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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精神的錯亂攪亂時間,總好過日日都清醒地苦熬著吧。
配圖 | 《浪浪人生》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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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我讀大一時,有次打電話回家嘮嗑,母親突然說了一句:梁瘋子死了。
梁瘋子,死了?!
我有些意外,但細想這也是意外中的情理之中。
畢竟梁瘋子也是差不多八十歲的人了,在老家村里那一代老人里面,已經(jīng)算得上是高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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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瘋子是村里的五保戶,據(jù)我所知,到現(xiàn)在為止,村里也只有過她一個五保戶。
梁瘋子在沒有成為梁瘋子之前,當然是有自己的名字的。但她到底叫什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從考證。
聽父親說,梁瘋子是跟她男人一起逃荒來的村里。她男人給村里一戶人家做長工,后來就落了腳。梁瘋子夫婦曾經(jīng)生育過一個男孩,不幸夭折了。后來,他們又收養(yǎng)了一個男孩,是在村口撿到的。
那時候,撿到個孩子并不稀奇。有些地方常年鬧饑荒,當?shù)貨]有吃的,很多人家就會拖家?guī)Э谔油獾亍5浅鰜碛戯堃膊⒉蝗菀祝锇肃l(xiāng)都是靠種田為生的普通莊戶人家,誰家也沒有余糧施舍,帶著孩子趕不了遠路,當?shù)鶍尩挠植蝗绦目粗⒆羽I死,有些人就會把孩子悄悄丟在村子的十字路口。
1960年前后,村里也開始鬧饑荒了。隨著饑荒的日益嚴重,家家戶戶都變得揭不開鍋。野菜早被薅禿了,榆樹皮也被扒了一層又一層。餓死人已經(jīng)不是新聞,今天吃了不知道明天吃什么,上頓吃了不知道下頓還有沒有,有人甚至開始吃土吃老鼠。
梁瘋子的男人黑黑瘦瘦,是個出了名的狠角色。鄰居們經(jīng)常能聽到,梁瘋子和男孩因為一點小事被打的響動。
“她男的是個愣頭,下手不知道個輕重,梁瘋子跟小孩兩個都挨他打,經(jīng)常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勸了也沒用。”村里老人回憶說。
聽說,有次男孩不小心打碎了家里的一個碗。本來就吃不上飯,打碎碗可不是好征兆,男人抄起燒火棍就惡狠狠沖了過去。
梁瘋子見勢不妙,趕緊撲上去護住孩子,燒火棍毫不留情地雨點般落下,梁瘋子枯柴一般的手臂上青紫交錯了好幾天。
幾年后,男孩稍微大了一點,就揣著偷偷攢的賣蟬蛻錢離了家,從此再無音訊。梁瘋子又再次失去了孩子,她那得了癆病的男人咳著血沫咒罵:“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他死在外面最好!”
后來,癆病和饑餓終于把男人熬成了一把枯骨。村里人一起幫著料理了后事,把他葬在了北河邊的土地里。
接連受到刺激,梁瘋子的行為開始變得偶爾瘋瘋癲癲。因為她男人姓梁,村里不知道誰先起頭叫了個梁瘋子,這三個字就逐漸取代了她從前的所有身份,成為她的新名字。
但她終究熬過大饑荒,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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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瘋子的家,確切地說是她的房子,是村里人一起幫忙蓋的,只有一間瓦房,房子周圍沒有砌院墻,里面也沒有通電。房子在村子里的最北邊,再往北就是一望無垠的田野了。田野盡頭有條小河,是孩子們的樂園,它曾經(jīng)是黃河的一個小支流,我們習慣上叫它北河。北河滋養(yǎng)了村里一代又一代人。每逢干旱時節(jié),人們就用水泵抽北河的水來灌溉農作物,北河算是村里的母親河。
