自己就是個賺錢機器。
它不僅控制著醫學教育標準和執業資格認證,更是華盛頓政治游說的重要力量。美國醫生的高收入、高地位,很大程度上都與醫學會的集體行動分不開。
在介紹中華醫學會之前,很有必要通過美國醫學會,了解一下這一組織在社會政治中可能起到的作用。
保羅·斯塔爾(Paul Starr)在他那本不朽的經典名著《美國醫療的社會變遷》(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Medicine)中,對美國醫學會的前生今世進行了精彩的講述[1]。
書中認為,19世紀美國醫學會成立時,正趕上了一個好時候。當時美國社會各個領域都興起了大量工會商會組織,大家都想保證自己群體的利益,并尋求進一步的擴張。美國醫學會正是醫生群體對這一發展趨勢的回應。
因此,美國醫學會對內聯絡志趣相投的醫生,制定行業規范,拒絕并驅逐各種「不合標準」的醫學;對外利用醫療訴訟保護醫生權益,提高醫生收入,并且通過法律制定將醫學影響力進一步擴大,鞏固醫生在社會上的地位。
所以,美國醫學會就是一個醫生的「類工會」組織,僅僅只為醫生的利益服務。
這也導致它后來對美國醫療制度的發展起到了嚴重的阻礙作用。尤其是為了確保醫生收入與地位不斷升高,需要保證醫生的自由度與資源的稀缺性,美國醫學會成為國家醫療保障制度最大的阻力。
比如一戰結束后,國會曾通過法案,為各州提供資金進行產前護理和兒童服務,以降低孕產婦與嬰兒死亡率。經推算,利用這項計劃,每挽救一個嬰兒,只需要花費118-512美元。
這應該是好事吧?但問題來了,這樣的法案需要更多的公共衛生護士與女醫生,她們顯然影響到美國自由執業的醫生們的利益。最終美國醫學會稱其對專業自主權構成社會主義性質的威脅,在1927年說服國會停止了這項計劃[2]。
另外,醫學會所推動的醫學教育費用的增加,以及對醫生數量的控制,也大大加劇了貧困地區和農村地區醫療資源的短缺。
尤其到了二戰之后,美國醫學會成為一股強大的保守力量。
由于美國醫學會的阻礙,美國一直沒有成功推出過全民性質的醫療保險。就連被各種閹割版的「國家醫保」——聯邦醫療保險(Medicare)和聯邦醫療補助(Medicaid),僅在有條件的情況下對有限的人群進行保障與補助,也是被不斷阻礙拖延了20年后,才在上世紀60年代出臺。
美國醫學會之所以有如此強大的力量,是因為其在政治游說方面的巨大投入。
關于政治游說(lobbying)有很多解釋,我更愿意將其簡單理解為陽光下的利益交換,合法化的權錢交易。賄賂是違法的,但如果包裝成游說的形式,就可以堂而皇之的進行了。這么說確實有些極端,但在多數情況下應該是成立的。
為了反對杜魯門總統增加醫療資源、擴大民眾醫療保健機會的法案,美國醫學會曾經在上世紀40年代發起了當時美國歷史上最昂貴的游說活動,共耗資150萬美元,并最終取得成功。
之所以花這么多篇幅介紹美國醫學會的情況,是希望讀者可以建立一種基礎的輪廓,對于西方醫學專業權威建立之后可能產生的影響,有一個基本認知,從而可以了解中國醫學專業權威政治化的不同,進而更好的理解發生在中國的這一過程。
中華醫學會:一場酒桌上的決定
中華醫學會雖然是由一群在英美留學過的醫生建立的,但是從建立之初,就和美國醫學會有很大區別。
中華醫學會成立之前,中國也有一個醫生團體叫做博醫會(The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Association)。從英文名可以知道,它的全稱應該是「中國教會醫學聯合會」,所以它的成員一開始都是英美傳教醫生,而沒有中國人。
后來為了更好的適應和發展,決定注入中國本土元素,開始接受英美歸來的中國醫學留學生成為正式會員。中華醫學會的主要發起人,像伍連德、顏福慶、刁信德、石美玉等人,就都曾是博醫會的成員。因此某種意義上講,中華醫學會是從博醫會脫胎而出的[3]。
雖然從1914年起,伍連德就已經開始四處奔波,打算籌建中華醫學會了,但是它的真正的成立卻沒有那么正式,應該就是在一次飯局上定下來的。
1915年2月5日,博醫會在上海舉行會議。為了迎接傳統新年,21位中國醫生一起聚會吃午飯[4]。飯后,顏福慶就趁熱打鐵,開會決定成立中華醫學會,規定了會員年費。大家現場捐款,共籌得300元。會議于下午2點45分結束,中華醫學會就這樣成立了[5]。
可見中華醫學會的成立還是極富中國特色的。
可以想象1915年春節前的那場飯局:21位醫生圍桌而坐,觥籌交錯間聊著各自的行醫見聞,從疑難病例談到洋人醫院,從同行八卦說到行業前景。
酒過三巡,可能有人說了句:「咱們這些學西醫的,總是各自為戰可不行啊!」
然后有人附和:「是啊,大家得抱團,像洋人那樣搞個學會!」
然后顏福慶酒意上頭,一拍大腿:「擇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就把這學會給辦了吧!」
