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媽，是我?！?/p>
門外的人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疲憊。
陳靜的心還在嗓子眼，她剛摸到拖把桿，準備拼死一搏。冰冷的電子音“指紋解鎖成功”響起的那一刻，她以為自己遇到了最高科技的入室搶劫。
她抓著拖把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愣愣地看著玄關。
燈光下，站著的是她的兒子，李明軒。
“你……” 她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聲音都在抖，“你不是在學校嗎？你這……怎么半夜三更地回來了？”
李明軒沒說話，側身擠了進來，反手“砰”一聲關上了門。
“手機呢？” 陳靜跟著他往客廳走，心臟還在狂跳，“你回來怎么不提前打個電話？你知不知道你差點把媽嚇死？我剛……我剛差點就報警了！”
李明軒把一個半舊的背包甩在沙發上，重重地把自己也摔了進去。客廳的燈光下，陳靜才算真正看清了他。
二十歲的兒子，臉色蠟黃，眼窩深陷，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那件他最喜歡的藍色沖鋒衣，此刻皺巴巴的，袖口上還沾著一塊暗紅色的、疑似油漆的污漬。
這哪里還是三個月前那個意氣風發的重點大學高材生？
“手機沒電了?！?他從沙發上坐起來，聲音嘶啞地抬頭，“媽，我餓了?！?/p>
陳靜今年四十八歲，在一家國企做財務主管。五年前，她和丈夫李強和平離婚。李強很快再婚，而她則帶著兒子李明軒，守著這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過著不好不壞的中年生活。
兒子是她的命根子，也是她全部的驕傲。李明軒爭氣，考上了省外最好的大學。
她一個人住，最怕的就是安全問題。換這個昂貴的指紋鎖，就是圖個安心。她只錄了兩個指紋，一個是自己的，一個是兒子的。她原本以為，兒子的指紋，只會在寒暑假才用得上。
看著兒子這副落魄的樣子，陳靜的怒火瞬間被澆滅了，只剩下鋪天蓋地的心疼和不安。
“餓了？” 她的聲音軟了下來，“你想吃什么？媽給你下碗面條，臥兩個雞蛋？”
“嗯?！?李明軒低下頭，把臉埋在手里。
陳靜解下圍裙，快步走進廚房。她沒有再追問，她知道，兒子這副樣子，絕不是“想家了”這么簡單。水龍頭的嘩嘩聲，掩蓋不住她內心的慌亂。
她聽到客廳里，兒子壓抑著聲音，打了個電話。
“……我到了。你別催……我知道，我正在想辦法！”
陳靜關掉水，猛地回頭。
“軒軒，你到底怎么了？你在跟誰打電話？”
02
廚房里，西紅柿雞蛋面的香氣正在升騰。
李明軒坐在餐桌前，頭埋在熱氣里，狼吞虎咽。他似乎真的餓壞了。
陳靜坐在他對面，一肚子的話，卻不知道從何問起?！奥c吃，鍋里還有?！?她給他倒了杯水，“給學校請假了嗎？”
李明軒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隨即又開始猛吃?！啊埩??！?/p>
“到底出了什么事？” 陳靜終于忍不住了，“你別拿‘手機沒電了’這種話糊弄我。你看看你這身衣服，你這臉色……是不是跟同學打架了？”
李明軒喝光了最后一口湯，放下碗。
“媽?！?他抬起頭，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我……我需要錢。”
陳靜的心猛地一沉。這是她最怕聽到的話。
“多少？”
“五十萬?！?/p>
“什么？！” 陳靜幾乎是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五十萬？！李明軒，你是不是瘋了！你拿五十萬干什么？你賭博了？還是……你碰了不該碰的東西？！”
“沒有！” 李明軒也激動地站了起來，聲音比她還大，“我沒有賭博！也沒有碰那些！媽，你別問了行不行！”
“我不問？” 陳靜氣得渾身發抖，“你張嘴就是五十萬，你當這是五十塊錢？你當媽是開銀行的？你不說清楚，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你！”
“我……” 李明軒的眼眶瞬間紅了，“媽，這錢是救命的！是救……救曉曉的！”
“曉曉？” 陳靜愣住了。
張曉曉，她兒子的女朋友，一個她只在視頻里見過的、長得很乖巧的女孩。
“她怎么了？她生病了？” 陳靜的語氣緩和了一些。
“不是……” 李明軒的拳頭緊緊攥著，“她……她家里出了點事。她爸被人騙了，投了個什么項目，結果血本無歸，還欠了……欠了高利貸。”
陳靜倒吸一口涼氣。她做財務的，最清楚“高利貸”這三個字的分量。
“那……那也不該是你來還??！他們家沒人了嗎？報警了嗎？”
“沒用！” 李明軒煩躁地抓著頭發，“那些人找上門了！曉曉給我發信息，說他們……他們把曉曉給帶走了！”
“綁架？！”
“他們說，三天之內拿不到五十萬，就……就把曉曉賣到緬甸去！”
陳靜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她扶住餐桌才沒倒下去。
“你……你說的都是真的？” “媽，我哪敢拿這種事開玩笑！” 李明軒“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抱著陳靜的腿，“媽，你得幫我！曉曉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他們只給了我三天時間，今天已經是第一天了！”
03
第二天一早，陳靜頂著兩個黑眼圈，出現在了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館。
