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搪瓷缸砸在石板地上的聲響驚得蘇青一哆嗦,她蹲在四合院西廂房窗根下,聽見繼母刻意壓低的聲音從窗縫里鉆出來。
"街道來三回了,老蘇你車間主任的位置還要不要?"繼母的焦急地說:"讓你親閨女去插隊,我們家小寶可是要考重點高中的。"
蘇青把凍紅的指頭塞進(jìn)嘴里呵氣,看見自己評上“市三好學(xué)生”時得的《俄漢詞典》正擱在繼弟書桌上,包了嶄新的牛皮紙封皮。
去年繼母嫁進(jìn)來時,這書連帶著她的臥室一起歸了那個拖油瓶。
"青兒成績好,本來該上高中的......"父親的聲音像片飄在風(fēng)里的枯葉。
"上什么高中?女娃讀那么多書有屁用!"繼母突然拔高嗓門,"明兒就去街道辦填表,插隊的地方越遠(yuǎn)越好!"
蘇青猛地站起來,膝蓋撞翻水盆,冰碴子混著黑泥湯潑濕了棉褲。她沖進(jìn)堂屋時,父親正把她的高中錄取通知書往煤爐子里塞。
"爸!"蘇青伸手去搶,火星子濺在手背上。
父親觸電似地縮回手,通知書已經(jīng)燒得只剩半截。他別過臉咳嗽:"青啊,明兒去街道辦……"
蘇青轉(zhuǎn)身往外跑,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作響。胡同口電線桿上貼著"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的標(biāo)語,漿糊還沒干透。
街道辦王主任從老花鏡上沿打量她:"陜北,去不去?"
"去。"蘇青搶過申請表就往上按手印,紅印泥滲進(jìn)指甲縫,像血一樣。
王主任咂著嘴搖頭:"那地方可苦啊! "
蘇青沒接話,她盯著表格上"家庭成員"欄,父親的名字好像正在褪色,窗外的雪粒子打在玻璃上,沙沙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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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后,蘇青下來火車上卡車,跟大伙兒一起在黃土坡上顛了一整天。
當(dāng)卡車停下時,蘇青抱著一個小小的帆布包跳下車,跟著其他女知青,順著公社書記指的那崖畔的三孔窯洞,住進(jìn)了村里的李寡婦家。
第二天,還沒緩過勁兒,蘇青就上工了。生產(chǎn)隊長敲著鐵皮喇叭喊:"晌午前刨不完這壟地,扣工分!"
還沒學(xué)會做農(nóng)活的她,急得滿頭大汗,她眼前發(fā)黑,心想“這下完了”。
突然,她聽見身后傳來"咔嚓"的斷根聲——李大壯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后,正悶頭幫她刨剩下的半壟。
"我能行。"蘇青去搶李大壯手里的鋤頭。
李大壯側(cè)身避開:"你手上起泡了。" 啥也沒說,專心幫她干活。
那天傍晚,記分員老孫公布工分:"蘇青,六個工分!錢大壯,四個工分!"
曬場突然安靜,會計王有財嘀咕:"這不合規(guī)矩吧。"他指著地頭歪歪扭扭的玉米壟:“李家小子幫著干的活,怎么也得劃給他幾個工分吧!"
李大壯正在拴毛驢,聞言悶聲道:"我自愿的。"
"自愿?"王有財把算盤撥得噼啪響,"生產(chǎn)隊怎么算工分你說的算了?"
李大壯沈默不語,蘇青卻舉起血肉模糊的手掌,突然拔高聲音說:"他只幫我刨了半壟,但按實際勞動量算,這六個工分是我應(yīng)得的!"
