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走失,電梯直達安全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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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海邊的西塞羅
作者:小西cicero
昨天我們聊到了劉慈欣老師與江曉原老師那次著名的對談思辨。
在談話中,大劉老師為了給自己“為了文明延續,要吃人”的提案提供論據,說了這樣一個想法:“要知道宇宙是很冷酷的,如果我們都消失了,一片黑暗,這當中沒有人性不人性。只有現在選擇不人性,將來人性才有可能得到機會重新萌發。”
而江曉原老師則認為:“如果我們吃了她,就丟失了人性,一個丟失了人性的人類,就已經自絕于莎士比亞、愛因斯坦、歌德……還有什么拯救的必要?”
拋開道義,你分析一下兩人的思考模型,你會發現兩人的分歧,歸根結底是對道德、人性、文明的產生方式是有區別的——
大劉老師是一個“人性自發論”者,他一切觀點的前提是認為只要人還活著,人性就有重新萌發的可能。所以他才將生存視為最高優先級,而認為人性、文明的萌發與復歸,不是什么特別稀罕、值錢的東西,“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饑荒時代人相食一下,等到多收了三五斗米,日子過好了,人性也就回來了。
而江曉原持的則是“人性先決論”,他認為人性是文明存在的根本前提,一旦失卻,就很難再復歸,尤其是在一個對外封閉的內部環境下,失去的人性可能很難自發的重新生長出來。
這兩個觀點,到底哪一個更對呢?
我想,如果拿這個問題去問大多數國人,不說十成十,至少九成九肯定會認為大劉老師是對的。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個話在我國傳統觀念中就比較根深蒂固,上世紀70年代末的特殊年代結束后,以傷痕文學為代表的呼喚“人性的復歸”“尋找回來的世界”的思潮也一度遍及全國。多災多難、歷史上經歷過無數次治亂循環的中國人,習慣了在“亂紀元”先忍辱負重、茍且偷生下去,等到“恒紀元”再重新萌發人性與文明的思路。
可是江曉原老師卻也不是沒有贊同者,比如昨天的文章中,我們提到了已故的王小波先生,在談論對特殊年代的反思時,王小波先生就打過一個比方。
他說“理性就像貞操一樣,一旦失去了,就不會再有”。
這大約是王小波先生在特殊年代,對人性的觀察所得到的結論,那些被鼓動的喪失了理性、走向非人與瘋狂的人們,除非遭遇外力的強制糾偏,他們很難再如同大劉老師說的那樣重拾人性。
從文明整體而言,我們最終能結束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重新走上文明與繁榮的正途,也是得益于改革開放,開放讓我們重新引進、而不是自發產生了許多一度丟失的文明、理性、商業規則,這些規則對我們保有今日的生活是如此的重要和值得珍視。
而王小波在統一篇文章中還說過一個更大膽的名言:“從邏輯上說,從一個錯誤的前提什么都能推出來。”這就是說,文明一旦踏入負文明,人類一旦習慣上吃人的滋味,除非遭遇外力的糾正,在一個封閉的環境下,大概率很難自己重歸文明的正途,而會沿著那個錯誤繼續發展下去,直至走入到一個錯誤的文明“進化盲端”當中,并在那里停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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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學歷史的人,我必須說,從歷史角度看,江曉原和王小波兩位先生的觀點,其實才是比大劉老師的認知更站得住腳的——在歷史上,無論是科學技術、還是人文道德,都有大量的創新是這樣的,它們太可寶貴了,出現且僅出現過一次,但由于它們出現后給持有者帶來的巨大優勢,讓這些技術和制度的創新劇烈迅猛的在全人類中傳播,最終它們是靠傳播而不是各地自發生成的方式傳遍了整個人類文明。
而那些不幸錯過了這些關鍵節點,或者丟失了它們的文明,在外部封閉的情況下,真的就走進了進化盲端,沒辦法再救得回來。
比如太平洋島嶼上的土著,在冰河紀結束、巽他古陸下沉、資源陷入極度匱乏后,歐洲人來之前,可能已經搞了上萬年的“舌尖上的原始人”,愣是沒把荒年人相食的毛病改回來,反而愈演愈烈,發展出了一整套吃人文化。
