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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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評《紅樓夢》時,兩次點出 “一擊兩鳴” 的妙處。
第五回他評 “妙極。所謂一擊兩鳴法,寶玉身份可知”,第七回又贊 “一擊兩鳴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
這手法的核心很簡單,用一句話或者一個情節,同時達成兩種效果。
用最簡潔的筆墨,實現最豐富的表達。
寫一句話,既要讓讀者明白眼前的事,又要牽扯出背后的人與情。
描一個情節,既要刻畫當下的情境,又要暗示未來的可能。
就像《紅樓夢》第七回寫寶黛釵三人互動,一句話就能顯出黛玉的靈秀和寶釵的溫婉。
“二人之美” 不用分開鋪陳,讀者一眼就能品出來。
既節省筆墨,又能讓文字生出雙倍的意涵。
類似 “一箭雙雕” 。
到了現代寫作里,這種手法變得更靈活。
有時是 “一語雙關”,表面說的是甲,暗地里指的是乙。
有時是 “情節雙效”,推進主線故事的同時,還能給副線埋下伏筆。
還有時是 “人物雙刻”,借著一段對話或者一個動作,把兩個人的性格和處境都勾勒清楚。
不管是哪種形式,核心原則都是 “物盡其用”。
讓每一個字、每一個情節都發揮最大作用,生出雙重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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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就是把這種原則做到極致的作家。
她最喜歡寫日常里的細碎小事。
一杯茶、一扇窗、一句叮囑,這些看似普通的片段里,卻藏著最精妙的 “一擊兩鳴”。
她的文字像一面雙面鏡,既能照見眼前的人與事,也能映出背后的情與苦。
所以讀她的文字,必然讓人覺得 “一句話里有兩層滋味”。
在《沉香屑?第一爐香》里,葛薇龍剛到梁太太家,梁太太給她遞了杯碧螺春。
梁太太說 “這茶涼了就不好喝了,你快嘗嘗”。
表面上看,這只是一句飲茶的叮囑。
可實際上,這句話里藏著兩層意思。
一層是梁太太的掌控欲,她在催促薇龍盡快適應這里的生活節奏,暗示薇龍的命運會由她擺布。
另一層是薇龍的拘謹與不安,面對陌生又精致的環境,她連喝茶都小心翼翼,這也暗含著她后來在欲望中掙扎的伏筆。
后來薇龍說茶 “有點苦”,梁太太笑著回答 “苦才回甘呢,就像有些路,走的時候難,走順了就好了”。
這話既在點評茶味,又在暗指薇龍的人生選擇。
“苦” 是薇龍放棄學業、卷入豪門社交的代價,“回甘” 則是梁太太給她描繪的虛假誘惑。
一杯茶,就把梁太太的算計和薇龍的懵懂串在了一起。
《茉莉香片》里,聶傳慶去言子夜教授家做客。
他坐在客廳的窗邊,盯著木格窗投在地板上的光斑發呆。
言太太走過來問 “是不是窗紙破了,漏風”。
這句話表面是在問窗紙的情況,實際也藏著兩層意思。
一層是聶傳慶的疏離感,在這個溫暖的家庭里,他始終像個外人,找不到歸屬感。
另一層是言家與聶家的隔閡,這扇窗就像兩代人之間的屏障。
言家的溫暖很難真正照進聶傳慶的孤寂,也暗示著他對父親聶介臣、對言子夜的復雜情感糾葛。
后來言子夜說起自己年輕時的往事,風吹得窗紙輕輕作響。
聶傳慶突然說 “這風里好像有聲音”。
這句話表面是在說風聲,實際是他聽到言子夜的往事,想起了自己從未擁有過的父愛。
心里的委屈與不甘被風吹了起來,同時也暗示著上一代人的故事。
那些故事像風聲一樣,隱隱影響著聶傳慶的人生。
一扇窗,就勾連起了當下的心境和兩代人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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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里,顧曼楨去醫院看望生病的姐姐顧曼璐。
曼璐拉著她的手說 “你以后找婆家,可得找個老實人,別像我,一輩子都搭進去了”。
這句叮囑表面是姐姐對妹妹的真心告誡,里面也藏著雙重意思。
一層是曼璐對自己人生的悔恨,她為了養家放棄愛情、淪為交際花,如今病痛纏身,滿心都是不甘。
另一層是她的私心,她害怕曼楨擁有幸福,潛意識里希望妹妹能理解自己的苦衷,甚至隱隱期待曼楨能 “懂” 她不得已的選擇。
曼楨回應 “姐,你別想太多,好好養病”。
這句話同樣有兩層味道。
一方面是她對姐姐的安慰,不愿戳破曼璐的脆弱。
另一方面是她對姐姐人生的 “回避”,她深知曼璐的經歷復雜,卻不敢深究。
這也暗含著后來姐妹倆因為沈世鈞產生矛盾、關系破裂的伏筆。
一句叮囑,就寫盡了兩個人的性格和命運走向。
除了張愛玲,很多現代和當代的中國作家也擅長用 “一擊兩鳴” 的手法。
他們的風格各有不同,有的充滿鄉土氣息,有的滿含詩意,有的藏著對生活的溫情。
但他們都沒丟掉 “用最少筆墨達雙重效果” 的核心。
沈從文的《邊城》里,“黃狗” 是個不起眼卻很關鍵的角色。
翠翠和爺爺在渡船上生活,黃狗總跟在翠翠身邊。
“翠翠坐在船頭剝蓮蓬,黃狗趴在她腳邊,見有人過河,就先跳起來叫兩聲,爺爺便慢悠悠地撐船過去”。
