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裕沉默多年，為何下定決心，寫戰爭回憶錄？

南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內，一份泛黃的手稿靜靜躺在展柜中，近40萬字的《粟裕戰爭回憶錄》見證了那段波瀾壯闊的戰爭歲月，而其中刻意缺席的淮海戰役，卻成為這位開國大將沉默的抗議。

1988年，《粟裕戰爭回憶錄》由解放軍出版社出版，細心的讀者很快發現一個令人費解的現象：這本近40萬字的回憶錄竟然對淮海戰役只字未提。而毛澤東曾親口說：“淮海戰役，粟裕立了第一功”。

更令人困惑的是，粟裕生前曾對夫人楚青明確表示：“淮海戰役的文章他不寫，淮海戰役的書他不讀，淮海戰役的電影他不看。” 這“三不”態度與他最終決定撰寫戰爭回憶錄的轉變，共同構成一個歷史謎團。

粟裕對撰寫回憶錄最初是排斥的。然而，1976年重病初愈后，他卻突然改變了主意，開始系統整理戰爭回憶資料。

是什么促使這位開國大將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轉變？

十年動亂期間，粟裕由于有周恩來總理的保護，沒有受到太大沖擊。1969年冬，周總理找粟裕談話，希望他在國務院做點工作。

粟裕回答：“我打了一輩子的仗，不會做地方工作。” 在總理的鼓勵下，他最終服從安排，但仍堅定表示：“一旦打起仗來，我還要上前線！”

1970年，周總理讓粟裕沿我國北部邊界視察了50天。通過親自查看地形、哨所、兵營，和各級指戰員交談，粟裕親眼看到了我軍軍事思想、國防建設受到形而上學、唯心主義、極“左”思想的破壞。

回京后，粟裕向總理做了口頭匯報，其觀點得到了總理的認可。

1971年，林彪反革命集團垮臺后，粟裕迫不及待想向中央和軍委報告關于未來戰爭的一些觀點和想法。但他的許多觀點與當時占統治地位的觀點對立，執筆同志出于好意保護粟裕，遲遲不敢落筆。

面對這一情況，粟裕決定自己動手，自己口述，由夫人楚青記錄。楚青曾埋怨他“還要直言吃苦”，但粟裕堅定地回答：“戰爭是要死人的！”

1976年夏天，粟裕鄭重地對夫人楚青表示：“這件事非做不可”。他決心寫出自己親身經歷過的戰役、戰斗，并說即便寫成后不能出版，也要“留給家人、兒孫們的故事書”。

粟裕規定整理材料的指導思想是實事求是，并要對自己回憶的材料進行核實。考慮到自己寫回憶錄時，距離戰爭已過去太多年，粟裕還請參與回憶錄的同志幫忙找有關材料核實。

這種負責態度，增大了回憶錄撰寫的難度，卻也大大提升了回憶錄的價值。

粟裕決心通過回憶錄，糾正軍事領域的形而上學和唯心主義傾向。早在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他就對軍事領域的這種傾向極為不滿。

面對將毛澤東軍事思想歸結為幾條固定公式，把錯綜復雜的戰爭進程表述為高明指揮者早就規劃好的觀點，粟裕決定通過自己的親身體驗來還原戰爭指揮的真相。

“四人幫”被粉碎后，粟裕一度很開心，說寫回憶錄的事不著急了，把精力投入到了撥亂反正中。然而，1981年2月，粟裕突發腦溢血，雖然度過了危險期，但記憶力有些衰退。

楚青通過閑談的方式一點一滴繼續積累材料，直到1984年2月粟裕去世。

在《粟裕戰爭回憶錄》中，淮海戰役的缺席格外引人注目。粟裕不僅不在回憶錄中寫淮海戰役，甚至連有關淮海戰役的書都不讀，電影也不看。

這一態度背后有著復雜的歷史原因。

1958年，厄運毫無征兆地突然降臨到粟裕身上。在那年的軍委擴大會議上，他受到了錯誤的批判，并被調離了軍事指揮第一線。兩位同志甚至聯合寫小字報，批判他有“極端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有野心，有爭權思想”。

