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史》是最早全面記述元代歷史的著作。國家社科基金優秀項目“《元史》纂修與版本研究”(22CTQ003)指出,進入21世紀以來,《元史》文獻學研究條件已不可同日而語,發展實物版本學是《元史》文獻學研究的應有之義。
原文 :《開拓 <元史> 文獻學研究新局面》
作者 |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助理研究員 張良
圖片 |網絡
有關《元史》材料來源、編纂過程與版本源流的研究,自顧炎武、朱彝尊、錢大昕、趙翼等前輩奠定規模,成果迭出。市村瓚次郎、余元盦則最早系統梳理《元史》各部分材料來源。自1971年開始,中華書局組織開展《元史》點校,至1976年畢功。以此為契機,《元史》及其派生文獻研究在此后一段時間內頗受學界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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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史》文獻研究屢有創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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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華書局整理本當中,《元史》校勘水平以及學術成就無疑是較為突出的,甚至在今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依然可以被視作二十四史乃至《元史》本身進一步整理的標桿。在文本校理方面,無論是利用《元史》傳本的精細程度,還是拓展中西參校文獻的廣度和深度,均達到相當深入的水準,并在理論層面開展了有益嘗試。相應地,圍繞《元史》纂修經過、材料來源、傳本譜系、后世流傳屢有創獲。然而,隨著舊有研究業已形成體系,至20世紀末,相關研究頗有題無剩意之慨。即便是在此背景下,依然有不少重要成果面世。
當然,既有成果還存在種種不足。第一,多關注文本“內證”,對屬于物質形態層面的版本問題因襲成說,關照不足,陷入了“向壁觀書”的窠臼。第二,文本對照失之粗糙,部分觀點因襲舊誤。第三,史料搜集尚有余地。早期成果受限于時代,大多不能窮盡相關文獻。此外,文集、方志、譜牒、金石、類書等材料還有搜稽空間。第四,對《元史》纂修背后的制度性因素關照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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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條件不可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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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進入21世紀以來,《元史》文獻學研究條件已不可同日而語。
第一,《元史》版本條件更新迭代。《元史》洪武初刻存世極少。民國期間商務印書館出版《百衲本二十四史》,《元史》一書即以洪武殘帙配明嘉靖八至十年南京國子監修補本(早期南監本)影印。其洪武板片多有描潤,文本董理瑕瑜互見,板片則大失舊觀,絕不能以洪武原本等而視之。20世紀70年代《元史》點校伊始,國內尚未發現任何一部洪武全帙可用于參考,故采用百衲本做底本實屬不得已情況下的變通之舉,在當時版本條件下,算是最優選擇。而經過近幾年調查,版本條件已有很大改觀。2007年,中華書局重啟二十四史修訂,黨寶海教授即著手系統調查國內公藏《元史》版本,最為重要的發現無疑是存于北京大學圖書館洪武配南監本(索書號:NC/2700/3933.13)。與此同時,劉曉教授訪學東瀛,攜回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館藏洪武配南監本(索書號:史-I-2-73)全部照片。以北大、京大兩部洪武配南監本相配補,《元史》洪武刻本全貌幾乎可以得到徹底復原,修訂工作的版本基礎自此獲得根本性改觀。因此,在《元史》修訂于2020年重啟后不久,經過修訂小組會同中華書局商討,決定放棄百衲本,而改用洪武本作為點校底本。
第二,史料不斷涌現、整理,無論是傳世文獻還是出土資料,都有大量新成果得到披露。例如,《全元文》《全元詩》澤被既廣,實際上還有進一步利用、充實的空間;《元代湖州路戶籍文書——元公文紙印本〈增修互注禮部韻略〉紙背公文資料》《元代碑刻輯釋》《元代北方金石碑刻集成》近年相繼出版,以此為契機,相關石刻材料、紙背文書不斷得到披露;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藝風堂、柳風堂舊拓也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均極大拓展了元史文獻的外延。此外,國家圖書館及天一閣博物院所藏《元史》修纂者徐尊生文集材料同樣頗有價值。然而,對這些材料的利用還算不上充分,對其中蘊含的價值應當深入挖掘。