五保戶在村里是沒有地的,靠村集體的收成養(yǎng)活。村大隊把歸屬于村集體的土地租給勞力多的人家租種,租金每年折成糧食,差不多三百斤的小麥,足夠梁瘋子一個人生活了。此外,梁瘋子房子的周圍有一片空地,大概一畝的樣子。梁瘋子很勤快,每年都會種點蓖麻花生之類的拿去賣,偶爾還會喂點小雞,算是有些額外的收入。
我父親是被推選出來幫梁瘋子收租金(糧食)的人。
收租金這件事,并沒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簡單。一來這個事純屬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間的義務勞動,沒有任何報酬;二來去租戶家里收的時候,下等的糧食肯定不能要,但是也不能明說出來,得講究一個微妙的平衡;三來就算村里認為選的人口碑好人品過硬,還得要梁瘋子認可才行。
梁瘋子公開表示,她相信我父親的為人。可幫忙收租金的第二年,我父親就被她罵了。
租戶收了麥子,父親就拿著秤砣去人家家里,按斤數(shù)把麥子稱足了,再用木板車拉了送到梁瘋子家。剛送去沒多久,梁瘋子突然來我家吵鬧,說父親偷偷昧下了她的麥子。理由是今年裝麥子的袋子沒有往年大,麥子的品相也沒往年的好。
“麥子要看斤數(shù),不要看袋子大小,往年的大袋子是不是都沒裝滿,今年個個都是滿滿當當?shù)模劣谄废鄾]有去年好,那是夏天鬧了澇災,麥子都被雨水捂得發(fā)黑,村里誰家都是一樣的哈。”父親耐心解釋道。
“那我不管,反正我看著斤數(shù)就是比去年少了。”梁瘋子犯瘋病來,那是一點道理不講。父親無奈,外婆也在旁邊勸說,梁瘋子依舊油鹽不進。
“欺負我一個孤寡老太太哎——”梁瘋子一邊拖長了聲音嚎叫著,一邊直接一屁股坐到我家院子里哭天搶地,“我家里是沒有麻繩哎——有的話我直接上吊了哎。"
我見她干哭不掉淚實在好笑,說我知道哪里有麻繩,等著我去給你拿。外婆聽到后瞪了我一眼,斥責著讓我上一邊玩去。現(xiàn)在想來,我后悔小時候干過的很多事,這里算一樁。人的悲憫心,往往是在一定閱歷之后逐漸累積的。那時候我還小,是個自以為是的黃毛丫頭,還體會不了人間的苦,不明白生老病死的無力,也不知道無枝可依的凄楚。
后來,在村里人的見證下,大家一起去梁瘋子家重新稱了,麥子足斤足兩。
第二天,梁瘋子又來到我家。這次她換了一副嬉皮笑臉的嘴臉,央求父親繼續(xù)出面替她收租。
“林相公,”她喊父親時用的是舊時的稱呼,“我這糧食還是得你幫忙收才行呀,村里誰不知道,你心腸最好了,別人我可信不過。”
“別別別,你還是找別人吧,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可禁不起你這么鬧騰。”父親余怒未消。平白無故惹禍上身,畢竟村子就那么大點地方,一點小事傳來傳去,還不知道傳成什么樣呢。
“林相公,你這說氣話不是,我怎么會懷疑你呢?昨天那是我去北河洗衣服,撞了邪了,都怪那個邪祟挑事。”她說得一本正經(jīng)煞有介事,邊說邊神神秘秘地使眼色,聽起來之前那個撒潑打滾的人跟她毫無關系。
父親雖然很生氣,但作為一個一輩子都秉承“吃虧是福”理念的老好人,他覺得跟一個瘋老婆子實在沒法計較。在梁瘋子指天誓日地表示不會再懷疑他之后,父親答應依然替她收租送糧食,梁瘋子也再沒有來我家鬧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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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瘋子家里,有一棵幾十年的梧桐樹,足有面盆口粗,之前吆喝賣樹的小販路過,幾次三番地看上這棵樹,價格已經(jīng)出得挺高了,但她總舍不得賣掉。這棵梧桐就像一個沉默的朋友,夏天為她遮太陽,冬天為她擋寒風。