眾人可能會先是一愣,然后哄堂大笑。但顏福慶是認真的,當場就開始張羅:會費怎么收,章程怎么定,甚至連名字都想好了——中華醫學會。
于是乎,這群平時精打細算的醫生們,在酒精的催化下變得格外豪爽。你掏十塊,我出二十,最多的唐乃安捐了100,不一會兒就湊了300元大洋。
就這樣,一個本該經過深思熟慮、反復籌劃的專業組織,竟然在酒桌上三下五除二就敲定了。午飯時聊出來的決定,下午2點45分會議就散場了——中華醫學會就此誕生。
本來只是一次酒桌上吹的牛逼,竟然這么快就給實現了,并且在當年就出版了第一期《中華醫學雜志》。
在這一期雜志中,發布了《中華醫學會宣言書》,提出了醫學會的四條宗旨:鞏固醫家交誼,尊重醫德醫權,普及醫學衛生,聯系華洋醫界[6]。
從宣言書中對這四條宗旨的解釋來看,說白了就是,要抱團取暖,形成利益共同體;建立行業門檻,與江湖郎中劃清界限;培育社會需求,讓民眾接受西醫理念;借助外部資源,獲得技術和話語權支持。
一言以蔽之,就是聯絡同行感情,建立專業權威,獲得社會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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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醫學會1916年第一次大會合影
對于中華醫學會的成立,社會上的反應還是比較積極的。
比如1917年初,在廣州召開中華醫學會第二次大會的時候,時任北洋政府總統的黎元洪就發去賀電,廣東省省長朱子橋在會議期間多次設宴款待參會的會員代表,廣州香港的媒體也做了廣泛報道[7],應該可以引起國內社會各界的關注。
不過畢竟學會才剛剛成立,而且本身國內的新式醫生就很少,所以實際的社會影響力來看,可能并沒有那么大。
更重要的是,以中國的文化傳統,要想產生足夠的影響力,必須與政治和權力建立聯系。這一點和美國就非常不同了。
用《美國反對美國》里的話說,美國是「錢管社會」,錢成為社會管理中的一個基本媒介。以錢為中心的一整套機制構成美國社會管理中的重要機制。在某種程度上,美國社會圍繞著錢組織起來[8]。
可以說,在金錢社會的美國,醫生的專業權威是為了經濟變現;而在權力社會的中國,醫生的專業權威則是政治權力的一種分有形式。
因此,中華醫學會如果真的想進一步實現自己的訴求,與政府結合是必由之路。
[1]以下關于美國醫學會的內容,如無特別說明均來自Paul Starr《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Medicine》,Basic Books,January 1982
[2]"Harding Signs Sheppard-Towner Act–November 23, 1921." American President A Reference Resource
[3]劉遠明《中華醫學會與西醫本土化—1915—1949》,暨南大學出版社2023年9月
[4]Wu Lien-Teh, Plague Fighter: The autobiography of modern Chinese physician, W. Heffer&Sons Ltd., 1959
[5]俞鳳賓《Minutes of the first meeting of the national medical association of China》中華醫學雜志1915年第1期
[6]《中華醫學會宣言書》,中華醫學雜志1915年第1期
[7]俞鳳賓《中華醫學會第二次大會記》,中華醫學雜志1917年第1期
[8]《美國反對美國》,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1月
中國百年醫療史(9):醫學會賬本里的秘密
當時中華醫學會成員中,也確實有些政府的關系。醫學會前十位的會長,全部都是留學英美回來的,與當時上流社會關系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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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伍連德從清末起就在政府中就頗有些人脈關系,除了前面提到和施肇基的關系,他還曾接受過載灃、袁世凱、蔣介石等政要接見,并給袁世凱看過病[1]。
但即便這樣,第一任會長也給了顏福慶。畢竟他哥哥顏惠慶,當時是北洋政府的外交總長,后來還做了國務總理。
這關系,更硬!