她一晚上沒睡。五十萬，這個數字像座大山一樣壓在她心口。
她手里是有這筆錢，那是她準備給自己養老的“棺材本”，輕易動不得?？蓛鹤拥拿ㄟ€有那個未過門兒媳的命）顯然更重要。
問題是，這事……是真的嗎？
“靜姐，你這臉色……昨晚沒睡好？”
對面坐著的是王琴，陳靜的大學同學，現在是本地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
“何止是沒睡好。” 陳靜喝了一口冰水，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把昨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王琴的表情從同情，慢慢變得嚴肅，最后是凝重。
“靜姐，你糊涂??！” 王琴一拍桌子，“你兒子說什么你就信什么？這百分之九十九是騙局！”
“可他……”
“他什么？他是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熱戀期，為了女朋友什么都敢干。” 王琴的語速極快，像連珠炮一樣，“你想想，現在的高校，反詐騙宣傳天天講。他一個重點大學的學生，會不知道這是最經典的‘綁架勒索’電信詐騙嗎？”
“可他說……曉曉被帶走了。”
“是他親眼看見了，還是那個曉曉親口跟他說的？” 王琴反問，“我猜，他收到的，無非就是幾張照片，幾段哭哭啼啼的語音，對不對？”
陳靜一愣，昨晚李明軒確實給她看了手機，上面是曉曉被捆著的照片，還有一段哭著求救的語音。
“王琴，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這個叫曉曉的女孩，很可能根本沒事。她，或者她的家人，正伙同著外面的人，在給你兒子演戲，目的就是你口袋里的這五十萬！”
王琴的分析像一盆冷水，把陳靜澆了個透心涼。
“那……那我該怎么辦？”
“報警?！?王琴斬釘截鐵，“立刻，馬上。讓警察去查那個曉曉的下落。如果她真的被綁架了，那這是刑事案件，你給錢也沒用。如果她是裝的……那更好，你這五十萬也保住了，順便讓你兒子看清她的真面目?！?/p>
“報警……” 陳靜猶豫了。她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如果這是一場誤會，兒子肯定會恨她。
“靜姐，你別猶豫了。” 王琴握住她的手，“你現在不是在救你兒子，你是在害他！聽我的，我們現在就去派出所?！?/p>
“不，等等。” 陳靜搖了搖頭，“我不能報警。至少現在不能?！?/p>
“為什么？！”
“如果……如果萬一是真的呢？” 陳靜的聲音在顫抖，“那些人說了，敢報警就撕票。我不敢賭。王琴，我不敢拿我兒子的命去賭。”
王琴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那你打算怎么辦？真把五十萬打過去？你那可是養老錢！”
“我……我再想個辦法?！?陳靜站起身，“我得先去見一個人?！?/p>
04
城南的一家高檔茶樓里，香氣裊裊。
陳靜坐在包廂里，看著對面那個正在慢條斯理洗茶的男人。
李強，她的前夫，李明軒的親生父親。
李強比五年前發福了不少，手腕上那塊明晃晃的金表，彰顯著他這幾年的“成果”。他現在的妻子給他生了個小女兒，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說吧，什么事，非得約在這兒?！?李強把一杯茶推到陳靜面前，語氣不咸不淡。
離婚后，兩人除了兒子上大學、過年給生活費之外，幾乎零交流。陳靜是驕傲的，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絕路，她一輩子都不想再求這個男人。
“李強，” 陳靜開口，聲音有些干澀，“明軒……出事了?！?/p>
李強的動作一頓，抬起頭，銳利的目光掃了過來：“出什么事了？打架了？還是搞大了別人肚子？”
“都不是?！?陳靜深吸一口氣，把事情又復述了一遍。
李強聽完，半天沒說話。他不像王琴那么激動，只是皺起了眉頭，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高利貸？綁架？” 他冷笑一聲，“你那個寶貝兒子，真是越養越出息了。”
“李強，現在不是說風涼話的時候！” 陳靜急了，“那也是你兒子！他現在跪在家里求我，我……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你是沒辦法，還是沒錢？” 李強一針見血。
陳靜的臉瞬間漲紅了。
“你別誤會。” 李強擺擺手，“我不是在笑話你。我是說，這事，你處理不了。你太軟了?！?/p>
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五十萬，對我來說不是大錢。但這個錢，不能這么不明不白地給出去。”
“那你什么意思？”
“第一，你現在回去，穩住明軒，就說錢你正在湊。第二，把那個叫張曉曉的女孩，還有她父母的所有信息，身份證號、老家地址、手機號，全都想辦法從明軒嘴里套出來，發給我?！?/p>
“你要這個干什么？”
“我找人去查。” 李強淡淡地說，“我在他們省，還有幾個做生意的朋友。是真是假，一天之內，我就能給你個準信兒?！?/p>
陳靜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她不得不承認，在魄力和手段上，她遠不如他。
“好?！?陳靜點頭，“如果……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是真的?！?李強站起身，撣了撣西裝上的褶皺，“那這錢，我來出。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這事了了之后，明軒必須轉學，或者……出國。他不能再跟那個女孩有任何瓜葛。”