面對這些不實之詞，粟裕選擇了沉默。據一位參與撰寫回憶錄的人士回憶，楚青曾指著房間里的一張床說，1958年粟裕被批判時，就是坐在這里掉了眼淚。

事隔多年后，一位曾批判粟裕的同志在301醫院偶遇楚青，主動跑過去當面道歉，表示“一九五八年不應該在會上那樣批判粟總長，批的那些問題都是莫須有的，實在對不起他，感到內疚”。

楚青大度地回應：“事情過去也就算了，粟總長在九泉之下有靈的話，知道了也會高興的。”

這一插曲證明，1958年軍委擴大會議上對粟裕的批判是錯誤的。

淮海戰役的指揮權問題可能是粟裕不愿提及這一戰役的原因之一。1948年10月31日，粟裕主動致電毛主席，建議“此次戰役規模很大，請陳軍長、鄧政委統一指揮”。

毛主席次日回電同意“整個戰役統一受陳、鄧指揮”。這一出于公心的建議，后來卻成為有些人批評他有“爭權思想”的借口。

粟裕雖然不愿直接書寫淮海戰役，但他對這一戰役是有話要說的。

在他逝世后，楚青在整理他的遺物時，從他的一個小本子里發現了他親筆寫的《沁園春·淮海戰役》。據分析，這首詞可能是在1977年寫的。

楚青整理出這首詞后，打電話叫秘書鞠開去，把詞交給他，并說：“首長寫這首詞，是動了一番腦筋的。 初稿寫出后，他可能嫌潦草，又正正規規地抄寫了一遍。”

這首《沁園春·淮海戰役》內容如下：

“作戰方針，攻城打援，首占開封。又俘區壽年，再創敵援；戰局過坳，敵轉防御。兗濟解放，徐海動搖，橫掃江淮在今朝。十月節，我大軍南揮，分割包抄。首殲碾莊伯韜，看徐雙甕鱉哪里逃。笑緯國東援，損兵徒勞；雙堆黃維，稱蔣嫡系，覆滅于后。杜氏將軍，傾巢突圍也難逃。時迫矣，滅蔣家王朝，就在今宵。”

從詞中可見，粟裕對淮海戰役有著全面的思考和深刻的見解。這首詞從豫東戰役、兗州戰役、濟南戰役，一直寫到淮海戰役的三個階段。

在粟裕心中，淮海戰役占據著非常重要的地位。

為了彌補回憶錄中沒有淮海戰役的缺憾，在《粟裕戰爭回憶錄》再版時，經過楚青同意，將她整理的《粟裕談淮海戰役》作為附錄放了進去。

大家看后反映很好。加上粟裕的遺作《沁園春·淮海戰役》問世，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他沒有寫淮海戰役文章的遺憾。

1994年12月25日，《人民日報》和《解放軍報》公開發表了時任中央軍委副主席劉華清和張震的署名文章《追憶粟裕同志》。文章明確指出：

“1958年，粟裕同志在軍委擴大會議上受到錯誤的批判，并因此長期受到不公正的對待。這是歷史上的一個失誤。 這個看法，也是中央軍事委員會的意見。”

這一代表中央軍委為粟裕的正式、公開的平反，雖然來得太遲，但終于還歷史以本來面目，還粟裕以清白高潔。

粟裕去世后，遺體火化時，家人在他的骨灰里發現了三塊彈片，大的一粒有黃豆大小，小的兩粒綠豆大小。這些戰爭留下的印記，伴隨他度過了大半生，而他至死未知。

相比這些身體的創傷，那場不公正的批判無疑是他心中更深的痛楚。直到1994年，中央軍委才正式公開為他平反，肯定他“堅強黨性和高風亮節”。

歷史終究是公正的，只是這種公正常常來得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