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女婿王博那句輕飄飄的“媽那兒就是咱們的活期存折”,像一根冰冷的針,扎破了我三十年來用愛吹起的美夢。
那三十萬,是我和老林存了一輩子的養(yǎng)老錢,是我摳著每一次買菜錢、省下每一度電,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我以為,這筆錢是為女兒曉月的新生活添磚加瓦,是為她未來的安穩(wěn)鋪路。我甚至想象過,他們拿到錢后,會怎樣感激地擁抱我,我們的家會因此更加緊密。
整整三個月,我活在一種巨大的恍惚和寒冷里。白天,我像個沒事人一樣去公園散步,和老鄰居聊天,可到了晚上,那段對話就像電影回放,一字一句,清晰得殘忍。
可我從沒想過,我親手搭建的親情堡壘,地基竟是流沙。
而這一切,都要從那個陽光好得有些刺眼的午后,那筆三十萬的轉(zhuǎn)賬說起。
第1章 一碗紅燒肉的溫度
“媽,您這紅燒肉,真是絕了!外面的館子,沒一家比得上。”
飯桌上,女婿王博一邊大口吃著肉,一邊對我豎起大拇指。他嘴里塞得滿滿的,話說得有些含糊,但那份贊美,聽起來格外真誠。
我笑了笑,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又夾起一塊最大、最漂亮的五花肉放進女兒曉月的碗里,“喜歡就多吃點。你呀,就是被王博養(yǎng)得太瘦了。”
林曉月,我的女兒,正低頭小口扒拉著米飯,聞言抬起頭,對我甜甜一笑:“媽,您再說,王博該有壓力了。”
她穿著一件米白色的針織衫,長發(fā)柔順地披在肩上,看起來文靜又乖巧,一如我記憶中那個總跟在我身后的小姑娘。看著她,我心里就軟成了一片。
老林走得早,我一個人把曉月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只有自己知道。好在女兒爭氣,考上了好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了家不錯的公司,又嫁給了看起來踏實肯干的王博。我覺得,我的任務(wù)總算完成了。退休后,我的生活簡單得只剩下兩件事:照顧好自己,別給女兒添麻煩;以及,時時刻刻準備著,只要她需要,就把我的一切都給她。
王博很會說話,也很會活躍氣氛。他一邊給曉月夾菜,一邊跟我聊著單位的趣事,把我逗得哈哈直笑。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飯后,曉月幫我收拾碗筷,王博則坐在客廳的舊沙發(fā)上,泡了壺茶。那套沙發(fā)還是我和老林結(jié)婚時買的,皮面已經(jīng)有了裂紋,坐上去會發(fā)出“嘎吱”的聲響。曉月勸過我好幾次,說換套新的,我總說,用慣了,懶得折騰。其實,我是舍不得,那上面有我們一家人太多的回憶。
“媽,”王博忽然開口,聲音聽起來比剛才在飯桌上鄭重了許多,“有個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我端著切好的水果從廚房走出來,放在茶幾上,“什么事?這么客氣。”
曉月也跟了出來,挨著我坐下,很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頭輕輕靠在我肩上。這個小動作,瞬間讓我所有的防備都卸了下來。
王博搓了搓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他看了一眼曉月,曉月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是這樣,媽。我有個發(fā)小,最近在搞一個項目,新能源汽車的充電樁,現(xiàn)在是風口,前景特別好。他那邊資金稍微有點緊張,想拉我入伙。我考察了很久,項目確實靠譜,就是……”他頓了頓,有些為難地說,“就是啟動資金,我們還差一點。”
我的心,輕輕“咯噔”了一下。
我不是不諳世事的老太太。退休前,我是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帶過畢業(yè)班,什么樣的人和事沒見過。對于“投資”、“項目”這類詞,我本能地抱著一絲警惕。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王博,等他繼續(xù)說下去。
“我們自己這些年也攢了些錢,加上跟朋友湊了湊,大概還差三十萬的缺口。”王博的眼神很誠懇,他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媽,我知道這筆錢不是小數(shù)目,也知道這是您和爸的養(yǎng)老錢。要不是真的沒辦法,萬不得已,我們絕對不會跟您開這個口。”
三十萬。
這個數(shù)字像一塊石頭,沉甸甸地砸在我心上。
那是我和老林一輩子的積蓄。老林在世時,總愛開玩笑說,咱們這點錢,就是曉月的“壓艙石”,以后她不管遇到什么風浪,家里總有塊石頭能讓她站穩(wěn)腳跟。
我下意識地看向曉月。
她的臉微微泛白,嘴唇緊緊抿著,挽著我胳膊的手,不自覺地用了些力。她沒有看我,而是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曉月,這也是你的意思嗎?”我問她,聲音有些干澀。
曉月沉默了幾秒鐘,然后才抬起頭,眼睛里像蒙著一層水霧:“媽……王博也是為了我們這個小家好。他說,不想一輩子就這么給人打工,想趁年輕拼一把。我們……我們也是想早點過上好日子,讓您也跟著享享福。”
她的話,說得我心里一酸。
是啊,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過得好一點,再好一點呢?
