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伯瘋了。
這是我堂哥給我打電話時,說的第一句話。
電話那頭,他的聲音又急又躁,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貓,壓著火,但火星子還是從話語的縫隙里一個勁兒往外冒。
“哥,你先別急,出什么事了?”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
“他還嫌不夠丟人!”堂哥的聲音猛地拔高,然后又像是怕被誰聽見,迅速壓了下去,變成了咬牙切齒的耳語,“他今天在公園,拉著人家跳廣場舞的王阿姨,非要教人家什么探戈!你知道嗎?探戈!他連走路都拌蒜,還探戈!被人家的兒子當(dāng)場給罵回來了,說他老不正經(jīng)!”
我能想象到那個畫面。
大伯,七十一歲,瘦得像根風(fēng)干的竹竿,穿著一件不合身的、顏色鮮艷的夾克衫,那是大娘去世后他自己買的,商標(biāo)都沒剪。
他臉上堆著討好的、不自然的笑,伸出那雙布滿老年斑和干裂口子的手,去牽一個比他壯實不少的老太太。
周圍是一圈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那聲音仿佛能穿過電話線,鉆進我的耳朵里,嗡嗡作響。
“全小區(qū)都傳遍了,”堂哥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絕望,“我出門買個菜,人家都在背后戳我脊梁骨。我媽才走多久?半年!半年都不到啊!”
最后那句話,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
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說,我理解他的抓狂,也理解大伯的荒唐。
大娘走的時候,是個很冷的初春。
葬禮上,大伯一滴眼淚都沒掉。
他只是安靜地站著,像一尊風(fēng)化的石像,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場與自己無關(guān)的默片。
我們都擔(dān)心他。
怕他一下子垮掉。
可他沒有。
他甚至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正常”。
他按時吃飯,按時睡覺,每天雷打不動地出門散步。
只是,那棟住了快五十年的老房子,像是被抽走了靈魂。
空氣里,大娘留下的那股淡淡的肥皂和油煙混合的味道,一天比一天稀薄。
直到有一天,那味道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屬于衰敗和孤寂的、冷冰冰的塵土味。
然后,大伯就開始變了。
他開始買顏色鮮亮的衣服,紅的,綠的,黃的,像是要把一道彩虹穿在身上。
他開始學(xué)著用智能手機,把音量開到最大,在家里循環(huán)播放那些吵鬧的、歌詞直白的網(wǎng)絡(luò)神曲。
他開始頻繁地出門,去公園,去老年活動中心,去菜市場,去一切有單身老太太出沒的地方。
他用一種笨拙到近乎滑稽的方式,去跟她們搭訕。
“大姐,你這頭發(fā)在哪兒燙的?真洋氣,像那個……那個電影明星!”
“阿姨,你這菜選得真好,一看就是會過日子的人。不像我,一個人瞎對付。”
“妹子,我看你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要不……咱倆湊合一下?”
這些話,都是從鄰居們半是嘲笑半是同情的轉(zhuǎn)述里,拼湊出來的。
我堂哥堂姐覺得臉都丟盡了。
他們先是勸,好言好語地勸。
“爸,媽才走,您這樣……外人看了會說閑話的。”
大.伯梗著脖子,像個叛逆期的孩子。
“我怎么了?我一個人過,找個伴兒有錯嗎?法律規(guī)定了?還是你們給我養(yǎng)老送終?”
勸說無效,就變成了爭吵。
爭吵也無效,就變成了冷戰(zhàn)。
堂哥堂姐開始躲著他,電話不接,周末也不再帶孩子回老房子。
他們覺得,只要不看,不聽,大伯的那些荒唐事,就仿佛沒有發(fā)生過。
可事情只會越來越糟。
掛了堂哥的電話,我心里堵得慌。
那是一種混雜著無奈、心疼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的情緒。
我想起小時候,大伯并不是這樣的。
他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像塊石頭。
家里家外,都是大娘一個人在張羅。
大娘的聲音亮堂堂的,像夏日午后的陽光,能穿透一切陰霾。
她總是叉著腰,數(shù)落大伯。
“老林,你倒是說句話啊!你這鋸嘴的葫蘆,我跟你過了一輩子,你跟我說的話加起來有沒有一本書多?”