第三,《元史》衍生、關聯文獻研究日漸深入。尤其是21世紀以來,圍繞《圣武親征錄》《經世大典》《六條政類》《國朝文類》等,均有足以統攝全局的成果,值得研究《元史》者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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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的是,文獻研究凋敝的情況近年來有所轉圜。一些學者通過離析史志目錄,判定材料來源并還原形成經過,擘畫出更為廣闊的研究面向,也為《元史》及其衍生文獻研究提供了有益思路。在本世紀中華書局重啟二十四史修訂的背景下,考訂正史的專門研究也不斷涌現。流風所及,“史源”研究的風頭一時無二,文體學、書籍史厚積薄發,也為相關研究提供了給養。《元史》文獻學研究沾溉于此,探討單篇“史源”的專論不斷涌現。然而,在這個過程中,難免泥沙俱下,鸚鵡學舌般起高調者有之,陷入機械化、庸俗化窠臼者亦有之,尤其需要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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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深化“實物第一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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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元史研究者當中,老一輩學人較少關注實物版本,這固然有物質條件不足的原因,但無須諱言,不少學者對版本研究依然抱持輕視態度,從而導致對《元史》最早洪武刻本,以及其他存世抄、刻本的調查先天不足。這背后的思想脈絡隱然可見。清代學者洪亮吉曾論“藏書家有數等”,縷述“考訂”“校讎”“收藏”“賞鑒”“掠販”之科第,從當前的視角看,實在淺薄不經。洪氏以“考訂家”自矜,然而,究其平生為學為文,不乏虛懸鵠的之譏。實際上,文獻版本家所為學,乃以“掠販”“賞鑒”“收藏”為“校讎”“考訂”之先導,這也就是實物第一原則。非“玩物喪志”、沉潛其中,不足以成就文獻學。若以“考訂”為第一要務,則容易蹈入虛空之論。日本學者長澤規矩也在其《宋版的形態特徵及其鑒別法》中明確指出,版本研究“宜步武書畫鑒定,以直觀為先,關照字體、墨色、紙質,先有第一印象,繼而推理驗證其正確與否。倘以推理為先,則會陷入合理化陷阱。贗鼎彌加精巧,益覺其偽跡合理,不免惑于其中,愈加難以自拔。因此,予一律先憑直觀感受,再推究考察其真偽”。此言得之。
實際上,“文獻”本身包含文本內容與物質載體兩個基本層次,“文獻學”則是立足于文本及其載體的綜合性學問。當下人文學科已不存在純粹的“舊學”,較之百年以前,其精神內核和研究方法已經發生了巨大改變。傳統分科但有版本、目錄、校勘之學。然搜稽舊說,可見“文獻”之名,卻無“文獻學”之稱。所謂文獻學,其精神實質更接近于西方“新書籍史”以及日本“書志學”“圖書學”,產生至今也不過二百年左右。前者誕生于西方現代文學、古典學領域,側重還原文本及其載體的“生命歷程”。20世紀初傳入日本之后與舊學合流,催生了“書志學”(又稱“圖書學”)這一嶄新學科。如今所謂文獻學規范除在精神實質上接續顧千里、段玉裁之外,也有意無意間從這一舶來譜系中吸取養料。這提示我們,在研究《元史》過程中,須關注諸傳本的物質形態,注重文本內容與載體之間的相互貫通。為了實現這個目標,首先需要逐葉翻檢、上窮碧落的笨功夫。在此基礎上,嘗試親近文獻產生、衍變的時空情境,在歷史學思路下,努力開拓《元史》版本研究的新局面。當下及未來須把握這一原則,將史學研究的時空觀與傳統文獻學結合起來,舊材料、老“議題”依然可以結出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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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展實物版本學是《元史》文獻學研究的應有之義,技術發展也為《元史》文獻學研究提供了助力。當前數字人文方興未艾,AI技術如日方暾,電子資源的獲取也愈發便利,這些都極大降低了“掠販”“賞鑒”的門檻。學者獲益于此,切實促進了傳統文史研究更新迭代。如果沒有各種技術的加持,以及各行業理想主義者的推動,古籍版本學大概還是豪門墻垣內秘不示人的玄學,是深宅鎖院內自我標舉的權柄。今天的文獻學研究更加年輕而富有朝氣,同技術進步密切相關。
就版本鑒別而言,傅增湘、王國維、張元濟、顧廷龍、趙萬里、黃永年、宿白等前輩已為我們樹立了很高的標桿。日本學者長澤規矩也、阿部隆一、尾崎康、藤本幸夫等不僅在學術觀點方面澤被此邦,其數年如一日、孜孜矻矻的研究態度更是為學者提供了參照。近年來,學者頗為注重提煉范式,不僅在具體學術實踐層面,更在方法論層面不斷深化“實物版本學”的內涵和外延,使其歷久彌新,足以昭示未來。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于社會科學報第1976期第5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程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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