俞鳳賓出身江蘇太倉名門望族,父親俞棣云是中國電報事業的先驅,他的八個兒女也都留學美國。
牛惠霖牛惠生兄弟倆的父親是第一批留美幼童,也是宋氏三姐妹的姨夫,所以宋慶齡宋美齡一直稱牛惠霖大表哥。
劉瑞恒在美國留學時,和宋子文、宋美齡關系很好,甚至當時有傳聞,他和宋美齡還有過一段戀情[2]。
所以,在那個時代,并非學醫讓他們有了社會地位,而是因為有社會地位,才能有資格有機會做醫生。
但是就像前面說的,在衛生行政方面,醫學專業人士話語權其實很小,衛生司九任司長中,有醫學背景的只有兩位。
更重要的是,此時北洋政府衛生行政機構的官員背景,更多是受到德日派人士的影響。以英美留學歸來的醫生為主組建的中華醫學會,就很難獲得更多資源。
英美派與德日派的明爭暗斗
即使是在醫學的學術層面,中華醫學會也面臨著德日派醫生的挑戰。
就在1915年5月,中華醫學會在上海成立的當年,湯爾和、方石珊等人迅速在北京組建了以日本留學歸國醫生為主體的「中華民國醫藥學會」[3]。
在本土西醫人才資源并不充裕的民國初期,中國竟然一滬一京、一南一北的并存了兩個全國性醫生社團。伍連德、顏福慶等人與湯爾和、方石珊等人的明爭暗斗,實質是中國近代海外留學格局的內在矛盾所致。
由于歷史原因,中國近代大規模的海外留學運動有西洋與東洋之別。因日本明治維新以德國為樣板,也就有所謂英美派與德日派之說。
以后將會看到,英美派和德日派之間的派系斗爭,從北洋政府時期一直延續到國民政府,對民國時期衛生行政帶來很大影響。
這種留學國別的門戶之見,在整個民國時期的政界、教育界和學術界都屢見不鮮[4]。
中華醫學會建立之初就經歷的分裂與對峙,恰恰體現出中國新式醫生的一些特點:
其一,對權威的天然崇拜與師承觀念。
對醫生而言,職業經歷告訴他們,科學真理是神圣的;但同時求學經歷也告訴他們,獲得真理的法門也同樣神圣。
雖然有過留學經歷,學習新式醫學,但是骨子里那種「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傳統觀念,將一個本應開放、統一的專業領域,變成了一個個以學術譜系為紐帶、壁壘分明的「門派」。
其二,兼具文人相輕的習氣和拉幫結派的需求。
這是一種典型的傳統士大夫的特點。他們既互相輕視,競爭激烈,瞧不起對方那一套;同時又要倚重人脈,顧及面子和關系。
他們深知,要在中國社會里混,關系網絡可能比專業技能更重要。門派和人脈,成為醫生爭取專業權威與政治權力的重要手段。
其三,深受權力意識主導,但又并非單純的個人野心,而是在利己主義中,又帶有強烈的家國情懷與濟世使命感。
作為社會精英,他們的個人經歷讓他們更加自以為是,相信自己那一套才是對的,從而希望以自己的方式,沿著自己認定的「正確道路」,去實現民族的健康復興,從而讓自己彪炳史冊。
中華醫學會與中華民國醫藥學會所代表的中國「第一代」新式醫生,從一開始就呈現出傳統文化的深刻影響,以及對于政治化的熱切向往。并且隨著時代的不斷發展,醫生們的這種特質一直延續到今天。
從財務看本質
中華醫學會和美國醫學會還有一個差異,可以從財務情況上看出來。
一直以來,國內對醫學史的研究,只是注重于制度變遷,或者專業技術的變革,而忽視了財務狀況的分析。
但事實上,從財務視角了解一個組織的錢從哪里來,花到哪里去,可以更深入的了解這個組織的本質。
因此在這部中國醫療的社會變遷史中,我將不僅關注歷史上說了什么話和做了什么事,還會更加重視財務視角的分析,從而幫助我們洞察出更多隱藏在人物言行背后的信息。
醫學會的日常運營維護以及雜志的出版發行,都是需要錢的,所以中華醫學會需要有自己的收入。它的第一筆收入,就是在成立時的那個飯局上,向當時在座的21個醫生收取的「捐款」300元大洋。
后來醫學會成立之后,向會員收取會員費,接受團體的捐款,還有雜志出版后售賣的費用。
除此之外,從《中華醫學雜志》1915年第一期,就開始刊發廣告了。所以,廣告收入也就成為醫學會收入的重要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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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醫學雜志》廣告(左滑更多)