大.伯就嘿嘿地笑,不反駁,只是埋頭干活。
修水管,換燈泡,搬煤氣罐。
他把所有的愛,都做進了那些沉默的、日復(fù)一日的行動里。
大娘嘴上嫌棄,可誰都看得出來,她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最愛吃城南那家鋪子的麻糖,大伯就每個月騎著那輛二八大杠自行車,穿過大半個城市去給她買。
風(fēng)雨無阻。
大娘愛養(yǎng)花,陽臺上那盆君子蘭,被她侍弄得油光碧綠,每年都開花。
大伯嘴上說浪費地方,不如種點蔥,可給花澆水、換土最勤快的人,也是他。
他們的愛,就像那盆君告子蘭,不開花的時候,安安靜靜,沉默厚重。
可一旦開了花,那份絢爛,足以照亮整個屋子。
現(xiàn)在,那個負責(zé)給花澆水、施肥、曬太陽的人走了。
留下這盆花,和另一個沉默的人,獨自面對這空蕩蕩的、再也不會有陽光照進來的屋子。
我決定去看看大伯。
我提著一些水果和熟食,敲開了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剝落的木門。
開門的是大伯。
他穿著那件堂哥電話里說的、顏色扎眼的夾克衫,頭發(fā)梳得油光锃亮,能蒼蠅落在上面都得打滑。
一股劣質(zhì)發(fā)膠混合著老人身上特有的那種味道,撲面而來。
“來了?”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堆起那種我越來越熟悉的、有點用力的笑容。
“嗯,來看看您。”我把東西遞過去。
屋子里還是老樣子,只是更亂了。
沙發(fā)上堆著沒洗的衣服,茶幾上擺著吃剩的泡面桶和幾個空酒瓶。
空氣中,那股衰敗的塵土味更濃了。
唯一有生命氣息的,是陽臺上那盆君子蘭。
但它的葉子有些發(fā)黃,耷拉著,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坐,坐啊。”大伯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沙發(fā),把臟衣服一股腦塞進一個角落。
“您……最近還好吧?”我斟酌著開口。
“好!好得很!”他拍著胸脯,聲音洪亮,但透著一股心虛,“吃得好,睡得香,每天出去溜達,認識了不少新朋友!”
他刻意強調(diào)了“新朋友”三個字。
我看著他,看著他故作精神的樣子,看著他眼角藏不住的疲憊和落寞。
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地扎了一下。
“大伯,”我頓了頓,還是決定說出來,“我聽堂哥說了,公園里的事……”
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那洪亮的聲音也一下子啞了火。
他低下頭,搓著那雙干枯的手,沉默了。
屋子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老式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像是在給這尷尬的沉默計時。
過了很久,他才悶悶地說了一句。
“他們是不是覺得我瘋了?”
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察的顫抖。
“他們不理解。”我說。
“你也不理解,對嗎?”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
那一刻,我感覺他像個做錯了事,卻又倔強地不肯認錯的孩子。
我沒說話。
因為我確實不理解。
我不理解,為什么深刻的愛,在失去之后,會以這樣一種近乎荒誕的方式來呈現(xiàn)。
他看我沒回答,自嘲地笑了一下。
“你大娘走之前,拉著我的手,跟我說,”他的聲音變得很慢,像是在回憶一個很久遠的夢,“她說,老林啊,我這輩子,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她說,你這人,嘴笨,心也笨,不會照顧自己。我走了,你一個人,這屋子該多冷清啊。”
“她說,你得出去,多跟人說話,多笑笑。別總一個人悶在家里,會悶出病來的。”
“她說,你要是想我了,就去找個伴兒。找個愛說話的,愛笑的,能管著你的。別讓她跟我一樣,跟你說一輩子話,你都回不了幾句。”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背抹著眼睛。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哭了。
沒有聲音,就是眼淚,一串一串地,從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滾落下來,砸在陳舊的夾克衫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大伯哭。
在葬禮上都沒有掉一滴眼淚的他,此刻,在一個普普通通的下午,因為回憶起亡妻的幾句話,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地攥住了。
疼得喘不過氣來。
原來,那些荒唐的舉動,那些鮮艷的衣服,那些笨拙的搭訕……
都只是一個笨拙的老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執(zhí)行妻子的遺言。
他不是在尋找新的愛情。
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延續(xù)著那份已經(jīng)刻進骨子里的、舊的愛情。