05
陳靜揣著李強給的“定心丸”，回到了家。
她一開門，就看到李明軒正焦躁地坐在沙發上，見她回來，立刻沖了上來。
“媽！怎么樣了？錢……錢你湊到了嗎？”
“媽在想辦法。” 陳靜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很鎮定，“你姑姑伯伯那里，媽都打電話了，湊一點是一點。但是，軒軒，你得把曉曉家里的情況跟媽說清楚。”
“說什么？”
“她爸媽叫什么？身份證號是多少？還有她老家地址?！?陳靜一邊換鞋一邊說，“媽總要知道錢是借給誰了，萬一……萬一這是騙局呢？”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懷疑這個！” 李明軒急得跳腳，“我拿給你看！”
他沖回房間，拿出了一個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記著曉曉一家的信息。顯然，他是真的上了心。
陳靜心中一酸，但還是不動聲色地拿出手機，把那些信息全都拍了下來，悄悄發給了李強。
李強回復得很快，只有三個字：“等消息?！?/p>
這一天，過得無比煎熬。
李明軒在客廳里來回踱步，手機攥在手里，時不時看一眼，生怕錯過“綁匪”的電話。陳靜則守在廚房，假裝在煲湯，心臟卻提到了嗓子眼。
傍晚六點，李強的電話終于打了過來。
陳靜猛地抓起手機，沖進了衛生間，反鎖了門。
“喂？怎么樣？”
“靜啊。” 李強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嚴肅，“你可能……惹上大麻煩了?！?/p>
“什么意思？查到了？是假的？” 陳靜的心提了起來。
“不。” 李強頓了頓，“那個張曉曉，確實失蹤了。她爸也確實欠了錢?！?/p>
陳靜的腿一軟。
“但是?！?李強話鋒一轉，“問題不在高利貸?！?/p>
“那……那是什么？”
“我托人查了他們當地的記錄。張曉E曉的父親，根本不是什么投資失敗。他是……他是在一個地下賭場輸的錢！而且，那個賭場背后的人……很不簡單?！?/p>
“李強，你到底想說什么？你別嚇我！”
“這么跟你說吧。” 李強壓低了聲音，“我那個朋友一聽到對方的名號，立刻就掛了電話，讓我別再摻和。他說，對方要的，可能根本不是那五十萬。他們扣著那個女孩，是……是另有所圖?！?/p>
陳靜的腦子“嗡”的一聲。
“另有所圖？圖什么？”
“圖你。”
“圖我？！我……我一個快五十歲的女人，我有什么好圖的？”
“你忘了你前陣子剛處理完的那筆賬了嗎？” 李強的聲音冰冷刺骨，“你所在的那家國企，上個月是不是剛招標了一個城東的基建項目？”
陳靜如遭雷擊，渾身冰冷。
她想起來了。上個月，她作為財務主管，確實經手了那筆高達數十億的招標款。
“李強……你的意思是……”
“對方真正的目的，不是那五十萬?！?李強的聲音仿佛來自地獄，“他們是想通過你兒子，控制那個女孩，再通過那個女孩，來要挾你?！?/p>
陳靜的手機“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他們……他們要挾我干什么？” 她撿起手機，顫抖著問。
“他們要你，在明天的最終撥款審核文件上……簽字?！?/p>
陳靜只覺得眼前一黑。
她猛地拉開衛生間的門，客廳里，李明軒正驚恐地看著她。
“媽，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陳靜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兒子，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從兒子用指紋打開家門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掉進了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
李強的警告、兒子的恐懼、那個看不見的黑手……
她知道，她不能簽字。一旦簽了，她就是經濟犯罪，是同謀，這輩子就全完了。 可她不簽字，曉曉就會死，她的兒子……也會被毀掉。
李明軒見她臉色慘白，一句話也不說，似乎也預感到了什么。
“媽……綁匪……綁匪又來電話了！” 他把手機遞過來，屏幕上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陳靜看著那個閃爍的號碼，她知道，這是最后的通牒。
她的手抖得不成樣子，但她還是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是一個經過處理的、刺耳的電子音。
“陳主管，考慮得怎么樣了？你兒子的女朋友，可等不了多久。”
陳靜深吸一口氣，她的目光越過兒子，落在了書房的保險柜上。
她的聲音異常平靜，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
“錢，我沒有?！?/p>
電話那頭沉默了。
“但是?！?陳靜緩緩開口，一字一頓，“我手里，有比錢……更讓你們感興趣的東西。明早八點，城西廢棄工廠，我一個人去。你們要的東西，我可以給你們，但你們要保證兩個孩子的安全?！?/p>
掛斷電話，李明軒目瞪口呆：“媽，你……你瘋了！你有什么東西？你一個人去？！”
陳靜沒有回答他。
她徑直走進書房，反鎖了門。她打開了那個她五年都沒碰過的保險柜。
保險柜里沒有錢，只有一個黑色的U盤，靜靜地躺在絲絨盒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