據《中華醫學雜志》刊登的1915年度財務報告[5],顯示當年廣告收入295元,約占總收入的23.8%;而會員費及特別捐款收入為921.5元,約占總收入的74.3%。
這兩項加起來的占比,超過總收入的98%。所以醫學會的第一年,相比起雜志售賣的收入,還是廣告費用更可觀一些。
到1924-1926兩年度的財務報告時[6],廣告收入達到了4820.06元,占到醫學會總收入的41.4%;而會員及捐款收入占比,則下降到下降28.3%,雜志銷售收入占比則增加到8.3%。
此時的廣告收入,已經超越會員費與捐款,成為醫學會絕對的收入支柱。
到1927年時,單年的廣告收入達到了4200元[7],比之前又有了大幅度增加。
可以說,對于中華醫學會來說,廣告收入逐漸成為最主要的收入來源。
這從《中華醫學雜志》中廣告所占篇幅中也能看出一二。
在1916年第一期上發布了招商廣告之后,第二期的總廣告頁面就占了全部頁面的8.3%(包括目錄總共120頁,廣告占10頁)。到1928年第一期時,封面和封底上都已經有了廣告,廣告篇幅占到了11.6%(總共190頁,廣告占22頁),單期廣告量比12年前增加一倍還多。
結合每年出版的期數,每期雜志的廣告量,以及總的廣告收入,可以推算出平均每一篇廣告的刊例價也在提升,也就是廣告費也變貴了。
也就是說,《中華醫學雜志》從刊例價到廣告量,都在增加。這帶來的,是每次中華醫學會大會時待遇的提升。
學術會議的商業化
1916年第一次大會時[8],參會的共有70多人。會議一共六天時間,每天除了演講討論學術交流之外,還由中英大藥房、五洲大藥房、華安合群保險公司、華英大藥房和金星保險公司,邀請會員們游覽聚餐,舞臺觀劇。
這些藥房和保險公司,從一開始就是《中華醫學雜志》的廣告主。
到1924年在南京召開第五次大會時[9],會員的食宿差旅已經全部報銷,而且每天會雇定車輛參觀游覽,或者宴請吃飯,各種舞會茶話會,看戲觀影,娛樂活動豐富了很多。
而且,到會「新發明儀器及各種新出版品」有21家,可知其贊助商來源。
從《中華醫學雜志》中的廣告,到醫學會大會上的贊助,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商業活動的增加,更是一種全新的利益結構,伴隨著新型的醫療體系,正在悄然形成。
現代醫學天然地依賴于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從顯微鏡到X光機,從疫苗到新藥,每一項醫學進步都離不開技術創新。
而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又與資本主義商業社會形成了密不可分的共生關系——資本需要技術來創造利潤,技術需要資本來實現突破。
在這種「結構性糾纏」中,醫學會議從一開始就注定不可能只是純粹的學術交流。當21家「新發明儀器及各種新出版品」的廠商云集南京時,學術討論與商業展示已經水乳交融,難分彼此。
醫生們也不再只是單純的知識權威,而是成為了這個商業網絡中的關鍵節點——他們既是新技術的使用者,也是新產品的推廣者。
這種結構性的變化,也將帶來深遠的后果。
到30年代,我們將會看到這一邏輯的自然延伸:藥商給醫生回扣成為公開的秘密。
這固然有醫生私德不修的問題,但是當其成為風氣時,也不能忽視現代醫學整體機制的內在矛盾——當醫學的「科學性」從一開始就與商業利益形成復雜的共生關系時,隨著這一體系的發展與成熟,利益輸送幾乎是不可避免的結果,即使在今天的世界各國,也都概莫能外[注]。
所以,在解讀現代醫學「科學性」與學術機構權威時,必須意識到其伴生的利益網絡:我們不應全盤否定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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