每年夏天,梧桐樹周邊就會有許多知了猴爬出來,這可是非常好吃的美味。好吃是一方面,我們抓知了猴主要為了賺零花錢,四個能賣一毛錢呢。
天一摸黑,小孩子們個個出動,帶上手電筒和塑料袋,滿樹林里鉆去抓知了猴。平時還好,梁瘋子犯瘋病的時候,就不許小孩來院子抓知了猴了。她拿一根木棍杵在家門口,佯裝生氣地追打來抓知了猴的小孩。但是棍子從來不會真正落到孩子們身上,她這么做只是裝裝樣子,為了把他們嚇跑。
大部分小孩子并不怕她,有些調皮的為了逗她,還專門跑到她院子里轉悠引起注意,然后一溜煙跑遠,留下梁瘋子在后面破口大罵,他們覺得這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你們知道嗎?梁瘋子做飯是不用菜刀的,她切菜用的是挖土的鏟子,而且從來不洗。”一日,小伙伴李布神秘兮兮地跟我們說。
“鏟子是用來挖土鏟草的,怎么能切菜?”我們不相信。
“不信你們來看嘛,梁瘋子今天趕集去了不在家。”李布說。
村里半大孩子多,好奇心也重,在李布的帶領下,我們幾個結伴來到了梁瘋子的屋外,悄悄透過門縫往屋里看。那時,梁瘋不喜歡把房子上鎖,只是出去的時候,會往門栓上插一根木頭,防君子不防小人。
屋里黑洞洞的,案板上面只擺了一把鏟子,沒有菜刀之類的廚具;最里面放著一張床,床邊放著一根板凳,靠墻角堆著幾個鼓鼓囊囊的麻袋,不知道裝了些什么東西,此外就沒有多余的家具了。
我們恍然大悟,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怪不得叫梁瘋子,原來做飯都跟別人用的工具不一樣。
偷窺行動沒過幾天,參與的幾個小孩都被家里大人教訓了。
因為梁瘋子的錢不見了。
“說,你知不知道誰干的?有人看到你們幾個在梁瘋子家轉悠。”父親嚴厲地問我。
“我不知道啊,我們只是在門口看她做飯是不是用的鏟子,根本沒人進去。”我真的是比竇娥還冤。
李布的情況比我好不了哪兒去,帶頭的他直接被李叔胖揍了一頓,好幾天走路都歪歪扭扭。
一起去的幾個小伙伴也都受到了大人們不同程度的懷疑跟訓斥。
坦白來說,我們幾個都算不上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孩子,上樹掏鳥窩,下地拔花生,爬樹摘果子,跳水摸魚之類的事情的確干了不少,但要說偷雞摸狗,尤其是去偷一個孤寡老人的錢,我們還真是干不出來。
后來真相大白,是村里那個總喜歡偷我家杏子的小兜子干的。
有個更小的孩子看到,在我們離開后,小兜子一個人鬼鬼祟祟進了梁瘋子家,在枕頭里翻出了梁瘋子藏的十幾塊錢。
小兜子在村里算是有名號的小混混,人呆呆傻傻的不算精細,但是年齡不大混世經(jīng)驗可不少。他養(yǎng)父母都年近花甲,因為沒有孩子,早些年把他從親戚家過繼過來。老兩口敦厚老實,不知道怎么疼他好,被嬌慣的不成個樣子,所以養(yǎng)了很多壞毛病出來。
“哼,小兜子那個壞胚子,以后咱們都不要理他了,真是過分,咋好意思去偷梁瘋子的錢!”李布知道了義憤填膺。于是,我們都不再搭理小兜子。
而梁瘋子的錢最終也沒有被追回來,小兜子已經(jīng)把偷的錢敗光了,他的父母不一定知道這件事,更不要說去主動承認自家孩子偷了錢。看到小兜子偷錢的小孩不愿意去大人面前指認,自然也沒有人愿意站出來主持公道。
這件事以梁瘋子在自家院子里對著路口痛罵了一通收場。自此之后,她的房子就開始上鎖,鑰匙用一根紅頭繩穿著,一直掛在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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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當中,梁瘋子大多數(shù)時候是不瘋的。
我姐姐出生后,外婆到我家?guī)兔φ疹櫤⒆印V懒送馄判账沃螅函傋语@得格外高興。她說她本來也姓宋,和外婆是一家的。倆人論起來輩分,梁瘋子該叫外婆姑姑。
