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王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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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山下“國槐魂”
2018年“八·一”建軍節(jié)的晨曦,如熔金般潑灑在從全國各地奔赴而來的6連老兵、軍嫂與孩子們身上。豪華客車像頭飽食的駱駝,載著我們從銀川駛向馬蓮灘。寧夏平原的秋陽將公路炙烤得滋滋作響,車輪碾過碎石子的聲響,分明是50多年前清晨出操時,膠鞋叩擊馬蓮灘砂石道的舊調(diào)重彈。
2018八一建軍節(jié),58團6連戰(zhàn)友聚會,重返馬蓮灘老營房時拍的照片,照片中那綠色的植物,就是那兩棵國槐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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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老軍營,戰(zhàn)友們的喧鬧、軍嫂們的歡笑、孩子們的尖叫,便將沉寂數(shù)十載的營區(qū)攪得沸騰盈天。我立在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目光如錐,穿透殘垣斷壁的縫隙,最終牢牢釘在兩株瘋長的國槐樹上——它們是58團6連連部門前的“老伙計”,更是我們這群老兵半個多世紀記憶里最具生命力的精神坐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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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戰(zhàn)友在馬蓮灘老營房舊址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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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八一建軍節(jié),6連部分戰(zhàn)友聚會時,在沙湖景區(qū)合影照片
1972年底,天寒的能將哈出的氣凍成冰碴兒,寒風似小刀子刮在我和520名來自山東臨沂熱血青年的臉頰上。我們擠在悶罐火車里一路向西,車窗外齊魯大地的綠意,一點點被黃土高原的溝壑吞噬,最終凝附在賀蘭山連綿的脊線上。當那個油漆斑駁的“馬蓮灘”站牌闖入視野時,我們心知肚曉:人生的新篇章,將在這片土地上啟筆。我與另外9名新兵,被分到58團6連住進剛落成的窯洞式營房。紅磚砌就的墻身透著暖意,拱形玻璃門窗亮得能映出人影;就連床頭新木料的清香,都在嘰嘰喳喳地訴說著新鮮與好奇。
那年的6連,猶如南腔北調(diào)的“大戲院”。一次性補充的70余名新兵,幾乎占去連隊半壁江山:甘肅天水兵開口便是秦韻隴腔,仿佛把山歌塞進了喉嚨;寧夏西吉兵諳熟風沙,總能把賀蘭山的傳說講得引人入勝;河北涿州、淶水的兵,自帶北方人的天性爽朗,訓練間隙掰手腕的吆喝能傳半里地;山東商河、臨沂的老鄉(xiāng)們,用鄉(xiāng)音拉近距離,就連吃饅頭蘸的醬都能聊出家鄉(xiāng)滋味;還有幾個內(nèi)蒙古兵,偶爾哼起的草原長調(diào),更是讓大山深處寂靜的夜晚多了幾分遼闊。這些聲音交融在一起,將新營房填充得滿滿當當,就連賀蘭山上的風,都似被這份熱鬧焐得柔和了幾分。
新兵訓練的三個月,真是累入骨頭縫、卻又刻進骨子里的難忘時光。天尚未亮,班長楊志鋒的哨聲便如利刃劃破晨霧。我們身著帶霜的新軍裝,在操場上練隊列、踢正步,腳步聲齊整得能震落白楊樹梢的寒霜。白天頂著寒風在戈壁灘進行戰(zhàn)術(shù)訓練,摸爬滾打間胳膊肘磨破了皮,也咬著牙不吭一聲;夜晚在昏暗燈光下寫思想?yún)R報,字跡歪扭卻滿是赤誠;時間總嫌不夠,剛練熟步槍分解結(jié)合,又得啃政治理論。可看著戰(zhàn)友們都在咬牙堅持,我也攥緊了拳頭——咱山東兵不當,要為家鄉(xiāng)父老爭臉。
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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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隊列訓練圖片
1972年冬季,從山東臨沂入伍,分配到58團6連的10名新兵合影照片,前排右一為作者王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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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臨沂入伍,分配到58團6連的新兵合影,前排右一為王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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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團團部駐地清水溝前面的山崗上拍的照片,前排左二為王濤