再比如美洲的阿茲特克文明等,我之前文章寫過的,由于很早就把當地原產的馬等大型動物吃光了,歐洲人來之前,更是連輪子也都還沒發明出來,保持著最原始的刀耕火種,事實上美洲文明在16世紀開放前,已經內部出現了好幾次文明極低層級的毀滅與重建,技術和制度的天花板無法突破,導致了其文明發展的上升空間一共就那么大。
技術主要依靠傳播,文化規則與制度其實也亦然。比如,在中學時代我們都學過一個詞匯,叫“資本主義萌芽”,老師會告訴我們,明清江南地區絲綢紡織業已經高度發達,出現了大規模的手工作坊與雇工,假以時日發展,中國自己也許也能發展出資本主義、走向工業革命。
可是我上大學時,得知這一派觀點早已在史學界遭到了大量的批駁。
著名歷史學者黃宗智教授提出的“內卷化”(involution)理論就指出,由于人口增長遠超過耕地擴張,大量勞動力沉淀在農業和手工業中,導致勞動生產率停滯甚至下降。江南農民通過投入更多勞動時間維持生計,但單位勞動報酬并未顯著提高,甚至反而有所下降。所以當時的江南手工業生產時一種典型的“糊口經濟”,與同時期歐洲萌發的資本主義萌芽是本質不同的,給前者一萬年,估計也變不成后者的樣子——因為二者本就走在不同的進化岔路上。
這方面更大膽的猜測,比如英國學者艾倫·麥克法蘭的《英國個人主義與私有制的起源》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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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書甚至徹底顛覆了傳統現代化理論家(如卡爾·馬克思、馬克斯·韋伯)認為人類社會遵循一個線性的發展模式:即傳統農民社會,到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觀點。
麥克法蘭在自己的這本書中,沒有空談自己的暢想和理論,而是利用了大量中世紀晚期和近代早期的英格蘭地方檔案,如遺囑、教區登記簿、法庭記錄等,尤其是對埃塞克斯郡的克爾比因弗萊等村莊的深入研究,他得出了以下顛覆性的結論——
第一,英格蘭遠在工業革命之前數個世紀,就已經不是一個傳統的“農民社會”,而是一個以個人主義、社會流動性和私有財產權為特征的社會。
第二,傳統觀點認為,是資本主義(工業革命)導致了個人主義、核心家庭和人們對個人化私有制的高度重視和法律確權。但麥克法蘭說,這是錯的,個人主義、社會流動性和私有財產權這些特征早在13世紀甚至更早就已存在于英格蘭社會中。它們不是工業革命的結果,而是工業革命能夠在英格蘭首先發生的先決條件。
說的簡單點,就是我們今天在這個現代世界中所共享的諸多底層邏輯——個人主義、私有制、對個人自由和權益的尊重,它并不是一種隨著生產力的發展能自發生成的東西,恰恰相反,它是生產力得以發生劇變的先決條件——
一個17世紀農場主,在農業經營耕作中賺到了一些錢,如果他不是古英格蘭式的對自己財務有完全支配權的“約曼農”,他就沒有辦法自作主張將土地受益投入開礦、紡織,因為他的財產不僅在當時的東方、哪怕在歐洲大陸上也是存在產權不清的問題的,財產不僅屬于他個人,而且屬于他的宗族,宗族不可能允許他進行大規模的非農業經營冒險,那么工業時代也就不可能隨著這第一批農場主向企業主的轉型開始,之后的一切就不可能發生。
所以就像第一只鳥兒飛上天空后,不是各種恐龍紛紛學會飛翔,而是鳥類憑借其會飛的生存優勢獨霸了天空一樣。人類工業革命和現代社會的真相,很可能只是擁有若干特質(比如重視個人主義與私權)的英格蘭文明在自己的進化枝上點開了“工業革命”這個大殺器,再將其作為模因傳播到全世界,逼著全人類共享了他們的理念和生活方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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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業革命和現代社會,在人類歷史上不是早晚都要自發的必然現象,而是一個發生了、且僅發生過一次的偶然。
所以我們無法想象,如果古英格蘭文明在它的演化歷程中意外丟失了個人主義和私權的基因,人類的歷史又將是一番什么樣的光景——或許會有另外一個民族的另一種模式成為締造與工業文明相似社會的“優勢物種”,但那個平行宇宙,一定與我們今天所見的這個大不一樣。