梁瘋子跟外婆算同齡人,外婆認為以名字相稱好些,她還是堅持叫外婆姑姑。于是外婆讓我們喊她梁姨,我們雖然喊不出口,卻也不會像其他小孩一樣喊她梁瘋子了,總感覺她與我們的關系還是不一樣的。
我太奶奶去世的時候,梁瘋子在村口小賣鋪買了紙錢祭拜。梁瘋子跟村里其他人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在太奶奶靈前跪下,邊燒紙錢邊絮絮叨叨說了會兒話,甚至還號哭了兩嗓子。
“梁瘋子懂禮,還專門花錢去買紙錢,好好的時候也是個正常人,可惜了了。”
“真是個苦命人,以后連個養(yǎng)老送終的人都沒有哦。”
在我看來,梁瘋子一直都是個善良而且懂得感恩的人。村里但凡好好跟她說過話的,但凡曾經(jīng)幫助過她的人,其實她都記得,并且都在能力范圍內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回饋。只是大多數(shù)時候,人們并不記得,她也可以是個正常人。
有次,外婆帶著我去北河洗衣服,路過梁瘋子家,她正在院子里曬太陽。她看到讓我們等一下,也帶著她的衣服跟過來了。
當時村里沒有自來水管,家家戶戶吃水都是用自家的壓水井,水量不太穩(wěn)定。梁瘋子家連壓水井也沒有打,她有兩個水桶,吃水用水都是到周圍鄰居家去擔。壓水洗衣服畢竟費力些,所以天氣不冷的時候,老人們更喜歡直接去北河邊洗。
北方冬天的氣溫低,沒有洗衣機的年代,靠人力扭干衣服畢竟效果有限。家家的衣服洗了晾著,晚上經(jīng)一夜霜打,就變成硬邦邦直通通的冰衣塊了。因而,印象當中,冬天是很難看到梁瘋子洗衣服的。
關于怎么才能在冬天晾干衣服,李布曾經(jīng)給我們分享過一個他苦思冥想出的好主意。首先將衣服用溫水洗了,找人合力扭幾遍,其次用棉被把衣服嚴嚴實實包裹起來,最后人再坐到被子上蹲一蹲,靠自身重量給棉被加壓,這樣被子里的棉花就能更好把衣服里的水分吸干。這真算得上個前無古人的天才般的好主意,但是效果怎么樣我不知道。因為還沒來得及實踐,李布就因為這事被他媽結結實實胖揍了一頓。
我們到北河后,外婆和梁瘋子選了一片較為平坦的河岸邊空地,依次拿出洗衣板和棒槌,鋪好架勢開始洗衣服。
梁瘋子的衣服少,她先洗完了就站起來想伸個懶腰。站起來的瞬間,一條大鯉魚從河里蹦了出來,一下子躍到了她的懷里。梁瘋子一把抱緊大鯉魚,開心得合不攏嘴。
我和外婆看到這一幕都覺得很驚奇,真的是不可思議。
在河邊刨蓮藕的村民張三也看到了這個場景,過來跟梁瘋子說這個魚要么是瘋了,要么是吃了什么毒藥,建議她不要拿回家吃。
梁瘋子才不管這些,她覺得張三是在眼紅自己的魚,或者是想把魚據(jù)為己有,好端端的河里哪兒有什么毒藥,這條魚明明活得好好的。
總之用這種方式白撿了一條大魚,梁瘋子很高興,回家的路上情緒高昂。她在路邊拔了兩根蔥,又在院子周圍撿了些干透的樹枝填入灶膛,小火慢燉做了魚湯。
魚湯燉好之后,她給我們送來了一大碗。魚湯實在是香氣撲鼻,但是我想起張三的話,又想起梁瘋子用來鏟草又用來切魚的鏟子,還是感覺有點難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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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暇時,梁瘋子會時不時找外婆說話,對我們姐弟也很親切,常常把她做的炒面送給我們當零食吃。
炒面,是一種把白面粉在鐵鍋里炒熟制作的熟食,直接吃干巴巴的有點脹人,講究點的在面里加點白糖,兌了水沖著喝。那時候村里人不富裕,白糖都是很稀有的東西,更不要說其他零食了,所以炒面是孩子們拿來打牙祭的好東西,而梁瘋子做的炒面也很好吃。
可后來,我們不止一次在她送來的炒面里發(fā)現(xiàn)了老鼠屎。黑色的老鼠屎赫然在白色的面粉里嵌著,像滴落在雪地上的墨漬,又像是誰把臟污揉進了潔白的云里,醒目得讓人看著胸口發(fā)悶。
梁瘋子對此渾然不覺,可能那個時候她的視力就已經(jīng)不太好了,要么就是已經(jīng)對這件事習慣到覺得不值一提的程度。
