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所有游戲從業者都知道Game Jam。在國內,它一般被翻譯為“游戲開發馬拉松”,這項活動要求參與者在限定時間內——短則一天,長則數月——開發出一款游戲的原型或Demo。
如果你是個游戲開發者,至少在中國,你每年都有很多參加GameJam的機會。除了規模比較大的Global Game Jam(GGJ)、CiGA Game Jam(CGJ)、Ludum Dare(LD)、聚光燈游戲創作挑戰等等,還有各種公司、社區、地方政府甚至學校組織的Game Jam活動。
游戲開發者們曾經將Game Jam視為自由表達與創意碰撞的舞臺,他們參加活動往往為了暫時逃離那個唯成功論或唯收入論的現實世界。但在最近幾年,很多人覺得Game Jam發生了一些變化。
爭奪獎項
深海目前就職于一家產出過知名獨立游戲作品的公司,他會在業余時間參加一些Game Jam。他告訴觸樂編輯,自己不喜歡國內Game Jam設立實質性獎項的風氣。
“獎項在逐漸扭曲這個活動的初衷。”深海說。
深海告訴觸樂,在Ludum Dare(歷史最悠久的全球性Game Jam)中,名次僅僅只是一個稱呼,獲獎者并不會得到任何獎金和獎品。與此同時,LD的票選機制很嚴格:首先,只有活動參與者能夠投票;其次,參與者需要試玩別人的游戲,才能讓自己的作品有更高的“Karma”(可以簡單理解為“積分”)。這種機制鼓勵了開發者在Game Jam上互相交流,體驗他人的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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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上,眾多游戲制作者在辛勤開發(圖源網絡)
在國內一些地方,Game Jam也會遵循這種風格——聚會和交流的比重遠大于競爭。深海參加過重慶和杭州的Game Jam,兩次比賽都僅設置人氣獎或者不設獎,這讓他的體驗“非常愉快”。但另一個城市的Game Jam則設置了相當豐厚的獎品——比如價值不菲的游戲主機。
誘人的獎品在客觀上鼓勵了參加者的競爭意識。深海發現,在那次Game Jam上,很多人都會更積極地給自己的游戲拉票,甚至不太去試玩別人的游戲。那次活動同時設置了一個“添加贊助商產品形象就可以拿到”的特殊獎項,這讓一些參賽的創作者在游戲里生硬地植入了贊助相關內容。
深海還告訴觸樂,在一些地方,那些喜歡交流的、經常參加Game Jam的人會相互給對方投票,這對其他“圈子外”的參加者也不太公平。他說:“如果能夠混進他們那個圈子,比賽都能拉到更多的熟人票。”
深海覺得,Game Jam本身已經被當成一個有商業價值的活動,這把這個小圈子的水攪渾了。
不再參加Game Jam
小李原先在大廠工作,現在已經離職做獨立游戲。從2017年到2023年,她每年至少會參加2次Game Jam,但從2024年開始,她逐漸降低了頻率。
“那時疫情剛剛解封,線下的Game Jam停辦了1年,大家都憋壞了。”她向觸樂回憶2023年參加過的GGJ,“那次氛圍特別特別好,好多大佬齊聚一堂。但那也是最后一次了。因為環境急轉直下,后面就是裁員潮之類的,你們都知道的。后來就再也沒有這種氛圍了。”
也正是在那次活動上,她與隊友配合默契。如今,當時的隊友變成了她現在創業的伙伴。
小李認為,現在的Game Jam“已經變成大學生刷簡歷的地方了”。她說,小紅書上,有跨專業大學生問怎么進入游戲行業,回答都是“先去打個Game Jam攢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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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書的一個求助帖中,有網友建議帖主多參加Game Jam
這實際上導致了一個現象:很多人參加Game Jam并不是為了尋找隊友或者新的創意、玩法,而是傾向于選擇一個穩妥的、成熟的方向,然后專注于打磨游戲完成度。“很沒意思。”小李這樣總結。
小李有點兒懷念以前的Game Jam。她說,早年時,大家會投票給有趣的、玩法創新的、讓人眼前一亮的作品,哪怕它的美術不是那么好、完成度不是那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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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GGJ廣州攻殼站上,觀眾正在圍觀投票欄
然而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最近投票都會投完成度高和品相好的,而不是玩法做得好的,導致越來越沒勁了。”她說,“完成度如果真的非常高,可能要考慮這個組是不是偷跑或者搶跑了。”
我問小李“偷跑”是什么意思,她告訴我:“就是提前做完游戲,然后搬過去硬套題目,隨便改點美術或者強行做點包裝,拿去和題目扯到一起。現在很多人都會這么干。”
另一位獨游開發者松露也覺得目前國內一些Game Jam“已經變成預制菜競賽了”。
松露在這兩年一共參加了3次Game Jam。她覺得,幾乎每一場都有一些隊伍會提前準備游戲原型,等到Game Jam的主題公布,他們再用很小的精力讓游戲強行和主題扯上關系。
“比如某次Game Jam的主題是‘光’,”松露舉了個例子,“那么他們就可以在游戲里加一個有光的道具,這不是就貼上了嗎?”而且很多游戲的完成度過高,松露覺得不像是在固定期限內能達到的程度。這讓她很懷疑隊伍預先準備了半成品。