他想讓她放心。
哪怕她已經(jīng)看不見,聽不到了。
“我試了,”他哽咽著說,“我真的試了。我學(xué)著跟人說話,學(xué)著笑。可我一開口,就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看著那些老太太,她們都不是你大娘。她們笑起來的樣子,說話的聲音,走路的姿勢……沒有一個像她的。”
“我不是想找人替代她,我就是……我就是怕這屋子太靜了。”
“你大娘在的時候,這屋子總是熱熱鬧鬧的。她說話的聲音,她在廚房里切菜的聲音,她看電視時罵那電視劇里壞人的聲音……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
“只剩下這個鐘,”他指了指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滴答……一下一下,像是在催我的命。”
那天下午,大伯跟我說了很多話。
比我過去三十年里,聽他說的所有話加起來都多。
他說起他們年輕的時候,他是怎么用半年的工資,買了一塊上海牌手表,送給當(dāng)時還是姑娘的大娘。
他說起他們剛結(jié)婚那會兒,窮得叮當(dāng)響,兩個人分吃一個紅薯,大娘總是把甜的芯留給他。
他說起堂哥出生那天,他緊張得在產(chǎn)房外來回踱步,手心全是汗,直到聽見那一聲響亮的啼哭,他才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他說起大娘生病后的日子,她是怎么笑著安慰他,說沒事,就是個小感冒。
又是怎么在深夜里,疼得渾身發(fā)抖,卻咬著牙不肯出聲,怕吵醒他。
他的敘述,沒有華麗的辭藻,就是些零零碎碎的、生活里最不起眼的片段。
可這些片段拼湊在一起,就是他們相濡以沫的五十年。
是一段用沉默和陪伴,寫就的愛情史詩。
我靜靜地聽著,偶爾遞上一張紙巾。
夕陽的余暉,從窗戶斜斜地照進來,給屋子里的陳設(shè),都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色。
那盆無精打采的君子蘭,仿佛也在這一刻,被注入了一絲暖意。
我突然明白了。
大伯不是瘋了。
他只是病了。
得了一種叫做“思念”的病。
這種病,無藥可醫(yī)。
唯一的解藥,是那個已經(jīng)去了天堂的人。
離開大伯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給堂哥打了個電話。
我把下午和大伯的對話,原原本本地,復(fù)述給了他聽。
電話那頭,長久的沉默。
我能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和壓抑著的、細微的抽泣聲。
“哥,”我輕聲說,“我們都誤會他了。”
“我知道了。”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第二天是周末。
一大早,堂哥就帶著堂姐,還有他們的孩子,回了老房子。
我沒有去。
我想,那是屬于他們一家人的,和解的時刻。
后來聽堂姐說,那天,堂哥一進門,就給大伯跪下了。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哭得泣不成聲。
“爸,我錯了。”
大伯愣住了,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想去扶他,又不知道該怎么辦。
最后,還是堂姐過去,把堂哥拉了起來。
那天,他們一家人,什么都沒說。
就是在一起,包了一頓餃子。
大娘生前最愛吃的,白菜豬肉餡的餃子。
廚房里,重新響起了切菜的聲音,說話的聲音,孩子的笑鬧聲。
那棟沉寂了半年的老房子,終于,又有了煙火氣。
從那以后,大D伯不再穿那些顏色鮮艷的衣服了。
他也不再去公園里,笨拙地找人搭訕了。
堂哥堂姐,每個周末都會回去。
陪他吃飯,聊天,看電視。
有時候,堂哥會陪他下棋。
有時候,堂姐會幫他把那盆君子蘭,搬到陽臺上曬太陽。
小孫子會纏著他,讓他講過去的故事。
大伯的話,還是不多。
但他臉上的笑容,變得自然了,柔和了。
不再是那種用力的、偽裝出來的快樂。
而是一種從心底里,慢慢滲透出來的,淡淡的暖意。
有一次,我去看他。
他正戴著老花鏡,坐在陽臺的藤椅上,手里拿著一本相冊,看得出神。
陽光灑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很安詳。
我走過去,看到相冊里,是一張他們年輕時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大娘梳著兩條大辮子,笑得眉眼彎彎。
大伯穿著一身筆挺的工裝,站在她身邊,表情有些拘謹,但嘴角,是微微上揚的。
“你大娘年輕的時候,是廠里的一枝花。”大伯用布滿褶皺的手,輕輕撫摸著照片上的人,眼神里,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
“追她的人,能從廠門口排到街尾去。”
“最后,她選了我這個悶葫蘆。”
“她說,別人都說得天花亂墜,只有你,是實實在在對我好。”
他頓了頓,像是陷入了悠久的回憶里。
“是啊,我對她好,是應(yīng)該的。”
“可她對我,比我對她,好一百倍,一千倍。”
“這輩子,是我欠了她的。”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老人,一點也不瘋,一點也不荒唐。
他只是一個用盡了余生,去愛著、懷念著一個人的,最普通的丈夫。
他的愛,沉默如山。
他的思念,深沉如海。
我們這些旁觀者,又有什么資格,去評判他表達思念的方式呢?