于是,外婆不讓我們吃梁瘋子送來的東西了。但是她送過來的時候,外婆表面還是會客客氣氣地接過來,然后囑咐我們回送點其他的東西過去。
村里人來來回回地送東西,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今天東家蒸了菜送給西家,明天西家煮了花生送給東家,沒人覺得其中有什么人情負擔,要是別人送來的東西主家不收,那就有點看不起人的嫌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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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冬天,村里來了個賣白菜的菜販子,天氣冷的時候土地里沒有其他青菜,北方一般都是靠著蘿卜白菜過冬。白菜賣得倒是便宜,一毛錢一斤。
梁瘋子也過來跟村里人一起來買,菜販子聽村民說梁瘋子是個孤寡老太太,就堅持不收她的錢,要免費送半袋白菜給她。梁瘋子堅持要給錢,菜販子堅持不收。
這本是件行善積德的好事,周圍的人也樂見其成,想成全菜販子的好心,都勸梁瘋子把錢收回去。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梁瘋子卻突然發(fā)瘋了,大罵菜販子不懷好意。
“我才不要你的白菜!你這白菜里是泡了老鼠藥的!你就是想毒死我!”她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將一棵白菜狠狠扔向菜販子。
好事沒做成,還平白無故遭受攻擊,菜販子憤怒與委屈交織,氣得僵在原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圍觀村民勸解:“這老婆子是個瘋子,你別跟她計較!”
有人拍著菜販子的肩膀說:“兄弟,你是好心人,遇到個瘋子就是好心當成驢肝肺。”
善意在誤解中往往會變得格外脆弱。這件事之前,村里家家戶戶都會把自己院子里種的菜,支使孩子送一些給梁瘋子,但是之后,村里就基本上沒有人再給梁瘋子送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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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前后,梁瘋子的兒子回村里接她,以李布為首,我們呼朋喚友地齊齊擠到了梁瘋子家看熱鬧。到的時候,梁瘋子家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一大群人了。站在最外圍的是村里人,中間是一輛藍色的“時風”牌農用三輪車,車旁邊站了幾個人,看上去像是一家子。
“那個穿綠色軍大衣的是梁瘋子的兒子,就是她養(yǎng)的那個孩子,回來接她了。”
“那個小男孩是她孫子,胖乎乎的,長得真好看。”
“這孩子算是有良心,也沒吃過梁瘋子家?guī)啄觑垼€專門回來接她,真中!”
在村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中,作為主角的梁瘋子被圍在中間一言不發(fā),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奶奶,吃根香蕉吧。”小男孩剝開香蕉,往梁瘋子嘴里送。
“吃吧,吃完跟你兒子回去過好日子去。別再在這里活受罪了。”村里人喊著。
木木地吃完小男孩喂來的香蕉,梁瘋子終于開口說話了。確切地說,她是突然開始號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喊,質問養(yǎng)子為什么這么多年不回來看看她。
那個漢子嘴里喊著娘,說著些我聽不太清楚的話,也跟著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得停不下來。
可哭過一場過后,梁瘋子又開始不認識人了。她十分警惕地質問來人,你們到底是誰,都來我家里干什么,是想著來害我么!