王有財噎住了,這時,人群后傳來生產(chǎn)隊長的咳嗽聲:"下不為例。"
當(dāng)晚,蘇青蹲在窯洞前燒熱水。李大壯拎著半袋玉米面過來,陰影里傳來他沙啞的聲音:"明天別逞強。"
"我是為爭口氣。"蘇青把傷手藏進(jìn)袖口。
"氣比命重要?"李大壯突然抓住她手腕,粗糲的拇指抹過她掌心結(jié)痂的血泡。蘇青疼得吸氣,卻看見他眼底晃著煤油燈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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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到了開春犁地時,蘇青早就學(xué)會了使喚毛驢,農(nóng)活干得又快又好。
農(nóng)閑時,她還給村里的孩子們做了幾張識字卡,教他們認(rèn)字,給他們講故事。
蘇青教孩子們識字的事也在村里傳開了,常有婆姨塞給她腌蘿卜,讓她教自己寫名字。
有些事情,好像也在春天的某個晌午突然萌芽。
那天蘇青正在院門外教孩子們識字,就聽見李大娘在院里罵兒子李大壯:"天天幫人干活,自家的地荒成草窩就高興了!"
"蘇老師教娃認(rèn)字,耽誤不得。"李大壯悶聲應(yīng)。
"教認(rèn)字能當(dāng)飯吃?"李大娘摔了簸箕:"有本事讓她當(dāng)你媳婦!"
蘇青突然一頓,孩子們也聽到了這句話,大聲笑鬧著。院墻那邊的李大壯紅著耳根,臉像著火了似的燙。
夏汛來得邪乎,雨點子砸得人睜不開眼。突然,村里炸響了鑼聲:"河堤垮了!"
屋里,李大娘在炕上咳得撕心裂肺,而村醫(yī)卻被困在對岸。
見狀,蘇青趕緊翻出自己從家里帶來的《家庭衛(wèi)生手冊》,按照書上的方法,用白酒幫李大娘擦身降溫,用蜂蜜兌了水,慢慢地用小勺喂進(jìn)她嘴里。
李大壯蹲在灶前,按蘇青從書上看的方子熬著藥,火光映著他結(jié)痂的肩背。蘇青突然想起那個雪夜,也是這寬闊的后背把她從鬼門關(guān)背回來。
三天三夜后,洪水過去了,李大娘也睜開眼了,看見趴在炕沿睡著的蘇青,她微笑著輕輕摸了摸蘇青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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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春天,返城表格送到了每位知青的手上。蘇青正在土墻上刷標(biāo)語,"扎根農(nóng)村"的"根"字描得又粗又深。
李大娘滿臉憂愁的站在蘇青旁邊,輕聲問:“青兒啊,你是不是要回家了?”
蘇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您當(dāng)年不是不想我住您家嗎?怎么這會兒又不想讓我走啦?"
李大娘的眼眶立刻就紅了,蘇青趕緊放下手中的刷子,輕輕挽上李大娘的胳膊,笑著說:“我不走!我已經(jīng)申請了,到小學(xué)教書!”
聞言,李大娘趕緊掏出在懷里藏了半天的紅布包,把那只銀鐲子塞進(jìn)蘇青手里:“這是大壯奶奶傳下來的,戴著教娃娃們識字,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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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后的一個夏天,蟬在銀杏樹上扯著嗓子叫,暑假回村的李小滿百無聊賴的翻著家里舊箱子,想找點好玩的東西。
突然,李小滿發(fā)現(xiàn)在一本殘破的《家庭衛(wèi)生手冊》里,夾著一張泛黃的報紙,寫的是關(guān)于一位女知青放棄返城扎根農(nóng)村,教書育人四十年,為這個小村莊培養(yǎng)出一個又一個大學(xué)生的報道。而報道的照片中微笑的女老師,正是自己的奶奶蘇青。
李小滿滿臉驚訝的抬起頭,剛好看到爺爺李大壯,將剛熬好的梨湯輕輕放在奶奶蘇青的手邊。
蘇青抬起頭沖李大壯笑了笑,伸手接過湯碗,那只戴了四十年的銀鐲子順著蒼老的手腕滑到碗沿,在白瓷湯碗上磕出清脆的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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