這段描寫表面是寫邊城生活的寧靜與祥和,黃狗的叫聲、爺爺的撐船聲,都是日常里的煙火氣。
可實際上也藏著兩層意思。
一層是翠翠的純真與依賴,黃狗是她唯一的玩伴,也映出她內心的孤獨。
另一層是暗示她后來在愛情里的懵懂與被動。
后來天保大老為了翠翠唱歌,夜里從山上下來時,黃狗對著山路叫個不停。
翠翠問爺爺 “狗為什么叫”,爺爺說 “它是怕有人把你搶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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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表面是爺爺在調侃黃狗,實際是他對翠翠未來的擔憂。
他知道天保和儺送都喜歡翠翠,卻擔心翠翠像她母親一樣,在愛情里遭遇遺憾。
同時也暗示著天保的深情與無奈,黃狗的叫聲像一道屏障,既護著翠翠,也像在提醒天保,這份感情或許注定坎坷。
一只黃狗,就牽出了邊城的日常和人物的守望。
汪曾祺的《受戒》里,明海和尚與小英子在蘆葦蕩里劃船的場景,也是 “一擊兩鳴” 的經典。
“蘆葦長得比人高,風一吹,蘆葦葉沙沙響,小英子坐在船頭劃槳,明海坐在船尾,手里拿著一本經書,卻沒心思看,只盯著蘆葦蕩里的水鳥”。
這段描寫表面是寫兩人的日常游玩,實際也有兩層深意。
一層是寫兩人之間的懵懂情愫,明海沒心思看經書,是因為被小英子的活潑吸引,蘆葦蕩的寧靜成了兩人感情滋生的背景。
另一層是寫他們對自由生活的向往,明海是和尚,卻渴望世俗的溫暖;小英子生活在水鄉,卻對外面的世界好奇。
蘆葦蕩就像一道界限,一邊是他們當下的生活,一邊是他們期待的未來。
后來小英子說 “我給你當老婆,要不要”,明海臉紅得像蘆葦花,小英子笑著把船劃進蘆葦深處。
這片蘆葦蕩再次體現了 “一擊兩鳴”。
表面上是兩人感情的升溫,蘆葦深處的隱蔽給了他們表達心意的空間。
深層里是對 “打破規矩” 的隱喻,明海的和尚身份、世俗的偏見,都像蘆葦蕩外的束縛。
他們躲進蘆葦深處,是對自由愛情的勇敢追求。
一片蘆葦,就藏著水鄉的美景和人物對生活的向往。
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里,鄂溫克族人在森林里燃起的篝火,是貫穿全書的意象,也是 “一擊兩鳴” 的妙筆。
“篝火在雪地里跳動,族人圍著篝火唱歌跳舞,薩滿手里的銅鈴叮當作響,火光映在每個人的臉上,暖融融的”。
這段描寫表面是寫鄂溫克族生活的溫暖與團結,篝火是他們取暖、聚會的象征,也是族群文化的載體。
實際也藏著兩層意思。
一層是他們對自然的敬畏,篝火依賴木材,木材來自森林,這暗含著他們與自然共生的生存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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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層也為后來森林資源減少、族群面臨遷徙埋下了伏筆。
后來政府讓鄂溫克族人搬去定居點,最后一次在森林里點燃篝火時,老人說 “這火要滅了,我們的根也快了”。
這句話表面是說篝火即將熄滅,實際是在感嘆族群傳統的消失。
篝火是鄂溫克族文化的象征,火滅了,意味著他們世代依賴的森林生活即將結束。
同時也寫了老人的不舍與無奈,他們不愿離開森林,卻不得不面對時代發展帶來的改變。
一堆篝火,就映出了族群的生活和時代變遷下的文化困境。
在快節奏閱讀的時代,“一擊兩鳴” 這種手法反而顯得更珍貴。
它不追求表面的刺激,而是在平淡的文字里藏著 “第二層味道”。
正是這種 “藏”,讓文字更有分量,也讓閱讀更有樂趣。
它能讓讀者從 “被動接受” 情節,變成 “主動思考”。
從一句話里讀出兩層意思,從一個情節里品出兩種滋味,這種 “發現的快樂”,是快節奏閱讀給不了的。
對當代作家來說,“一擊兩鳴” 也是一種 “節約筆墨” 的智慧。
現在很多小說動輒幾十萬字,可有些文字讀來總覺得 “水”,鋪墊太多,描寫太雜,反而沒了重點。
而 “一擊兩鳴” 提醒作家,不用把所有事情都說明白。
一句話能說清的,就別用兩句話;一個情節能達成的效果,就別額外加戲。
就像沈從文寫黃狗、汪曾祺寫蘆葦、遲子建寫篝火,只用一個小意象,就能傳遞雙重的意涵。
既讓文字更簡潔,又讓內容更豐富。
更重要的是,“一擊兩鳴” 能讓作品更有 “余味”。
好的小說不是讀完就忘,而是讀完后還能 “回味”。
想起張愛玲筆下的那杯茶,想起沈從文筆下的那只黃狗,想起遲子建筆下的那堆篝火,總覺得 “還有點什么沒說透”。
可正是這份 “沒說透”,讓作品更有生命力。
它像一杯酒,初嘗是烈,再嘗是醇,最后留下的是余韻,而 “一擊兩鳴”,就是那杯酒里的 “余韻”。
脂硯齋評 “一擊兩鳴” 為 “妙極”,現在看來,這份 “妙” 穿越了百年,依然在現代文學里閃光。
不管是張愛玲的細膩、沈從文的詩意,還是汪曾祺的溫情、遲子建的厚重,他們都用 “一擊兩鳴” 的手法,讓文字生出了雙倍的意涵。
也讓讀者在閱讀里,收獲了雙倍的感動與思考。
這就是文學的魅力,不用聲嘶力竭,只是一句話、一個細節,就能讓人心頭一震,久久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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