王博見我態(tài)度有所松動,趕緊補充道:“媽,您放心。我那朋友簽了合同的,這三十萬算是技術(shù)入股,每年都有分紅。我算過了,快的話,兩年就能回本。到時候,我們第一時間就把錢還給您。不,我們連本帶利,給您四十萬!”
他語氣里的那股興奮和篤定,很有感染力。
我看著眼前這兩個年輕人,一個是我視若己出的女婿,一個是我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女兒。他們的臉上寫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渴望,那種年輕人特有的、想要把世界抓在手里的沖勁,讓我有些恍惚。
我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和老林,不也是這樣一窮二白,憑著一股熱情往前闖嗎?
“媽,您別為難。”曉月見我久久不語,小聲說,“要是您覺得不方便,我們就再想別的辦法。大不了……大不了我們再多上幾年班,多攢幾年錢。”
她越是這么說,我心里就越是過意不去。
什么叫“別的辦法”?他們這個年紀,工資固定,開銷又大,能有什么辦法?無非就是去借高利息的貸款,或者去求那些不靠譜的人。與其讓他們?nèi)ネ饷婷半U,還不如我這個當媽的,在背后推他們一把。
老林留下的那句話,又在我耳邊響起——“壓艙石”。
什么時候用?不就是現(xiàn)在這個時候用嗎?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行了,”我拍了拍曉月的手,對他們笑了笑,“媽支持你們。年輕人,是該有自己的事業(yè)。錢,明天我取給你們。”
王博的臉上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驚喜,他激動得差點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媽!謝謝您!真的,太謝謝您了!我保證,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曉月也抬起頭,眼圈紅紅地看著我,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媽……”
“傻孩子,哭什么。”我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心里被一種付出的滿足感填得滿滿的,“媽不為你們,為誰呢?只要你們好好的,媽就什么都值了。”
那個晚上,他們陪我聊了很久,聊他們對未來的規(guī)劃,聊那個充電樁項目有多么光明的前景,聊他們以后要買大房子,接我過去一起住。
客廳里的燈光很暖,把他們年輕的臉龐照得閃閃發(fā)光。
我看著他們,心里那最后一絲疑慮,也被這暖意融化了。我甚至覺得,自己做了一個無比正確的決定。我不僅是給了他們一筆錢,更是給了他們一個撬動未來的支點。
送他們到樓下,看著他們手牽手遠去的背影,我心里充滿了為人母的驕傲和欣慰。
那一晚,我睡得很踏實。夢里,我又見到了老林。他還是那副溫和的樣子,笑著對我說:“阿靜,你做得對。”
第2章 忘掛的電話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銀行。
因為是定期存款,需要提前一天預(yù)約。我跟銀行的大堂經(jīng)理是老熟人了,她看我一次性要取這么多錢,還關(guān)心地問我:“陳老師,您這是家里有大用處啊?可得當心,現(xiàn)在騙子多。”
我笑著擺擺手,說:“不是,給孩子辦點事。”
那種自豪感,讓我的腰板都挺直了幾分。
下午三點,我準時等在銀行的貴賓室。手續(xù)辦得很順利,當柜員把一張三十萬的銀行本票遞給我時,我的手還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那是一沓紙,卻又那么重。
我沒有直接把本票給王博,而是把錢轉(zhuǎn)進了自己的活期賬戶,然后問曉月要了她的銀行卡號。我想,這筆錢,還是直接打到女兒的卡上,我更放心一些。這是為人母的一點私心。
回到家,我坐在書桌前,打開手機銀行的APP,小心翼翼地輸入女兒的卡號和姓名。林曉月。這三個字,我寫過念過千遍萬遍,熟悉得就像我自己的掌紋。
三十萬。后面跟著一長串的零。
我反復(fù)核對了三遍卡號,才鄭重地按下了“確認轉(zhuǎn)賬”的按鈕。輸密碼,人臉識別,手機收到一條扣款成功的短信。
“您尾號xxxx的儲蓄卡賬戶于x月x日15:23完成一筆300000.00元的轉(zhuǎn)賬交易……”
看著這條短信,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感覺心里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我拿起手機,撥通了曉月的電話。我想告訴她,錢已經(jīng)轉(zhuǎn)過去了,讓她查收一下。順便,再叮囑她幾句,讓她和王博做事要謹慎,要腳踏實地。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通,那頭傳來曉月有些驚喜的聲音:“媽?怎么啦?”
“曉月啊,錢我給你轉(zhuǎn)過去了,三十萬,你看看收到了沒有。”我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輕松和愉悅。
“啊?這么快!媽,您真是……太謝謝您了!”曉月的語氣聽起來非常激動,“我……我跟王博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傻孩子,跟媽還說這些。”我笑著說,“你們好,媽就好。對了,你跟王博說,項目上的事,一定要多留個心眼,合同什么的都要看仔細了,別大大咧咧的。”
“知道啦媽,您就放心吧,跟個小老太太一樣,越來越啰嗦了。”女兒在電話那頭撒著嬌。
這種嗔怪的語氣,我聽著卻格外受用。
“行,那你先忙,媽不打擾你了。”
“嗯嗯,媽,您也早點休息,拜拜!”