那盆君子蘭,在堂姐的精心照料下,漸漸恢復(fù)了生機。
葉子重新變得油亮翠綠,挺拔地舒展著。
第二年春天,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
它開花了。
一簇橘紅色的花朵,在陽光下,開得熱烈而燦爛。
就像大娘那亮堂堂的笑容。
那天,大伯在陽臺上坐了很久很久。
他沒有說話,就是靜靜地看著那盆花。
我仿佛看到,他的身邊,坐著一個梳著大辮子的姑娘。
她靠著他的肩膀,指著那盆花,笑著說:“老林,你看,花開了,多好看啊。”
而他,也像照片里那樣,微微上揚著嘴角,嗯了一聲。
聲音很輕,卻包含了千言萬語。
后來,大伯的生活,恢復(fù)了平靜。
一種帶著淡淡思念的,安寧的平靜。
他不再去老年活動中心,也不再試圖融入那些熱鬧的圈子。
堂哥給他買了一部新的智能手機,教會了他怎么用微信視頻。
每天晚上,他都會和孫子視頻一會兒,聽聽孩子講學(xué)校里的趣事,看著屏幕里那張活潑的小臉,他會露出由衷的笑容。
他還養(yǎng)了一只貓。
一只橘色的,很胖的流浪貓。
是它自己跑到院子里的,大伯看它可憐,就收留了它。
他給它取名叫“丫頭”。
那是大D娘以前最喜歡叫他的小名。
“丫頭,吃飯了。”
“丫頭,過來曬太陽。”
他每天對著貓說話,那只貓也很通人性,總是用毛茸茸的腦袋去蹭他的褲腿,發(fā)出滿足的咕嚕聲。
有了貓的陪伴,那間老房子,似乎也不再那么空曠和寂靜了。
貓的咕嚕聲,走路時輕巧的腳步聲,偶爾調(diào)皮打碎東西的聲響,都給這棟房子,重新注入了生命的動感。
我有時候會想,大伯是不是把對大娘的一部分思念,寄托在了這只貓的身上。
或許是,或許不是。
但重要的是,他找到了一個可以安放自己情感的出口。
一個溫和的,不打擾任何人的出口。
堂哥堂姐對他的關(guān)心,也從最開始那種帶著愧疚的“補償”,慢慢變成了日常的習(xí)慣。
他們不再刻意地去“陪”他,而是真正地把他重新納入了自己的生活。
堂哥出差回來,會記得給他帶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
堂姐學(xué)會了做大娘生前最拿手的那幾道菜,雖然味道總差那么一點,但大伯每次都吃得干干凈凈。
家庭聚會的地點,也從外面的飯店,搬回了這棟老房子。
大家擠在小小的客廳里,吃著家常便飯,聊著雞毛蒜皮的瑣事。
大伯通常是聽得最多的那一個。
他坐在沙發(fā)的主位上,看著兒孫繞膝,眼神安詳而滿足。
他不再是那個需要被特殊照顧的、沉浸在悲傷里的孤寡老人。
他重新成為了這個家的主心骨,一個被愛和尊重包圍著的長輩。
那段“發(fā)瘋”的日子,像是做了一場荒誕的夢。
家里人誰也不再提起。
仿佛那只是一個短暫的插曲,一陣吹過水面的風(fēng),了無痕跡。
但我知道,那段日子,在每個人的心里,都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記。
它讓我們學(xué)會了,如何去理解和包容,一個被巨大悲痛所籠罩的靈魂。
它讓我們明白了,有時候,我們看到的“荒唐”,可能只是另一種形式的“深情”。
它也讓我,對“愛”這個字,有了更深的理解。
愛,不僅僅是花前月下的浪漫,也不僅僅是柴米油鹽的陪伴。
愛,更是在一個人離開后,另一個人,如何帶著兩個人的回憶,繼續(xù)走完剩下的人生。
有的人選擇沉寂,有的人選擇遺忘,而我大伯,他選擇了一種最笨拙,也最真誠的方式。
他試圖用熱鬧去驅(qū)趕孤單,用喧囂去填補空白。
他想完成她最后的囑托,想讓她在另一個世界,能夠安心。
雖然他失敗了,鬧了很多笑話,也讓我們誤解了很久。
但那份深藏在荒唐行為之下的愛意,卻比任何動人的情話,都更加滾燙,更加沉重。
大伯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畢竟是快八十歲的人了。
他的背更駝了,走路也更慢了,有時候,說一句話,要喘很久的氣。
但他精神很好。
每天天氣好的時候,他還是會帶著那只叫“丫頭”的貓,去院子里坐一會兒。
他會給貓梳理毛發(fā),一邊梳,一邊絮絮叨叨地跟它說話。
說的,還是那些和D大娘有關(guān)的陳年舊事。
貓就安靜地趴在他的腿上,瞇著眼睛,喉嚨里發(fā)出舒服的咕嚕聲,像一個最耐心的聽眾。
去年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場雪。
