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縣地界上,提起“史光棍”,沒人不撇嘴,這漢子三十郎當歲,無妻無業,左胳膊上一道疤從手腕劃到肘窩,據說早年是道上的“響馬”,后來不知犯了啥事兒,躲回獻縣老家,整日泡在鎮東頭的賭坊里,混得人嫌狗不待見。
可鎮上老人私下里說,史光棍這人“邪性”:賭坊里贏了錢,見著要飯的能把銀袋子全塞人懷里;遇上地痞欺負小媳婦,他能抄起賭坊的木凳把人砸得滿臉血,只是這性子太烈,又滿身江湖氣,沒人敢跟他深交。
這年麥收剛過,日頭斜斜掛在樹梢時,史光棍揣著剛贏的幾兩碎銀,晃悠悠往村西頭的破院子走。剛拐過村口老槐樹,就聽見一陣嗚嗚咽咽的哭,是村東頭的王老實家,他家籬笆墻塌了半邊,王老實抱著剛滿周歲的娃娃,跟媳婦翠花擠在柴門邊,眼淚把粗布褂子都打濕了。
史光棍本想繞過去,腳卻像釘在地上似的,他認得王老實,是個連雞都不敢殺的莊稼漢,去年澇了田,借了鎮里周地主三十兩銀子買種子,如今利滾利翻成了五十兩,周地主的管家剛撂下話:“今兒天黑前拿不出錢,就把你媳婦賣到縣城窯子里抵賬。”
“哭啥?”史光棍踢了踢腳下的土坷垃,聲音糙得像砂紙磨木頭。
王老實抬起哭腫的眼,見是他,縮了縮脖子:“史、史大哥……俺、俺沒法子了……”
翠花把娃娃往懷里摟了摟,臉埋在娃娃的襁褓里,肩膀抖得像秋風里的樹葉。
史光棍蹲下來,手指摳著鞋底的泥:“欠多少?”
“三、三十兩本錢,利錢二十兩……”
“那媳婦能賣多少?”
王老實嘴唇哆嗦半天,才擠出句:“周管家說,縣城的張老爺缺個使喚丫頭,給五十兩……”
史光棍“嗤”了一聲,從懷里摸出個油布包,那是他剛從賭坊贏的七十兩,是他攢了半個月的“家底”。他把銀袋子往王老實懷里一扔,銀錠子撞得“哐當”響:“三十兩還賬,剩下四十兩買頭牛,再把你家籬笆補補——媳婦不許賣。”
王老實攥著銀袋子,愣得像個木頭樁子,眼淚“唰”地又下來了:“史大哥……這、這錢俺咋還你啊?”
“不用還。”史光棍拍了拍褲子上的土,轉身要走,卻被王老實一把拽住:“史大哥,你進屋喝口水!翠花,快燒鍋開水!”
天擦黑時,王老實家的土灶里冒出了煙,翠花端上一碟腌蘿卜,又溫了壺自釀的米酒。史光棍坐在矮凳上,一口酒一口蘿卜,悶頭不說話。娃娃在翠花懷里睡著了,王老實偷偷掐了掐媳婦的胳膊,沖她使了個眼色,翠花臉“騰”地紅了,手指絞著衣角,往史光棍身邊挪了挪,聲音細得像蚊子叫:“史大哥……天不早了,俺、俺給你鋪床吧?”
史光棍端著酒碗的手頓了頓,抬頭看她。翠花的眼睛里還汪著淚,卻強扯出個笑,王老實抱著娃娃,躡手躡腳往柴房走,臨走還把門簾給放了下來。
“你們都坐下!”史光棍把酒碗往桌上一墩,力度極大,碗沿都磕出個豁口。
這一聲把翠花嚇得一哆嗦,乖乖站在原地。王老實抱著自己的娃,心里也七上八下的,老婆給他睡一次都不成,他想干啥?
史光棍扯了扯左胳膊的袖子,露出那道猙獰的疤:“知道這疤咋來的不?早年我跟人劫道,遇上個帶娃的寡婦,那伙人要搶錢還糟蹋人,我給了帶頭的一刀子,這疤是他砍的。”
他聲音沉得像古井里的水:“我史某人這輩子,當過響馬,蹲過大牢,賭錢耍橫啥都干過,可‘乘人之危’這四個字,是我入行那天,師父拿烙鐵燙在我手心里的規矩。”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這兒臟,可沒臟到占人家媳婦的便宜,我也是頂天立地,一口唾沫一個釘的漢子,不要用齷齪的想法看我。你們兩口子好好過日子,往后別再借周地主的錢。”
說完,他抓起桌上的破草帽,一掀門簾就沒了影。院外的風卷著麥糠吹進來,王老實抱著娃娃,看著桌上吃得剩下了半茬兒的腌蘿卜,忽然“撲通”跪在地上,對著院門磕了三個響頭。
后來這事兒在獻縣傳開了,有人說史光棍是“盜亦有道”,也有人說他是裝清高,但他也不在乎,跟沒事人一樣,該喝酒喝酒,該賭錢賭錢,依舊保持初心。
只是他偶爾的時候,到王老實家坐上一會兒,一碗自釀的米酒,一碟腌蘿卜,喝罷喝足,就站起來搖搖晃晃,哼著不知名的俚曲,揚長而去。
又過了半年,史光棍忽然從獻縣消失了,有人說他回了道上,有人說他去縣城當了差。只有王老實家的牛棚里,總掛著一捆曬干的艾草,那是史光棍以前最愛用來熏蚊子的。
每年麥收過后,王老實都會帶著翠花和娃娃,去村口老槐樹下擺一碟腌蘿卜、溫一壺米酒,沒人知道史光棍會不會來,可那酒香,總能飄出二里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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