“拜拜。”
我習(xí)慣性地把手機從耳邊拿開,按了一下鎖屏鍵,然后隨手放在了書桌上。可能是年紀大了,腦子慢,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掛了電話,但實際上,通話并沒有被切斷。
我就這樣,帶著一絲完成任務(wù)后的疲憊和滿足,起身去廚房準備晚飯。
淘米,洗菜,切肉。廚房里只有水流聲和刀具碰撞砧板的聲音。
就在我準備開火的時候,放在書房的手機里,忽然傳來了聲音。
起初我沒在意,以為是手機推送的新聞。但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而且是對話,這讓我有些好奇。我關(guān)掉水龍頭,擦了擦手,走回書房。
手機屏幕還亮著,通話時間正在一秒一秒地跳動。
我愣住了。電話……沒掛?
我下意識地想去按那個紅色的掛斷鍵,但就在那一瞬間,一個清晰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了出來,是王博的聲音。
“怎么樣?到賬了?”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和急切。
“嗯,剛到。三十萬,一分不少。”是曉月的聲音。
“我就說吧,媽那邊肯定沒問題。稍微演演苦情戲,掉幾滴眼淚,她那點養(yǎng)老錢,不就乖乖到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從頭涼到腳。
演戲?苦情戲?
我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忘了。我的手指懸在手機屏幕上方,卻怎么也按不下去。
“你小聲點!”曉月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嗔怪,但聽不出任何真正的責備,“別說得那么難聽,那是我媽。”
“是是是,是,也是咱們的活期存折嘛。”王博的聲音變得輕飄飄的,帶著一種調(diào)侃和不以為意,“取錢方便,還不用利息。多好。”
“活期存折”。
這五個字,像五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進了我的心臟。我感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不得不伸手扶住桌沿,才勉強站穩(wěn)。
怎么會……他們怎么會這么想?
“不過話說回來,這次是真大方。我還以為得磨嘰幾天呢。看來,還是你這個女兒的面子大。”
“那當然了,”曉月的聲音里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我媽最疼我了。從小到大,我要什么她給什么。別說三十萬,我要是開口說要她的命,她估計都不會猶豫。”
“哈哈哈,那倒也是。”王博大笑起來,“行了,錢到手了,我趕緊給我哥們兒那邊轉(zhuǎn)過去。他那輛二手的寶馬X5,可就等著我這筆錢呢。”
寶馬X5?
不是說……投資充電樁項目嗎?
我的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你真要買車啊?”曉月問,“三十萬,就這么買了輛二手車?我還以為你真要投資什么項目呢。”
“傻瓜,”王博的語氣里充滿了寵溺和一絲炫耀,“什么項目有開大奔爽?再說了,男人沒輛好車,出去談生意誰看得起你?這叫投資自己,懂不懂?等我開著寶馬回去,你看你那些同學(xué)閨蜜,哪個不羨慕你?”
“那……那我媽那邊怎么說?她說兩年回本,還本帶利給她四十萬呢。”曉月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猶豫。
“哎呀,那不是為了讓她掏錢,說的好聽話嘛。你還真信啊?”王博不以為然地笑了一聲,“到時候就說項目賠了,錢都打了水漂了。她還能真把我們怎么樣?總不能逼著自己親閨女去賣血還錢吧?再說了,她就你一個女兒,她的錢,早晚不都是你的?現(xiàn)在只是提前給我們用用罷了。”
“你……你真壞。”曉月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撒嬌。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嘛。走,親一個,我的好老婆,你可是咱們家的大功臣!”
接下來,聽筒里傳來了一陣嬉笑打鬧的聲音,以及一些模糊不清的親昵聲。
那些聲音,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終于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整個人癱坐在了椅子上。手機從我無力的手中滑落,“啪”的一聲掉在地板上,通話,終于中斷了。
書房里一片死寂。
窗外的陽光依舊明亮,甚至有些晃眼,可我卻感覺自己墜入了一個無邊無際的冰窖。
原來,那場其樂融融的晚飯是一場表演。
原來,那些對未來的憧憬是一套說辭。
原來,我引以為傲的母女情深,在他們眼里,不過是一場可以利用的算計。
活期存折……
我捂住胸口,那里疼得像是要裂開一樣。我這輩子,從未覺得如此的屈辱,如此的寒心。
那不是三十萬,那是我作為一個母親,全部的愛和信任啊。
第33章 空氣里的謊言
接下來的兩天,我像是丟了魂。
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到天亮。腦子里,反反復(fù)復(fù)都是電話里聽到的那些話。王博輕佻的笑聲,曉月嬌嗔的埋怨,每一個字都像烙鐵,在我心上燙出一個個血淋淋的洞。
我開始回憶,回憶過去的一點一滴。
是不是我早就該發(fā)現(xiàn)什么?
