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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平凡的生活里,也有金戈鐵馬。
一
1934年,66歲的高爾基在蘇聯作協大會上,發起一項特殊活動,起名“世界的一日”。
他希望各國作家、記者、演員,在特定一天留意身邊一切,記錄下來,投寄到莫斯科,以此留存世界的一天。
消息輾轉傳到中國,出版人鄒韜奮興奮不已,動念編印《中國的一日》。
彼時的中國,市井肅殺,鐵幕森嚴,日寇已染指華北,普通人如亂世塵埃,隱于暗夜之中。
鄒韜奮希望那些記錄,能成為一束光。
1936年4月,他與茅盾密會,商定以5月21日為主題,向全國征稿,每篇一千字為限,題材不限,最后結集出版。
此后,茅盾以上海文學社的名義,在《大公報》等報紙上,向全國征文。
他號召全國各階層人士,將1936年5月21日一天經歷寫下,成為中國一個橫斷面:
“有我們所喜的,也有我們所悲的,有我們所愛的,也有我們所憎的。我們希望在此,能看一看全中國一日之間的形形色色。”
報紙午夜印出后,沿鐵路四散中國,超出預料的是,一個多月內,他們收到稿件3000余篇,共約600萬字,稿件來自四面八方。
那年車馬慢慢,信件要靠鐵路、民船、汽車、腳夫越過山川,最遠的黑龍江,來信要走一個月。
1936年5月21日的中國,就這樣散落到一份份手寫信中。
那一天的北京,信徒在妙峰山上燒香,那一天的上海,民眾在圣母像前禮拜。
蘇州的大光明戲院在放時髦的電影,票價3角。而佛山戲院在演《關東大俠》,人流推搡,希望能成功搶票。
大城之中,復旦的學生在研究國產橡皮膏,溫州的小姐在過父親生日宴,江蘇公務員在收發室聊完兇案八卦一哄而散,南京發報員在熬夜加班,抱怨夜雨聲煩。
而在浮華之下,人間憂愁漸漸浮現。
上海租界的巡捕被迫要認識“櫻花”,被告知看到門上有此圖案要保護。上海綢廠的工人被欠薪一半,房東收租時只能哭。
上海紗廠的工人,要連續工作16小時,老板給出的理由是“現在你們幫助廠房減低出品成本,就是抵日貨救中國的愛國行動!”
走出城市,世相更為殘酷。鄉村多數房屋倒塌,農民挑水被騙交稅,河南收成很好,但農夫依舊絕望:糧食不值錢。
蘇州太湖的農民絕望更甚。他們劃船夜報,說有十余艘匪船在漕河里出沒,預備搶掠。
而在灰色水浪上空,更廣的陰霾籠罩中國。北京東交民巷外,市民看到日寇端刺刀演練沖殺。
而在杭州,飛行員跳入機艙,拉桿升空,邊訓練邊想念為國殉身的教官。
在更遠的東北,淪陷區內,5月21日那天,老師面色蒼白地走上講臺,讓學生刪除課本中九一八等內容,哽咽說“我也不愿如此”,臺下已哭聲一片。
記錄此事的學生,墨跡已被淚水洇開:
“國家垂危,實不容緩!既是國家之一份子,當要極力救國!”
《中國的一日》引發巨大轟動,此后,上海發起《上海一日》,陜北蘇區發起《蘇區的一日》,晉察冀邊區發起了《冀中一日》。
亂世之中,文字如星火,能照亮世相,亦能振奮國人。報上的社論、邊區的小說、淪陷區的詩作,皆為刀劍。
詩人光未然,途徑壺口,臨岸俯瞰,寫下“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文學亦是一個時代的脊梁。
《中國的一日》最終選定稿件471篇,結集出版時,想請魯迅做主編,但因魯迅身體不佳未能如愿。
出版后不久,魯迅病逝,許多讀書的人,想起了他的話:有一分熱,發一分光。
二
2005年,普通人的日常再次被切片留存,這次的舞臺是博客。
那一年被稱為博客元年,也是中文互聯網的草莽起點。名流與草根,天真與無忌,同路出發,渾不知前路為何。
2005年9月26日,新浪啟動首屆博客大賽,口號是“關主人民的網絡新生活”。
總編輯陳彤說,博客吸引人的地方在于“真正實現了平等互動,是每一位網友的自由王國”。
大賽啟動一個月內,博客新增用戶100萬,日發文3萬篇,遠超舉辦方預期。
如果1936年寫作是為“吶喊”;那么2005年,寫作是為了站在廣場中央,被大眾圍觀。
被圍觀的博文,定格那個時代的日常。
美食女博主,已習慣商超購物,在家樂福和華堂買魚露,在易初蓮花和SOGO買拌面醬油,“每周要去超市掃蕩兩三次”。