因訓練積極、表現(xiàn)出色,我與范其斌、范同華先后被調(diào)至連部。他倆成了通信員,我則當起理發(fā)員。初到連部給戰(zhàn)友理發(fā)時,手顫得像篩糠,生怕剪壞人家頭發(fā)。好在有兩位老兵引路: 一位是1969年底從陜西乾縣入伍的文書馬健,他精神抖擻干練、兩眼炯炯有神、說話不疾不徐,卻處處透著周到細致;另一位是1971年從山東泗水入伍的老通信員楊均柱,他個子小巧卻干事利落。見我們?nèi)齻€新兵手足無措,馬健和楊均柱主動當起“向?qū)А薄?/p>
馬健教范其斌如何把文件傳遞得又快又準,教范同華整理檔案時如何正確分類歸檔;楊均柱則手把手教我,根據(jù)戰(zhàn)友不同臉型設(shè)計發(fā)型。連部工作千頭萬緒,需忙而不亂、眼勤手勤腿勤嘴緊,干事更要認真細致、有禮有節(jié),于細枝末節(jié)處見真章。馬健常說:“咱們是連長的耳目手腳,半點差池都不能有。”在他們一剛一柔的指導下,我們很快摸清連部門道,干起活來越發(fā)順手。
彼時的6連,是團里響當當?shù)摹凹庾舆B”。連長蘇文龍一身軍人作風,說話辦事雷厲風行,訓練踢正步時連擺臂角度都要反復糾正;指導員張治法,心腸憨厚、慈眉善目,他為人低調(diào)但事業(yè)心強,誰家里有困難、誰訓練情緒低落,他都能第一時間感知察覺。在他們帶領(lǐng)下,6連軍事訓練、政治思想工作樣樣領(lǐng)先,成了師團的典型。軍區(qū)、師團首長常帶工作組來蹲點,58團參謀長王澤民、作訓股長杜耀堂、作訓參謀盧亞功那時蹲點,就住在連部旁的窯洞;他們白天跟我們一同訓練,夜晚與連首長研究工作。馬健作為文書,把工作組的起居安排與所需材料整理得井井有條,我們幾個山東老鄉(xiāng)新兵也跟著忙前忙后、端茶倒水、傳達通知。雖忙得腳不沾地,卻無人喊累——能為連隊爭光是我們共同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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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蓮灘二營營區(qū)遠景照片
剛建成的營區(qū),總?cè)绷它c生機。黃沙裸露的地面一刮風,便沙塵漫天;營房周圍光禿禿的,見不到幾抹綠。轉(zhuǎn)年春天,賀蘭山的風剛帶暖意,連長蘇文龍當即拍板:“給營區(qū)種樹,讓馬蓮灘綠起來!”
周末風和日麗,全連官兵一齊出動。副連長楊忠玉是1964年底從甘肅入伍的干部,他中等個頭、濃眉大眼,黝黑的皮膚透著忠厚老實。干事扎實的他,早早派人弄來楊樹苗、柳樹苗,還有幾捆細細的國槐樹苗。“連部這排房前,就種國槐。”蘇文龍連長手持鐵鍬在地上邊畫線邊說:“這樹長得慢、不生蟲,耐得住干旱貧瘠,夏天還開花結(jié)豆,看著就喜慶!這國槐啊,不僅是綠化的好幫手,它的花果枝葉還都有藥用價值,花能清熱涼血、果可清肝瀉火,是個寶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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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58團6連部分陜西乾縣老鄉(xiāng)合影,后排右一為時任文書馬健
文書馬健帶著我、范其斌、范同華和楊均柱,負責連部門前的植樹。馬蓮灘初春的土硬實得很,一稿頭、一鐵鍬下去地面只留個淺印,且震得手掌發(fā)麻。馬健蹲在地上仔細測量樹坑間距,不時提醒我們:“坑要刨得深些根才能扎穩(wěn)。”好不容易刨好坑,我們小心翼翼將國槐樹苗放進坑,范其斌扶苗、我和范同華填土、楊均柱一趟趟去水井抬水。那樹苗細得像筷子,光禿禿不見葉子,戰(zhàn)友們路過心里直念叨:“這么弱的苗,能活嗎?”我心里也沒底。馬健卻拍拍樹苗說:“這國槐潑辣著呢,它適應(yīng)性強,是綠化荒漠、涵養(yǎng)水土的能手,咱們只要好好侍弄,它肯定能活。”
幾天后,國槐樹苗果真吐出了嫩黃的新芽!馬健比我們還高興,他拎著水桶給每棵樹澆水:“看看,我說得沒錯吧!”我們天天跟著他澆水,看新芽變嫩葉、看樹干漸漸挺直。連部門前的8棵國槐,就這樣扎下了根。在全營官兵的努力下,馬蓮灘營區(qū)漸漸變了模樣:楊樹抽枝、柳樹垂絲,國槐葉子愈發(fā)濃密,營區(qū)處處洋溢著勃勃生機。夏天國槐開花,細碎的白色花瓣落在地上軟乎乎的,空氣中飄著淡淡清香。訓練場上殺聲震天,樹蔭下戰(zhàn)友們圍坐唱軍歌、聊家常;業(yè)余時間,有文藝特長的戰(zhàn)友拿出小提琴、二胡等樂器,演奏一段《打靶歸來》;火熱的軍營生活,如賀蘭山的太陽般熱烈。
1979年3月,我懷著戀戀不舍的心情告別首長與戰(zhàn)友,退伍回鄉(xiāng)離開了6連。此后,星轉(zhuǎn)斗移、時過境遷。1985年部隊整體撤編,當我最后一次回望馬蓮灘時,營區(qū)樹木雖已枝繁葉茂,可操場上卻沒了熟悉的操練身影,連隊里南腔北調(diào)的歡聲笑語也漸漸沉寂。我一度以為,那段滾燙的軍營情誼會如賀蘭山的風沙,被漫長時光慢慢掩埋。