我想起,王博每次來家里,嘴都特別甜,一口一個“媽”,叫得比曉月還親。他會主動給我捶背,會記得我的生日,會買一些并不貴但很討巧的禮物。我一直以為,這是他作為女婿的孝順和尊重。現(xiàn)在想來,那一張張熱情的笑臉背后,藏著的都是對我的算計。
我又想起曉月。她從小就習(xí)慣了我的付出。小時候,她想要一條漂亮的公主裙,我寧愿一個月不添一件新衣服,也要滿足她。上大學(xué),她說同學(xué)都有了最新款的手機,我二話不說,就用半個月的工資給她換了。她工作后,每次回家,我總是大包小包地讓她帶走,塞滿了她愛吃的菜和水果。
我以為這是愛,是傾盡所有的付出。
可我好像忘了教她一件事:如何去愛別人,如何去感恩。
我的愛,太滿了,滿到讓她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我的付出,太輕易了,輕易到讓她覺得予取予取,毫無負擔。
是我,親手把她慣成了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而王博,不過是那個利用了她這一點,并將之放大了的人。
這個認知,比單純的被欺騙更讓我心痛。這是一種為人母的,深刻的失敗感。
第三天上午,曉月給我打來了電話。
她的聲音像往常一樣,充滿了陽光和活力:“媽,干嘛呢?”
我握著電話,喉嚨發(fā)緊,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媽?您怎么不說話呀?信號不好嗎?”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些:“沒……沒什么,剛在陽臺澆花呢。”
“哦哦,”曉月在那頭笑嘻嘻地說,“媽,跟您說個事。王博那個項目,特別順利!他朋友那邊已經(jīng)把合同發(fā)過來了,我們研究了一下,條款特別好。您就擎好吧,等著兩年后收四十萬!”
謊言。
張口就來的謊言。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如果我沒有聽到那通電話,此刻的我,該是多么的欣慰和高興啊。可現(xiàn)在,我只覺得無比的諷刺和悲哀。
我的女兒,正在對我撒一個她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謊。
“是嗎?那……那挺好。”我的聲音干巴巴的,聽不出一點情緒。
曉月似乎沒有察覺到我的異常,繼續(xù)興奮地說:“是啊!王博說,等第一筆分紅下來,就帶您去歐洲旅游!您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巴黎的鐵塔,還有羅馬的許愿池嗎?我們都給您安排上!”
歐洲旅游……
又是多么美好的一個許言。可惜,它和那個充電樁項目一樣,都是虛無縹緲的泡沫。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
“曉月,”我打斷了她,“你和王博,今天晚上回家來一趟吧。”
“啊?今天晚上?”曉月愣了一下,“怎么了媽?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大事,”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淡,“就是……我燉了鍋雞湯,你們回來喝。順便,有點事,想當面跟你們聊聊。”
“哦……行啊。”曉月遲疑了一下,還是答應(yīng)了,“那我跟王博說一聲,我們下班了就過去。”
掛了電話,我走進廚房,從冰箱里拿出那只準備過周末才吃的土雞。
我要燉一鍋湯。
但今晚,這鍋湯的味道,注定和以往不一樣了。
一下午,我都在廚房里忙碌。我不僅燉了雞湯,還做了曉月最愛吃的糖醋排骨,王博最喜歡的紅燒肉,還有幾樣清淡的素菜。
我把每一道菜都做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精致,都要用心。
這或許是最后一次,我這樣毫無保留地為他們準備一桌飯菜了。
傍晚六點半,門鈴準時響起。
我打開門,曉月和王博站在門外,手里提著一盒保健品和一籃水果。王博的臉上,依然掛著那種恰到好處的熱情笑容。
“媽,我們回來啦!哎喲,做什么好吃的呢,這么香!”
“快進來吧,洗手準備吃飯了。”我側(cè)身讓他們進來,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曉月?lián)Q鞋的時候,眼神在我臉上一掃而過,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小聲問:“媽,您是不是不舒服?臉色怎么這么差?”
“沒有,可能昨天沒睡好。”我淡淡地回答。
飯桌上,氣氛有些微妙的沉悶。
以往,總是王博在滔滔不絕地活躍氣氛。但今天,他似乎也感覺到我的情緒不高,說了幾個笑話,見我沒什么反應(yīng),也漸漸安靜了下來。
他只是一個勁兒地給曉月夾菜,又給我盛湯,表現(xiàn)得像個無可挑剔的二十四孝好女婿。
看著他那張真誠的臉,我心里一陣反胃。
一個人,怎么可以把“虛偽”兩個字,演繹得如此淋漓盡致?