松露的懷疑并非空穴來風,她自己在組隊時,就遇到過提出“預制”想法的人,其他團隊在交流時也提到過類似的事情。在她看來,這些人只是把Game Jam當作一個宣發渠道,或者是想把參加Game Jam的經歷寫到簡歷里來求職,并不是來比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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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個社交平臺都有類似的討論
松露向觸樂表示:“目前國內的Game Jam承載了一些商業化的期待,有實際利益,就會有為利益而來的人,最開始的Game Jam其實沒有這么多利益的。”
實際上,部分Game Jam中的確有一些選手抱著非常明確的“混個經驗”的目的。松露曾經遇到一個男生想加入她的隊伍,對方坦言自己沒有任何經驗,想讓松露“帶帶他”。還有一次,松露在組隊界面看到一些人介紹自己是在職大廠策劃,可以帶畢業大學生做作品。
最后,小李對觸樂表示:“我不會再去Game Jam了,所以它變成什么樣都無所謂。而且這個經濟下行導致入行卷,大學生卷簡歷、卷工作的關系是相輔相成的,也不能怪他們。現在小孩大一就開始卷簡歷了,人均10個Demo的作品集,跟卷保研一樣,沒辦法的。我讀書的時候的Game Jam完全沒那么卷,因為不會指望著靠Game Jam來做作品集。所以希望以后求職環境能好一點,別那么緊繃別那么卷,Game Jam能變成大家社交、純玩、認識朋友的地方就好了。”
大學生求職
聽了前幾位受訪者的講述,我們決定找參加過Game Jam的大學生聊聊。
“有的人會拿已經做一半的項目來投Game Jam,我雖然沒經歷過,但如果遇到了應該也挺惱火。”麥克淘氣說。他是一位大四學生,在一所中外合辦大學讀計算機專業。
“不過,Game Jam總體上很好,對于游戲開發的入門者來說是很有用的試煉場,可以在鍛煉自己的同時獲得滿足感。”
麥克淘氣告訴觸樂,他想通過校招入行游戲行業。起初,他沒有游戲公司實習的經歷,難以在其他競爭者中脫穎而出。為此,他決定從0到1制作一款游戲,恰好Game Jam給了他一個機會,他覺得這段經歷可以給他的簡歷加分。
去年,麥克淘氣的隊伍在一次Game Jam中制作了一款解謎類型的游戲Demo,很多人在活動中體驗過,反響非常好。他們后續決定把這款游戲做下去。麥克淘氣說,他會把這段經歷放在簡歷很靠前的位置,以便于求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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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歷是用人單位篩選的第一步,會給企業留下重要的第一印象
盡管麥克淘氣有了這次項目經歷,后續也成功進入一家獨立游戲公司實習,但他秋招的過程并不算很順利。絕大多數情況下,他的簡歷在初篩時就已經被掛掉了,即使有少數流程推進到筆試和面試,最終結果也并不如意。直到上個月晚些時候,一家一直被他泡在池子里的公司主動聯系了他,他這才借此秋招“上岸”。
從實際情況看,正是因為制作了這款解謎游戲,麥克淘氣才能獲得一個比較好的結果。他覺得,在過了簡歷的情況下,這款游戲占了很大的功勞,而且后續面試中,面試官大都會針對他制作項目的經歷發問,他可以提前更充分地準備,對問題的處理也會在不斷面試中愈發熟練。但如果沒有制作游戲的經歷,面試官就會圍繞游玩游戲的經歷提問,因為范圍比較廣,他可能難以做出有針對性的回答。
麥克淘氣參加Game Jam的隊友們,也都和他一樣,想進入游戲行業。但他們的結果沒有那么好。隊里的程序同學原本比麥克淘氣大一屆,當時秋招時,游戲的銷量成績還沒有出來,這位同學只能用一些新品節試玩的數據投遞簡歷,卻處處碰壁;另一位策劃同學,他的目標崗位與AI相關,但游戲中并沒有用到AI相關技術,在公司看來,他的崗位契合度沒有那么高。
何去何從
深海告訴我,他有個隊友曾是某個留學機構的學生。那個機構會主持自己的Game Jam,評委由自己的老師擔任,獎項也盡量頒給自己的學生,再給自己的學生加獲獎履歷,方便入圍國外院校。他和他的隊友對此很看不慣。
很多人都覺得現在的Game Jam喪失了以前那種“純粹的、友善的、充滿創意的”樂趣。但這不怪任何一個具體的人——我們無法責怪一個希望用Game Jam為自己的簡歷上增加分量的人,也無法責怪那些切實付出真實的金錢、精力舉辦Game Jam的組織者。當某個活動從“找樂兒”變成了可以真切影響現實的東西時,我們就無法拒絕人們對它進行更專注的投入——就像鋼琴、馬術或者圍棋,無論在任何領域,專業人士總是要比業余愛好者更能高效地到達心中的目的地,不是嗎?
Game Jam并不能孤立于游戲行業存在。再進一步,它并不能孤立于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而存在。它現在產生的問題也并不只是它自身導致的——甚至說,這些事情往往是結果,而不是原因。
很多人會回憶起10年前的時光,那時候,游戲行業蒸蒸日上,移動游戲用戶是一片等待開發的藍海。開發者們雖然在經歷加班和高負荷工作,但他們相信自己未來總有機會創造出某些偉大的游戲。于是他們在周末參加Game Jam,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組隊,反抗現實,追尋最純粹的快樂。
然而就像那些關于美好時光的回憶一樣,這種快樂似乎離我們遠去了。為了讓這篇文章不至于太悲觀,我們也要說,其實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從積極的一點看,Game Jam現在的問題也終究會過去,這些問題也代表著行業仍然在快速發展——可能沒有以前那么快,但相對于其他行業,畢竟還算比較快。之前Game Jam展示出的那些理想主義形態,某種程度上出現的基礎也并不那么牢靠——它總會被現實沖擊的。不過,或許當行業發展到一定程度時,又會建立起一個更堅實的基礎,能夠真正托舉起那些游戲開發者的熱情。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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