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小學的食堂飄來土豆燉排骨的香氣時,我盯著墻上的老照片出了神。照片里,王局長蹲在梧桐樹下,給扎羊角辮的李小梅擦嘴角的飯粒,我舉著相機,把穿透葉隙的陽光定格成永恒。口袋里,張股長送的那支英雄鋼筆硌得手心發(fā)暖——這物件,藏著2005年春寒里的那些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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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的春寒還沒褪盡,我在教體局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上已坐滿一月。辦公桌上,張股長送的鋼筆還凝著新鮮墨香,桌角日歷圈滿待辦:協(xié)調(diào)基教股春季開學檢查、匯總“兩基”攻堅月度報表、籌備縣委教育工作會議材料。比起綜合股單純的文字活兒,辦公室更像“總調(diào)度臺”:上接縣委縣政府各部門,下統(tǒng)局里十多個股室,哪怕漏記一個會議通知都可能出亂子。
王局長的辦公室就在斜對面,每天清晨七點半,他的身影準會出現(xiàn)在辦公樓前,手里拎著裝著饅頭咸菜的保溫桶。這位從市教育局調(diào)研室調(diào)來的“鐵腕局長”,不似前任愛開長會,每天到崗先帶我轉(zhuǎn)股室,不看匯報材料,專揪“最撓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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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任第三周,計財股老鄭就被他堵在走廊問得冒汗:“去年全局公車開支多少?每輛年均花費多少?”當天下午,我抱著半人高的賬本闖進局長辦公室,指尖劃過報表紅線:“局長,算清了。12輛公車去年總開支49萬,每輛年均4萬——咱們科級干部全年薪資福利加起來才不到2萬。”王局長的鋼筆頓在筆記本上,墨汁洇出一小團黑。沉默半分鐘后,他抬頭:“列明細,明天局務會提這事。”
局務會的反對聲比預想更烈。分管行政的趙副局長拍桌反駁:“全縣兩百多所學校,下鄉(xiāng)檢查、送文件離得開公車?砍開支就是斷工作!”幾位老股長也附議,稱是“老規(guī)矩”。王局長沒動怒,只把明細單推到桌中央:“老趙,你去年那車沒跑多少下鄉(xiāng)里程,維修費就報1.2萬——比縣城到省城往返油費還高吧?”趙副局長的臉瞬間漲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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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拍板:留2輛應急車、1輛接待車,其余9輛封存拍賣;下鄉(xiāng)優(yōu)先拼車,偏遠鄉(xiāng)鎮(zhèn)報交通補助;結(jié)余經(jīng)費全投鄉(xiāng)村小學營養(yǎng)餐試點。散會時趙副局長故意撞我胳膊:“年輕人別瞎出風頭”。我攥緊口袋里的鋼筆,想起張股長“中樞要穩(wěn)”的叮囑,轉(zhuǎn)頭就對接拍賣行,扎進計財股三天核對賬目,把每筆結(jié)余都摳實。
營養(yǎng)餐選址起了分歧。基教股劉姐建議選城郊小學,方便視察;王局長卻定了最偏的山坳小學。我跟著劉姐去過那——孩子們中午啃冷紅薯餅,喝涼白開,梧桐樹下總蹲著舔飯盒的娃。考察時,校長端來蒸土豆苦笑:“山里娃營養(yǎng)差,上課總犯困”。王局長沒說話,摸了摸一個小男孩凍裂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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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點當天,我們凌晨五點跟著食堂師傅采購。土豆、白菜、雞蛋裝了滿三輪車,山路顛簸得我胃里翻江倒海。當熱乎的雞蛋炒白菜配米飯端上桌,扎羊角辮的李小梅怯生生問:“老師,不要錢嗎?”我鼻子一酸,轉(zhuǎn)頭見王局長背身擦眼,外套還沾著采購時的泥點。
三個月后,物價上漲讓經(jīng)費告急。老周急得直跺腳:“撐不過一個月了!”王局長盯支出表到深夜,次日叫我:“北京有個助學基金會,你寫申請,把山坳小學的真情況寫透——我去跑。”那幾天我熬了幾個通宵,用張股長教的“以小見大”筆法,寫李小梅喂完豬再上學、孩子們啃冷餅的細節(jié)。王局長去北京的四天里,我每天守著電話,生怕出岔子。他回來時嗓子啞得說不出話,卻舉著資助協(xié)議笑:“成了,每年80萬!”
風波又起。分管城建的孫副縣長提“教育興城”計劃:遷18所農(nóng)村初中到縣城建“教育綜合體”,拉動房地產(chǎn)。消息傳來,王局長把我叫去:“查數(shù)據(jù),常委會我要說話。”我泡在檔案室三天,翻出五年統(tǒng)計冊:1.2萬農(nóng)村學生中8000人距縣城超30公里,遷校后家長年均多花1500元——而農(nóng)民人均年收入才3000元;山坳鄉(xiāng)300多孩子要翻兩座山上學,還得兼顧農(nóng)活。
常委會上,孫副縣長說得激昂:“三年增五萬人口,城建排名必升!”常委們紛紛附和。王局長沒翻稿,舉著我的數(shù)據(jù)冊:“孫縣長,1.2萬孩子遷校,家長每年多掏1800萬——這是逼老百姓啊!”孫副縣長臉鐵青:“你不顧大局!”“教育的大局是讓娃安心上學,不是給城建墊腳!”王局長把李小梅的照片拍在桌上,“這孩子爹殘疾、娘改嫁,遷校后要么輟學,要么讓她爹撐著半條命干活——這是你的大局?”會議室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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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會時張書記拍王局長肩膀:“小王,你說得對,不能為政績丟良心。”后來才知,張書記核實了李小梅的情況,還去了山坳小學。不久,遷校計劃被否,反倒出臺農(nóng)村學校提質(zhì)工程,專款改食堂宿舍。年底表彰會上,張書記公開夸教體局:“營養(yǎng)餐讓農(nóng)村學生體質(zhì)達標率升12%——這才是實事!”
2007年夏,王局長升副縣長,仍管教育。送別時他握我手:“營養(yǎng)餐覆蓋全縣了,張股長的鋼筆還在用?”我點頭,鋼筆硌得手心發(fā)燙。他上車前回頭:“我跟張書記推薦你了,她說讓你多去基層鍛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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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再去山坳小學,嶄新食堂飄著飯香,孩子們的笑聲滿操場。墻上的老照片里,2005年試點那天,王局長蹲在地上給李小梅擦嘴角飯粒,我舉著相機,把梧桐葉間的陽光永遠定格。抽屜里的鋼筆還在,筆尖墨跡干了又暈開,就像那些年的風浪,最終沉淀成孩子們碗里的熱飯、課堂的讀書聲,和那句刻在心里的“把事做扎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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