“曉月,王博,”我放下筷子,用餐巾紙擦了擦嘴,平靜地開口,“關(guān)于你們那個投資項目,我想再多了解一下。”
第4章 攤牌
我的話一出口,飯桌上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王博夾著一塊排骨的手停在半空中,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曉月則是不安地攪動著碗里的米飯,不敢看我。
還是王博反應(yīng)快,他迅速恢復(fù)了鎮(zhèn)定,把排骨放進曉月碗里,然后笑著對我說:“媽,您想了解什么?您放心,這項目絕對靠譜。我那發(fā)小,叫周凱,我們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人品絕對信得過。”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那個子虛烏有的“周凱”,和那個前景無限的“充電樁項目”。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細節(jié)豐富,邏輯嚴密,仿佛他真的為此做了無數(shù)的調(diào)研和準備。
如果不是親耳聽見那通電話,我恐怕真的會被他這番說辭打動。
我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他。
曉月在一旁,偶爾會附和兩句,但她的眼神飄忽,雙手緊張地放在膝蓋上,出賣了她的心虛。
“……所以說,媽,您這筆投資,絕對是投對了!您就等著在家數(shù)錢吧!”王博做了一個意氣風發(fā)的總結(jié),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似乎是說得口干了。
我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聽起來確實不錯。”我說,“既然是這么好的項目,還簽了合同,那能不能把合同拿來給我看看?我也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開開眼界。”
王博的臉色,瞬間變了。
“合……合同?”他結(jié)巴了一下,眼神開始躲閃,“媽,那合同……都是商業(yè)機密,條款復(fù)雜得很,您也看不懂。再說了,放在公司里了,我沒帶回來。”
“哦,沒關(guān)系。”我依舊微笑著,語氣溫和得像在討論天氣,“那你把你那個發(fā)小,周凱的電話給我。我好歹也是長輩,投了這么多錢,總該跟項目的負責人通個氣,問候一下,這也是禮貌,對不對?”
王博的額頭上,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
“媽,這……這不方便吧?周凱他最近特別忙,天天都在外面跑項目,見投資人,我怕打擾他工作。”
“不打擾,我就簡單問候兩句。”我步步緊逼,目光像手術(shù)刀一樣,精準地落在他臉上,不放過他任何一絲表情的變化。
曉月終于坐不住了,她放下碗筷,帶著一絲哀求的語氣說:“媽,您到底想干什么呀?我們不是都跟您說清楚了嗎?您怎么還不相信我們呢?”
“相信?”
我重復(fù)著這個詞,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重錘,敲在他們心上。
我慢慢地站起身,走到客廳,從電視柜的抽屜里,拿出了一樣?xùn)|西。
那是我新買的錄音筆。
自從那天以后,我就留了個心眼。我怕他們不承認,我怕我的質(zhì)問在他們看來只是無理取鬧。我需要證據(jù)。
我按下播放鍵。
書房里,王博那輕佻的聲音,清晰地流淌出來。
“……媽那兒就是咱們的活期存折嘛。取錢方便,還不用利息。多好。”
“……到時候就說項目賠了,錢都打了水漂了。她還能真把我們怎么樣?”
“……男人沒輛好車,出去談生意誰看得起你?這叫投資自己,懂不懂?”
錄音筆里,他們的對話一字一句地播放著。
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
王博的臉,從紅到白,再到青,精彩得像個調(diào)色盤。他張著嘴,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像一條被掐住脖子的狗。
而曉月,我的女兒,她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她的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媽……”她發(fā)出的聲音,細弱得像蚊子叫。
錄音播放完畢,我關(guān)掉了錄音筆,把它輕輕放在茶幾上。
我轉(zhuǎn)過身,看著他們。
我的內(nèi)心,沒有預(yù)想中的憤怒和咆哮。經(jīng)歷了幾天的煎熬和心死,此刻的我,只剩下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平靜。
“現(xiàn)在,你們還有什么想說的嗎?”我問。
王博“撲通”一聲,竟然直接跪了下來。
“媽!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是人,我混蛋!”他一邊說,一邊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打得“啪啪”作響,“我就是一時鬼迷心竅,媽,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再也不敢了!”
曉月也哭著跪倒在我面前,抱著我的腿,泣不成聲:“媽……對不起……我錯了……您打我吧,您罵我吧……對不起……”
我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兩個人。
一個是我曾經(jīng)以為可以托付女兒終身的男人,一個是我視若性命的女兒。
他們此刻的懺悔和眼淚,看起來那么真切。
可我心里清楚,如果不是這支錄音筆,他們會把這個謊言,一直對我演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們編造出“項目失敗”的借口,然后心安理得地開著那輛用我的養(yǎng)老錢買來的寶馬車,繼續(xù)規(guī)劃他們美好的未來。
我的心,已經(jīng)冷了,硬了。
“起來吧。”我淡淡地說,“別跪著了,我們家沒這個規(guī)矩。”
我的冷漠,顯然比打罵更讓他們害怕。
王博不敢起來,曉月也只是抱著我的腿,哭得更兇了。
我沒有理會他們,而是徑直走到電話旁,拿起話筒,按下了三個數(shù)字。
110。
王博和曉月都驚呆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媽!您要干什么!”王博失聲尖叫,連滾帶爬地過來想搶我手里的電話。
我側(cè)身避開他,對著話筒,用一種異常清晰和平穩(wěn)的聲音說:“喂,你好,我要報警。我被詐騙了,金額三十萬。詐騙我的人,是我的女兒和女婿。”
第5章 一張欠條的重量
電話那頭,接線員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專業(yè)地詢問我的地址和具體情況。
王博徹底慌了,他臉色煞白,撲過來想掛斷電話,被我用眼神制止了。那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冰冷而決絕的眼神。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曉月更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死死地抱著我的腿,哀嚎道:“媽!不要!求求您不要報警!您這樣會毀了我們的!王博要是留了案底,他這輩子就完了!媽,我求求您了!”