漢子有點疑惑,村里人跟他解釋了梁瘋子的精神狀況,漢子長嘆了一聲。
瘋了一陣之后,梁瘋子又不鬧騰了,接受了養(yǎng)子一家的探望。也許是孤單了一輩子,不習慣突然有人掛念,也許是怕給養(yǎng)子家添麻煩。最終,無論村里人怎么勸說,梁瘋子都不愿意跟養(yǎng)子走。
養(yǎng)子一家回去后,村里再沒有聽到過他們的消息。
而梁瘋子發(fā)瘋的時候也變得越來越多了。
慢慢地,她開始連洗澡也不避諱人,夏天打一盆水放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拿條毛巾就開始擦背。我看到過她擦背,毛巾擦過時,松弛的皮肉隨動作堆疊,溝壑間透出青灰色的血管,像是干涸河床里的條條裂紋。
很多個黃昏,村里人都能聽到梁瘋子在家里唱戲。
梁瘋子會倚靠在院子里那棵梧桐樹下,袒露著胸脯哀號,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根干枯的樹枝。
“我的爹呀我的娘~~,我的那個苦命的爹~~和娘~~呀~~”她邊哭邊唱,明明是標準的豫東唱腔,但是聽起來像干吼,沒有眼淚流下來,也聽不出聲音里的任何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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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初中時,外婆因病去世。在這以后,梁瘋子就不怎么來我家了。讀高中之后,我開始在縣城住校,一般每個月才能回家一天半,看到梁瘋子的時間越來越少。
有次放大周末,我打算去北河摘點荷葉。路過梁瘋子家時,看到她正坐在小板凳上,斜倚著家門口的梧桐樹曬太陽。
如果不是懷里緊抱著的秀英,她看上去與常人無異。秀英是梁瘋子養(yǎng)的鴨子,她逢人便說那是她的女兒。她看秀英很寶貝,出門總要抱著,不讓秀英的腳沾了泥。
梁瘋子看上去還算干凈,只是比以往更清瘦了,那雙眼睛也更加空洞,就算她盯著你說話時,你也不知道她眼睛的焦點放在哪兒。
她應該是看到了我。
我突然有點慌亂,怕她認識我,更怕她不認識我。
但是她顯然還能認出我來。
“小林風,”她喊出了我的名字,雖然我已經(jīng)是讀高中的大林風了。
于是我走了過去。
她看我過來,一把將懷里的鴨子推向我,“你看,這是我女兒,叫秀英,你抱抱它。”
我把頭偏向一邊,并不想接那只鴨子。然而她并不會察言觀色,忽然把那只鴨子推得離我更近了些,幾乎是要硬塞進我的懷里來。
“秀英,叫姐姐。”那鴨子估計被她逮的翅膀有點痛了,呱呱地叫了兩聲,她旋即露出得意的神色,“看吧,秀英是很聽話的,就是有點認生。”
我支支吾吾說了幾句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話,就逃也似地回了家。我不知道要跟她說些什么,我還無法理解一個瘋子和一只鴨子的世界。
在那之后,秀英沒陪梁瘋子太久,就走了。但如果算下來,秀英其實陪了梁瘋子差不多七年的時間,那是一只福大命大的鴨子,梁瘋子曾經(jīng)救過它的命,它最終壽終正寢,沒有成為餐桌上的美食。
那年的夏天很悶熱,雷聲轟隆隆地在村莊里咆哮,隨后暴雨呼嘯而至。
突然,伴隨著一聲巨響,雨水沖垮了梁瘋子房屋的一面墻。
梁瘋子倉皇逃出,剛跑出門口,就聽見身后傳來房屋倒塌的轟鳴聲,房梁已經(jīng)砸了下來,只剩下一邊屋頂還懸著,隨時可能倒塌——她的家沒了。
就在這時,房間里傳來呱呱兩聲鴨子叫,梁瘋子猛然想起:秀英還在屋里!
我得救秀英!梁瘋子轉身就要往殘垣斷壁中沖。
住得近的村民已經(jīng)聞訊趕來了,一個鄰居拉住梁瘋子大喊,“你不要命啦!”
“秀英啊!娘來救你啦!”梁瘋子哭喊掙扎著要爬進半塌的屋內,又有幾位鄰居上前拉住她,但她死死扒住斷墻,不肯后退:“我得救秀英,沒有秀英,我以后怎么活?!”