2011年秋天,我與8位臨沂籍老戰(zhàn)友重返馬蓮灘。汽車停在營區(qū)舊址,眼前的景象讓我們都愣住了:廢棄數(shù)年的窯洞式營房,成了殘垣斷壁;訓練場上的土質(zhì)小道被雜草覆蓋,當年的楊樹苗、柳樹苗早已不見蹤影,唯有兩株國槐依舊健壯,并如一道綠色身影闖入視野——連部門前的兩株國槐樹毅然挺立,粗糲的樹干雖刻滿風雨痕跡,卻枝繁葉茂、郁郁蔥蔥,就像兩位日夜堅守崗位的老兵,默默守護著這片承載我們青春與夢想的土地。我們緩緩走過去,撫摸著粗糙的樹皮。馬健當年指導我們植樹的場景清晰如昨,他溫和地叮囑和戰(zhàn)友們爽朗的笑聲,仿佛又在耳邊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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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王煥民政委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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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八·一”建軍節(jié),我與更多的6連戰(zhàn)友再次回到馬蓮灘。我們圍聚在國槐樹下,有人指著樹干的疤痕,細數(shù)當年在樹下休息的趣聞;有人撿起槐豆豆,追憶夏日槐花香中的歡笑……我凝視著這兩株國槐,風穿過枝葉發(fā)出沙沙聲響,似在輕聲訴說著半個多世紀的故事。它見證了我們的青春、見證了我們在馬蓮灘的熱血付出,也見證了賀蘭山下的滄桑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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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團2營部分干部合影,前排右一6連指導員張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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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團2營部分官兵合影,前排左一6連通信員楊均柱
蘇文龍連長當年的話語猶在耳畔:“國槐樹潑辣,任憑風雨折騰,是咱馬蓮灘的軍魂樹,它扛過賀蘭的風沙、挺過歲月的磨礪,卻依舊生機勃勃。”這國槐,不只是我們青春的見證,它本身就是一段活著的傳奇。它的綠化價值,早已被世人認可,如今諸多城鄉(xiāng)綠化工程都將其作為優(yōu)選;它的藥用價值尤為珍貴,花能清熱涼血、果可清肝瀉火,它還寓意著國泰民安。我忽然想起山西洪洞的大槐樹,那是無數(shù)人的精神故鄉(xiāng);而眼前這兩株國槐,不正是我們老兵的精神地標嗎?它在賀蘭山腳深深扎根,正如我們當年將青春與熱血奉獻給這片土地。
離開時,我回頭望了望那兩株國槐。陽光透過枝葉灑下斑斑駁駁的光影,宛如被珍藏的記憶碎片。我在心中默默祈愿:愿馬蓮灘的這兩株國槐,如洪洞大槐樹一般歷經(jīng)千年而不倒,并健康成長;愿它們繼續(xù)以綠化之能守護一方水土,以藥用之效造福百姓;愿它們見證馬蓮灘的發(fā)展、見證祖國的日新月異,也見證人民的安居樂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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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些老兵,無論走得多遠、無論歷經(jīng)多少歲月,只要想起賀蘭山下的國槐,就會想起那段火熱的軍營歲月、想起已故的馬健文書與昔日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想起那兩株國槐。是它們,定格了我們的青春,是兼具實用價值與深情厚誼的軍營印記,更是我們心中永遠不滅的精神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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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團6連銀川聚會合影
抄襲剽竊必究
作者王濤 祖籍湖南慈利,1954年1O月出生,1972年12月由山東臨沂入伍。1974年7月入黨,歷任陸軍二十師步兵五十八團二營六連戰(zhàn)士、理發(fā)員、衛(wèi)生員、班長,1979年3月退伍,先后在臨沂市市直多家醫(yī)院工作,任放射診斷醫(yī)師、影像診斷主治醫(yī)師、影像診斷副主任醫(yī)師等。2014年11月退休。
原文編輯:曹益民 趙蘇平 鞏天寶
本文編輯:徐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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