我看著她,一字一句地問:“他的人生毀了,你心疼。那我呢?我的后半生,誰來管?你們拿著我的養(yǎng)老錢去揮霍,編造謊言來欺騙我的時候,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毀掉的是什么?”
毀掉的,是一個母親對孩子全部的信任和愛。
毀掉的,是我晚年唯一的依靠和念想。
毀掉的,是我們這個家,曾經(jīng)有過的所有溫情。
我的話,讓曉月的哭聲一滯。她抬起淚眼婆娑的臉,怔怔地看著我,說不出一句話。
電話那頭,接線員還在等著我的回答。
我沉默了。
我真的要報警嗎?
把自己的女兒女婿送進警察局,讓他們的人生留下一個抹不去的污點?那樣,我真的會開心嗎?
不,我不會。
我只是太痛了,太失望了。我用這種最極端的方式,是想讓他們知道,我不是那個可以被他們隨意糊弄、予取予取的“活期存折”。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有我的底線和尊嚴。
我對著話筒,深吸一口氣,說:“對不起,……我想,我需要再考慮一下。”
說完,我掛斷了電話。
客廳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剩下曉月壓抑的抽泣聲。
王博癱坐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冷汗浸濕了他的后背。
我重新坐回沙發(fā)上,看著他們,感覺無比的疲憊。
“錢呢?”我問。
王博一個激靈,趕緊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手忙腳亂地打開銀行APP,“在……都在!媽,一分沒動!我本來打算今天就去提車的,還沒來得及……”
“轉(zhuǎn)回來。”我的語氣不容置喙。
“是是是!”王博點頭如搗蒜,他用顫抖的手指操作著手機,很快,我的手機就收到了一條銀行短信。
“您尾號xxxx的儲蓄卡賬戶于x月x日19:54收到一筆300000.00元的轉(zhuǎn)賬……”
看著那串熟悉的數(shù)字,我的心里沒有絲毫失而復(fù)得的喜悅,只有一片荒蕪。
錢回來了,可信任呢?親情呢?那些被摔碎的東西,還能回來嗎?
“媽,我們真的知道錯了……”曉月挪到我身邊,小心翼翼地拉著我的衣角,像小時候做錯了事一樣,“您原諒我們這一次,好不好?”
我沒有看她,只是靜靜地看著茶幾上的那杯已經(jīng)涼透了的茶。
“曉月,我問你。如果今天,我沒有聽到那通電話,你是不是打算,就這么一直騙我?”
曉月渾身一顫,低下了頭,不敢回答。
她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又看向王博:“王博,我當初把曉月交給你,是希望你能好好愛她,照顧她,帶著她走正道。不是讓你教她怎么算計自己的親媽。”
王博羞愧地把頭埋進了臂彎里,肩膀不住地聳動。
我嘆了口氣,從抽屜里拿出紙和筆,放在他們面前。
“寫一張欠條。”我說。
兩人都愣住了,不解地看著我。
“寫清楚,林曉月、王博,于今日,因購車向我,陳靜,借款三十萬。兩年內(nèi)還清。如果兩年內(nèi)還不清,這套房子,你們就別想了。”
這套房子,是我和老林唯一的財產(chǎn)。按照老林的遺愿,我百年之后,房子是留給曉月的。這是她在這個城市里,最后的退路。
曉月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媽!您……您要用房子逼我們?”