和超市一起普及的還有海外電影。電影博主對經典影片如數家珍,并因馮小剛《天下無賊》熱映,預言大片時代降臨。
那年人們,開始學高爾夫,騎川藏線,遠游法國普羅旺斯,并笨拙分辨CEO、CFO、COO,迎接狂飆歲月到來。
在線上,人們調侃著國足潰敗,爭議著超女黑幕,生活瑣事無論大小都愿分享,后來寫了很多年博客的和菜頭說:
“唯有鍵盤前的方寸之地時光停駐,可以讓人慢下來。”
那年的互聯網,草莽江湖未分涇渭,萬物初生沒有名姓,草根和名人混跡一堂,沒有高低之分。
余華開博客后,網友自稱賈平凹他就信了,一起探討文學很長時間。許戈輝興奮發博,不過是發現因為姓氏字母,她的博客和徐靜蕾挨著。
而被稱博客女王的徐靜蕾,有時博文不過是“累,腦子一片空白”。
徐小平說,有一天回家打開博客頻道,發現他的博文“我是他媽的大專生”被掛在首頁,“心里很開心,很開心,很開心”。
那年觸網的國人,博客如表達的廣場。那時的寫作像是一種宣告,宣告我來了,宣告我要前往更廣的世界。
那年12月15日,博客大賽決賽到來,獲獎者清一色草根。
決賽現場也充滿草根味,由草根博主現場拉票,拉票多的就是冠軍。
頒獎嘉賓潘石屹吐槽,新浪不管飯,他在樓下吃的拉面。
那年的中國,正在電光火石之中。每個人的寫作都帶著急切,生怕趕不上,生怕會錯過。
吃完面的潘石屹說,他代表所有博主,希望網速能再快一點。
三
今年11月,上海魯迅公園內,這個時代“世界的一日”,以特殊的方式匯集。
15日那天是頒獎禮,走進公園,入口甬道的墻上寫著“寫作沒有門檻,這里歡迎每個人”。
甬道沿路的墻壁上,貼著一些無名作者的創作談,而每個作者名前,都有一個@。
這是小紅書辦的第二屆身邊寫作大賽,受89年前的征文啟發,增設了“世界的一日”特別單元,記下9月19日的人間。
一個月內,大賽收到2.7萬篇投稿,從44個國家發出,總計超4000萬字,相當53部《戰爭與和平》。
信紙,博客皆成往事,這一代人正在小紅書上記錄人間。
在他們筆下,世界的基石不是像素,不是字節,而是一段段鮮活的人生。
人們記錄掠過太平洋臺風,記錄送鈔票、紙錢、外賣的旅程,記下穿越大山迷霧的冒險,記下孟加拉洪水中跨國救援全程。
亮馬河的水氣,畢節的豆豉粑香,廣西桂北石磨轉動聲,跨越數據交織在一起,這是文字記錄的獨有之魅。
中年媽媽呂坦坦,在那一天幾經周折賣出了吸奶器配件,七旬老人肖大妹,在那一天仔細觀察了街上的老年伙伴。
法國人魏玉波,那天乘綠皮火車穿越中國內陸,他與中國人分享了罐裝啤酒,聊了一夜。
潮汕人阿林,開著面包車,運著紙錢,參加葬禮。他的工作是批發紙錢,日常便是穿梭生死輪轉。
世界展開多維的維度,命運也不再冰冷地概述。他的名字如同入口,里面浮現出無數發生又被遺忘的細節。
阿林最終走上頒獎典禮,他說,文學和生活的關系就像公路和綠化帶里的樹,
有了樹,你可以看到光的輪廓、樹的影子、風的形狀,這個世界會可愛多一點點。
他說,我們這些寫字的人,就是那些種樹的人。
那些樹的意義,不僅僅是襯托。
頒獎禮上,上海譯文出版社副總編輯黃昱寧說,這個時代,我們無時無刻不身處文字洪流中,而那些文字又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卷走,仿佛從未存在。
而那些樹,同樣也在提供根系。
他們的文字可能沒有成為爆款,沒有獲得驚人點贊,但在小紅書上,這些文字被看見了,生活也因此留存。
頒獎那天,有個有趣的手稿活動,人們走進紅頂黃墻的小寫作屋,留下手稿。
可以是小說,可以是詩,可以是一句話記錄,可以不是文學,但每一篇,都是根系。
那些手稿寫完后,和莫言等名家手稿一起,被貼在墻上。
風常常把手稿吹落,但后來的寫作者,總把它們一一拾起,再粘回墻上。
活動那天,公園里還有廣場舞與特賣會,生活與文學再無間隔。
手稿墻稍遠處,魯迅墓前有兩棵廣玉蘭樹,那樹就長在生活之中,已亭亭如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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