大伯病了,住進了醫(yī)院。
是肺炎,來勢洶洶。
醫(yī)生說,年紀(jì)大了,器官衰竭,情況不樂觀。
我們?nèi)胰耍际卦诓》客狻?/p>
堂哥堂姐的眼睛,都是紅腫的。
透過病房的玻璃窗,我看到大伯安靜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著各種管子,呼吸微弱。
他的臉上,又恢復(fù)了在大娘葬禮上的那種空洞和寂靜。
仿佛他的靈魂,已經(jīng)提前一步,去追尋那個他思念了一輩子的人了。
彌留之際,他清醒了一小會兒。
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只是用眼神,一個一個地,看遍了我們所有的人。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堂哥的臉上。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抬起手,顫顫巍巍地,指了指窗外的方向。
我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被白雪覆蓋的城市。
我們都不明白他的意思。
還是堂姐,最先反應(yīng)過來。
她哭著說:“爸,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城南,麻糖……你想讓媽吃麻糖了……”
大伯的眼睛,亮了一下。
隨即,又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臉上,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淺淺的笑意。
他去找她了。
帶著那份惦記了一輩子的,麻糖的甜味。
大伯的葬禮,很簡單。
按照他的遺愿,沒有大操大辦。
整理遺物的時候,我們在他的枕頭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被摩挲得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布袋子。
打開來,里面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
而是一縷頭發(fā),用紅線仔細地纏著。
還有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
紙條已經(jīng)泛黃,上面的字跡,娟秀而有力,是大娘的筆跡。
上面寫著:
“老林,見字如面。
我知道你笨,怕我走了你一個人不行,給你寫下幾條,你照著做就行。
一、按時吃飯,不許湊合。冰箱里我給你包好的餃子,記得煮。
二、天冷加衣,天熱開窗。你那老寒腿,別再吹風(fēng)了。
三、那盆君子蘭,替我照顧好。它開花了,就像我回來看你了。
四、多出去走走,多跟人說話。別怕人笑話,你一笑,皺紋都開了,其實挺好看的。
五、要是實在想我了,就看看我們的照片,別憋在心里。
六、找個伴兒吧。找個能陪你說話的。別讓人家受委屈,就像你對我一樣,對人家好。
七、別為我難過。我這輩子,嫁給你,值了。下輩子,你早點來找我,換我追你。”
紙條的最后,被淚水浸透過,字跡有些模糊。
我們拿著那張紙條,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泣不成聲。
原來,他一直都把她的囑托,珍藏在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原來,那場荒唐的“黃昏戀”,那段讓我們無法理解的行徑,都源于這張小小的紙條。
他只是想,一條一條地,去完成她的心愿。
哪怕他做得那么笨拙,那么可笑。
可那份想要讓她安心的意念,卻是那么的堅定,那么的純粹。
大伯和D大娘,合葬在了一起。
墓碑上,是他們那張年輕時的黑白合影。
照片上,她笑得燦爛,他站得筆挺。
他們挨得很近,仿佛從來沒有分開過。
那盆君子蘭,被堂姐搬回了自己家。
每年春天,它都會準(zhǔn)時開花。
橘紅色的花朵,熱烈地綻放著,像是D大娘從未走遠的,溫暖的笑容。
而那只叫“丫頭”的橘貓,被我接回了家。
它很乖,不吵不鬧。
很多時候,它會安靜地趴在窗臺上,看著遠方,一動不動。
我不知道,在它的世界里,是不是也能看到,那兩個相愛了一輩子的老人。