“不是逼。”我平靜地糾正她,“是教。我以前,只教了你怎么接受愛,卻忘了教你怎么承擔責任。這三十萬,我今天可以不給你們,但我也可以給你們。但它不再是贈予,而是借款。你們需要用自己的努力和汗水,來把它堂堂正正地還給我。”
“至于這套房子,它是我最后的保障。在我看到你們真正懂得什么是‘責任’和‘感恩’之前,我不會再輕易地把它交出去。”
我的話,讓曉月徹底愣住了。她或許沒想到,一向?qū)λ星蟊貞?yīng)的母親,會說出如此“絕情”的話。
王博沉默了半晌,忽然抬起頭,眼神里多了一些我從未見過的東西。那不是恐懼,也不是算計,而是一種……羞愧和決然。
他拿起筆,沒有絲毫猶豫,在紙上寫下了欠條。
“借款人:王博、林曉月……”
他寫得很慢,但每一個字都很有力。
寫完后,他把欠條推到曉月面前。曉月看著那張紙,眼淚又流了下來,但這一次,她沒有再哭鬧,而是拿起筆,在王博的名字旁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王博把欠條雙手遞給我。
“媽,對不起。您說得對,是我們錯了。這錢,我們一定會還。兩年之內(nèi),一分不少。”
我接過那張還帶著他們體溫的欠條,薄薄的一張紙,卻感覺有千斤重。
它承載的,是一個家庭破碎的信任,和一個母親最后的希望。
“飯菜都涼了。”我站起身,把欠條收好,“你們走吧。我累了,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們沒有再多說什么,默默地站起身,穿上鞋,走出了這個曾經(jīng)他們無比熟悉的家。
關(guān)上門的那一刻,我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門板,緩緩地滑坐在地。
眼淚,終于決堤。
第6章 一碗面的距離
那次攤牌之后,我和曉月他們,陷入了一種漫長的冷戰(zhàn)。
他們沒有再來過。
起初的一兩個星期,我甚至有一種報復(fù)性的快感。我覺得,這是他們應(yīng)得的懲罰。我每天照常生活,買菜,散步,看電視,努力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但一個人的家,實在是太安靜了。
安靜到,我能聽到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能聽到冰箱壓縮機啟動的嗡嗡聲。
以前,我總盼著周末,因為曉月他們會回來,家里會充滿歡聲笑語。而現(xiàn)在,周末成了我最難熬的日子。我常常做了一桌子菜,坐在飯桌前,看著對面空蕩蕩的椅子,一坐就是一下午。
菜涼了,心也跟著一點點冷下去。
我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腦子里想的,不再是他們的欺騙和算計,而是曉月小時候的樣子。
她第一次對我笑,第一次喊“媽媽”,第一次搖搖晃晃地撲進我懷里……那些溫暖的記憶,像潮水一樣涌上來,淹沒了我。
我恨他們,但我也……想她。
這種矛盾的情感,像兩只手,在我的心里反復(fù)撕扯,讓我痛苦不堪。
一個月后的一個下午,我正在陽臺上給花澆水,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喂,請問是林曉月的媽媽,陳靜阿姨嗎?”電話那頭,是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
“我是,你是……”
“阿姨您好,我是曉月的同事,我叫張萌。那個……曉月她急性闌尾炎,剛做了手術(shù),現(xiàn)在在市一醫(yī)院住院。她手機沒電了,讓我用她手機里的‘緊急聯(lián)系人’給您打個電話。”
我的心,瞬間被揪緊了。
“闌尾炎?嚴重嗎?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急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手術(shù)很順利,您別擔心。就是……王博出差了,要后天才回來。曉月一個人在醫(yī)院,身邊沒人照顧,我看她挺可憐的……”
“我馬上過去!”
我掛了電話,連衣服都來不及換,抓起錢包和鑰匙就沖出了家門。
在路上,我心里五味雜陳。有擔心,有心疼,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解脫。
這場病,像一個臺階,一個讓我們母女倆都能順勢走下來的臺階。
趕到醫(yī)院,我在護士的指引下找到了病房。
推開門,曉月正虛弱地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嘴唇干裂。床頭柜上放著一個已經(jīng)冷掉的醫(yī)院餐盒,里面的飯菜幾乎沒動。
看到我,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嘴唇動了動,小聲地喊了一句:“媽……”
那一聲“媽”,喊得我心都碎了。
所有的怨恨,委屈,在那一刻,都煙消云散了。
我快步走過去,摸了摸她的額頭,又掖了掖她的被角,聲音因為心疼而有些哽咽:“怎么搞的?怎么這么不小心?疼不疼?”
曉月?lián)u搖頭,眼淚卻不聽話地流了下來。
“媽,對不起……我不敢給您打電話……”
“傻孩子。”我坐在床邊,用紙巾幫她擦掉眼淚,“你是我女兒,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你都是我女兒。生病了,不找我,你能找誰?”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家,就在醫(yī)院的陪護椅上守了她一夜。
后半夜,她疼得睡不著,我便一遍一遍地給她講小時候的故事,輕輕地哼著她兒時最喜歡的搖籃曲。她就像個孩子一樣,蜷縮在我身邊,慢慢地,終于睡著了。
看著她熟睡的臉龐,我的心里,百感交集。
血濃于水,親情這東西,是真的割不斷的。
第二天,我回家給她熬了清淡的小米粥,又燉了有營養(yǎng)的魚湯。
我端著保溫桶回到病房時,曉月已經(jīng)醒了,正怔怔地看著窗外。
“來,趁熱喝點粥,暖暖胃。”我把小桌板架好,盛了一碗粥遞給她。
曉月接過碗,小口小口地喝著,眼淚卻滴進了碗里。
“媽,這粥……還是小時候的味道。”
我笑了笑:“你的口味,媽還能不知道嗎?”