所以還是那個問題,我覺得大劉老師在“只有現在選擇不人性,將來人性才有可能得到機會重新萌發。”這段論述中,把人性的復歸、制度和文明的重建,想的太簡單、太輕易、太不值錢了。仿佛只要能吃飽喝足,人性、道德、文明這些東西就是可以自然萌發、招之即來的東西。
但實際上,顯然不是這樣的,人性、道德和文明的重建其實是很難的東西,比如我小時候面對社會的種種不良現象,如食品安全等,老師曾經跟我們說,這就是沒錢鬧得,等咱經濟發展了,一切自然會好。
但長大了以后我們發現問題顯然不是那么簡單的……
人文制度、社會共識與人性底線,沒有大劉老師想的那么召之即來,那么不值錢,所以可以在危機時刻輕易放棄。
在科學史上,與社會學上的“線性史觀”相對應的觀念是“自然生發論”,而“自然發生論”又是一個東西方在解釋生命現象時都曾犯過的錯誤。
比如古代東方認為生命是由“陰陽二氣并育”出來的。而近代西方,在微生物學之父巴斯德那個著名實驗以前,長期占主導地位的也是“自然生發論”,即認為生命的出現,是可以用一個無機環境靜置一段時間就自然而然的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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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個觀念最終遭遇了強烈而有力的駁斥,古生物學研究證明,地球生命的誕生與演化是一個異常艱辛、漫長而充滿了偶然、并不勻速的過程,地球用了數億年才誕生了最初的細胞“盧卡”,之后數十億年里,地球生命就停留在單細胞的演化狀態中,你在這幾十億年的任何一個時間點去觀察,都不會認為生命向著多細胞復雜形態演化是什么“歷史的必然”,最終突然出現多細胞生命、進入埃迪卡拉紀-寒武紀生命大爆發,真的就如同英國偶然點開了工業革命科技樹一樣,只是極少數細胞造就的一個偶然。
所以我在看《三體》小說的時候,看到大劉虛構三體文明、乃至三體星球的生命在經歷無數毀天滅地的災難后次次都能重建,還每次結構都差不多,“三體第xx號文明,演進至文藝復興時代/工業時代”我就覺得很別扭。
后來才想明白,問題可能就出在這里——受其出身年代和教育的影響,大劉老師是一個”機械唯物論+自然發生論+線性史觀”的篤信者,就像《球狀閃電》里一遍遍試圖用重復實驗制造球狀閃電的前蘇聯科學家一樣,他似乎認為,只要某些條件齊備,無論生命還是文明,就能自然而然的發生,并一定會按照某個線性劇本(原核生命、真核生命、多細胞、陸生動物、哺乳類、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文藝復興、啟蒙時代、工業革命……)走下去。
多說一句,很多理工男追妹子好像也是用的這種線性思維,覺得只要條件給到位,一切就能自然而然的發生(所以,有人會在美女視頻下很沒禮貌的直接問“多少錢?”)。
但實際上,無論生命,還是文明,它的演化都不是19世紀機械唯物論所認知的那樣是必然、線性、簡單、輕易、可重復的。宇宙超級的復雜性,讓它充滿了偶然與隨機,就像愛情,有些機緣錯過了就不再來,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了,就永遠失去了。
所以,讓我們珍視生命、珍視人性、珍視迄今為止這個獲得了若干普世價值并因之繁榮幸福的文明世界。
因為人類得到這些東西不容易,因為這些底線與人性,就像莫扎特的音樂、李白的詩篇、梵高的繪畫、與你曾經的某段愛情一樣,一旦輕棄、就永遠不可重新萌發、不會再來。
王小波說得對,理性就像貞操一樣,一旦失去了就不再重來。
其實,不再重來的,又何止只有理性——青春、愛情、常識、信任、自由、底線、人性、文明……一切!
它們只是個偶然,只在我們的生命與人類的文明中發生過一次,只是用它們強力的感召力,“傳染”給了全人類或你的整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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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不要為了一句“好死不如賴活著” 而輕易拋下它們、錯過它們。
你要想好了,對個體也好、對文明也罷,有太多東西,一旦拋棄,一旦錯過,就絕難再重拾了。
珍視那些我們的文明有幸邂逅的底線與常識,絕不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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