他們手牽著手,走在開滿鮮花的路上,一路說著,笑著,再也不分離。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大伯也離開我們?nèi)炅恕?/p>
老房子一直空著,堂哥堂姐舍不得賣,也舍不得租出去。
他們說,那是爸媽的根,留著,心里就覺得踏實。
每個月,他們都會回去打掃一次。
擦拭著那些舊家具,就像在擦拭著那些泛黃的記憶。
屋子里,再也沒有了D大娘的肥皂味,也沒有了大伯的煙草味。
只剩下一種,叫做“過去”的味道。
淡淡的,卻很悠長。
有時候,我也會跟著他們一起回去。
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藤椅上,陽光透過窗戶,灑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會想起那個因為思念而“發(fā)瘋”的老人。
想起他穿著不合身的亮色夾克,笨拙地學(xué)著時髦。
想起他用盡全力地去熱鬧,卻掩蓋不住內(nèi)心那巨大的空洞。
想起他流著淚,跟我講述他和D大娘的那些往事。
現(xiàn)在想來,那段日子,與其說是他的“荒唐史”,不如說是他寫給D大娘的,最后一封情書。
一封用行動寫就的,長長的,笨拙的,卻無比深情的情書。
他告訴她,他有聽她的話,在好好生活。
他告訴她,他有試著去熱鬧,去交朋友。
他告訴她,他很想她,想到了骨子里。
他告訴她,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能替代她。
去年清明,我們一起去給他們掃墓。
堂哥在墓前,擺上了兩樣?xùn)|西。
一束盛開的君子蘭,和一包城南老店的麻糖。
他把麻糖的紙包打開,輕聲說:“爸,媽,吃糖了。”
一陣風(fēng)吹過,松樹的葉子沙沙作響。
仿佛是他們在回應(yīng)。
我站在后面,看著墓碑上那張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兩個人,依舊年輕,笑容依舊燦爛。
我突然覺得,他們其實從未離開。
他們的愛,已經(jīng)化作了這山間的風(fēng),這樹上的葉,這每年春天盛開的花。
化作了我們這些后輩,血脈里流淌的,關(guān)于家的記憶。
而我們,也會帶著這份記憶,繼續(xù)好好地生活下去。
就像那張紙條上寫的。
別難過。
因為愛過,就值得。
前幾天,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我又回到了那棟老房子。
屋子里很亮堂,充滿了陽光和飯菜的香氣。
D大娘在廚房里忙活著,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
大伯坐在陽臺的藤椅上,戴著老花鏡,低頭修著一個半導(dǎo)體收音機。
那只叫“丫頭”的貓,趴在他的腳邊,懶洋洋地打著哈欠。
一切,都還是記憶里最美好的樣子。
D大娘從廚房里探出頭來,沖著大伯喊:“老林,別修了,準(zhǔn)備吃飯了!”
大伯抬起頭,嘿嘿一笑,應(yīng)了一聲:“好嘞!”
他放下手里的工具,站起身,走到D大娘身邊,很自然地,接過了她手里的碗筷。
陽光照在他們花白的頭發(fā)上,泛著金色的光暈。
我站在門口,看著他們,眼眶一熱,就醒了。
醒來的時候,窗外天光大亮。
“丫頭”正趴在我的枕邊,睡得正香,喉嚨里發(fā)出輕微的咕嚕聲。
我伸出手,摸了摸它溫暖的皮毛。
心里,一片安寧。
我知道,那不是一個普通的夢。
那是他們在告訴我,他們在那個世界,過得很好。
依舊是她愛說,他愛聽。
依舊是她張羅著柴米油鹽,他守護著歲月靜好。
這就夠了。
對于愛來說,最好的結(jié)局,不是永生,而是永恒。
是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記。
是在離開之后,還能成為對方活下去的,最溫柔的勇氣。
大伯做到了。
他用他的方式,守住了這份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不是瘋子。
他是我見過的,最深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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