我們倆都沉默了。病房里,只有她喝粥的細微聲響。
過了很久,曉月才放下碗,看著我,認真地說:“媽,那筆錢,我和王博商量好了。我們不買車了。”
我有些意外,但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王博把他攢了幾年準備買車的錢,還有我們倆所有的積蓄,都湊到了一起,先還了您十萬。剩下的二十萬,我們寫了詳細的還款計劃,每個月從工資里扣,保證兩年內(nèi),一定還清。”
她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一張銀行轉(zhuǎn)賬憑證和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A4紙。
“媽,我知道,一張欠條,還不清我們欠您的。我們欠您的,是信任,是愛。這些東西,我們可能要用一輩子去還。”
“王博回來后,我跟他大吵了一架。我罵他,也罵我自己。我們?yōu)榱四切┨摌s的、表面的東西,差點把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給弄丟了。媽,那天您說得對,是您把我慣壞了,讓我覺得您所有的付出都是理所當然的。我錯了,真的錯了。”
她說著,又開始掉眼淚。
我把那張還款計劃推了回去,輕輕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涼冰涼的。
“曉月,媽不要你的還款計劃。”我說,“媽只要你和王博,能真正明白一個道理。”
她抬起頭,不解地看著我。
“錢,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家人,要坦誠,要感恩,要相互扶持著走正道。歪門邪道,走得再快,也總有摔跤的一天。”
“媽把那三十萬借給你們,不是為了逼你們,也不是為了讓你們從此背上沉重的枷鎖。我是想讓你們記住這個教訓(xùn)。讓你們知道,生活沒有捷徑,想要的一切,都必須靠自己的雙手,踏踏實實地去掙。”
“至于那張欠條,”我頓了頓,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等什么時候,你們真正懂得了這個道理,什么時候,媽就把那張欠條,親手燒了。”
曉月怔怔地看著我,眼里的淚水,慢慢變成了另一種晶瑩的東西。
那是成長。
王博是第二天下午風塵仆仆趕回來的。
他一進病房,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無比愧疚的神情。
他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媽,對不起。”
沒有過多的辯解,只有這三個字。
我點了點頭,說:“曉月需要休息,你好好照顧她。”
說完,我便起身離開了病房,把空間留給了他們夫妻倆。
走出醫(yī)院,外面的陽光正好。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心里那塊壓了許久的巨石,終于被搬開了一角。
我知道,我們這個家,受了很重的傷。傷口愈合,需要時間。信任的重建,更是需要漫長的過程。
但至少,我們都在朝著正確的方向,邁出了第一步。
那以后,曉月和王博的生活,發(fā)生了肉眼可見的變化。
王博不再像以前那樣,熱衷于參加各種不必要的應(yīng)酬,而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工作上。他開始踏踏實實地鉆研業(yè)務(wù),憑著自己的能力,在年底拿到了部門的銷售冠軍。
曉月也像是變了一個人。她不再買那些昂貴的、超出她消費能力的名牌包包和化妝品。她開始學(xué)著記賬,學(xué)著理財,每個月發(fā)了工資,第一件事就是把約定好的還款,準時打到我的卡上,一分不差。
他們來看我的次數(shù),比以前更頻繁了。
但不再是空著手來,甜言蜜語地哄我開心。他們會幫我打掃衛(wèi)生,會陪我聊天,會耐心地教我用各種新潮的電子產(chǎn)品。
王博的話變少了,但眼神里的真誠卻多了。
有一次,他來幫我修廚房里那個接觸不良的燈管,弄了一頭一臉的灰。我遞給他毛巾,他擦著臉,忽然很認真地對我說:“媽,以前是我太浮躁了,總想著走捷徑。現(xiàn)在我明白了,腳踏實地,心里才踏實。”
我笑了笑,沒說什么。
我知道,他懂了。
兩年后的一個周末,他們又回來看我。
曉月神神秘秘地遞給我一張銀行卡。
“媽,這里面是最后的一筆還款,加上我們這兩年攢下的所有錢,湊了個整數(shù),一共是二十五萬。密碼是您的生日。”
我看著那張卡,又看了看他們。
王博站在曉月身邊,穿著簡單的白襯衫,看起來比兩年前沉穩(wěn)了許多。曉月的臉上,也褪去了曾經(jīng)的嬌氣和理所當然,多了一份平和與溫柔。
他們站在一起,就是一對普普通通,卻在努力生活的年輕夫妻。
我笑了,轉(zhuǎn)身走進臥室,從上了鎖的抽屜里,拿出了那張已經(jīng)被我撫平了無數(shù)次的欠條。
我走到廚房,當著他們的面,打開了燃氣灶。
藍色的火苗,瞬間升騰起來。
我把那張欠條,慢慢地,放進了火焰里。
紙張迅速卷曲,變黃,最后化為一縷青煙。
“都過去了。”我說。
曉月走過來,從身后輕輕地抱住了我。
“媽,”她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謝謝您。”
謝謝您,沒有在我犯錯的時候,徹底拋棄我。
謝謝您,用一種最嚴厲也最慈悲的方式,教會了我成長。
我也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窗外,陽光燦爛。
我知道,有些傷痕,或許永遠不會消失。但它會結(jié)痂,會成為我們生命里的一部分,時時刻刻提醒我們,什么才是家人之間,最珍貴的東西。
那不是錢,不是房子。
而是無論走多遠,犯過多少錯,回頭看時,總有一盞燈,為你亮著。
總有一個人,在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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