她不知道哪來的蠻力,一下掙脫村民的手鉆了進去,還真的把鴨子救了出來,人和鴨子都平安無事。
“梁瘋子還真是命硬!”村里人感嘆。然后,大家重新幫她建造了一間房子,梁瘋子高高興興地和秀英一起搬進了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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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瘋子曾經(jīng)是個很知道講好(方言:類似愛美、愛干凈的意思)的人。她常年穿著一身洗得泛白的斜襟粗布藍衫,肘部打著整齊的補丁,補丁針腳細密,看上去和衣服渾然一體。褲子也是粗布,褲腳處露出一截藍色布綁腿,長布條從腳踝螺旋纏繞至小腿,勒出緊繃的褶皺,整個人看上去精神利落。
梁瘋子總是把稀疏的頭發(fā)被梳得發(fā)亮,在腦后緊緊盤成一個圓髻,再用一個黑色發(fā)兜網(wǎng)住,不留半根散絲。她還很喜歡絞臉,用一根棉線交叉成剪刀狀,一松一緊地在臉上來回纏繞,以此去除臉上多余的汗毛,手法極為嫻熟。
生活還能自理的時候,梁瘋子總會照常拿著水桶去附近鄰居家壓水,一般都是各家的小孩幫忙壓了再幫她一起抬回去。
我第一次覺得梁瘋子老了,便是在幫她抬水的路上。
梁瘋子有一根常年用來抬水、磨得油亮的木棍,桶繩在中央勒出了一道深深的凹痕。壓好了水,我和她分別抬著木棍的一端往她家走。她家在我家的北面,出了門應該先往左轉,但是她出門就徑直往右走,我停下來問她要去哪兒。
“我要回家,”她答道,“秀英還在家等著我做飯呢。”
秀英前兩年已經(jīng)死掉了,還是她親手埋在院子里的。
“你家在這邊,來,跟著我走。”我把木棍稍稍向自己的方向傾斜,好讓她那邊省點力氣。
“慢……慢些走,小林風……”梁瘋子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我放慢了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她佝僂著背,每一步都踏得格外小心。她的身體微微前傾,努力保持著平衡,整個人像一片掛在枝頭搖搖欲墜的枯葉,仿佛一陣大點的風就能將她吹走。
正好李布路過,他看到我倆吃力的樣子,一只手就把水桶提了過去,大步流星地向著梁瘋子家走了過去。
李布已經(jīng)是個大小伙子了,正是力氣用不完的時候,他學習成績也很好,是我們村第一個考上985大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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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梁瘋子抬不動水了,也聽不到她在院子里唱戲了,村里人開始每天輪流給她送飯吃。
送飯也沒什么講究,自家做好飯?zhí)崆笆⒁煌氤鰜恚依锍允裁此统允裁础X撠熕惋埖漠斎贿€是各家的小孩子,用的都是自家的碗筷,吃了再把碗收回來洗,下回又接著送。
農忙的時候,村里人吃飯也沒那么準點了。梁瘋子的伙食就交給了村里一對老兩口專門照顧,都是老年人自己吃的,飯食做得比較軟些。
一天清晨,老兩口去送早飯的時候,在屋外喊了幾聲沒人答應,心想壞了。趕緊推開門,看到頭一天送的飯還在桌子上放著沒動。梁瘋子和衣躺在床上,人已經(jīng)死了,至于什么時候斷的氣,沒人知道。
按照老兩口的說法,頭一天送晚飯的時候,梁瘋子只是躺著,還答應會起來吃,應該就是在夜里走的。
村里人給她辦了喪事,把她和那個走了幾十年的丈夫合葬在了一起。那是北河邊上的一個小小墳包,上面長滿了凄凄的青草,孤零零佇立在廣袤的黃土地上,毫不起眼。后來,經(jīng)歷過北河發(fā)大水和河堤整改之后,這座墳包已經(jīng)不見蹤影。
又過了幾年,梁瘋子家的房子被拆了,原來房子所在的位置變回了耕地,種上了花生,我曾經(jīng)在夏天去看過,一眼望去綠油油的,生機勃勃。
再后來,村里小一點的孩子,已經(jīng)不知道有過梁瘋子這個人,她的一生,就如她的墳一般,沒了痕跡。
我有時會想,梁瘋子的瘋癲,于她自己而言,是對抗漫漫人生的一種方式吧,用精神的錯亂來攪亂時間,好過日日都清醒地苦熬著。
人世間走一場,每個人都值得被記錄,他為主角,眾生為配。梁瘋子凄苦風雨幾十年,生命中最甜的,不知是那把放進炒面里的糖,還是那條河里蹦上來的魚,又或是小男孩喂過來的那根香蕉,我們已無從得知。
無論如何,梁瘋子,在那邊,應該不會再被喊作梁瘋子了吧。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丨Terra 實習丨永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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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
以文字,敬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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