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去二姨家過年，二姨見人下菜，返程路上娘說的話我記一輩子

“娘，咱今年還去二姨家拜年不？”

我一邊往爐子里添著煤塊，一邊頭也不回地問。

爐火“呼”地一下竄高，映得我娘那張布滿細紋的臉忽明忽暗。

她正把最后幾根自家灌的香腸打上結，掛在窗戶的鐵釘上。那香腸紅白相間，在冬日灰白的天光里，顯得格外有年味。

娘沒立刻回答我，手上的活計慢了下來。

她用圍裙擦了擦手，走到我身邊，撥了撥爐火，才輕聲說：“去，咋不去？你二姨是你親姨，過年哪有不走動的道理。”

我心里“哼”了一聲，沒說出口。

那年我剛滿二十，在縣城一個半死不活的機械廠上班，學徒工，一個月工資剛夠自己糊口。我爹也是那個廠的，老工人，一輩子勤勤懇懇，也沒混出個名堂。

我們家，就像那溫吞的爐火，不冷，但也絕對算不上熱乎。

二姨家不一樣。

二姨夫在市里的電力局，是個不大不小的領導。他們家住在單位分的樓房里，三室一廳，刷著雪白的墻，地上鋪著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地磚。

每次去二姨家，我都覺得腳不知道該往哪兒放，生怕把我鞋底從鄉下土路上帶來的泥，弄臟了她家的地。

娘好像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她把掛好的香腸又重新理了一遍，說：“東西都準備好了。你二姨夫愛吃咱家這口，市里買不著這么地道的?！?/p>

我看著那幾掛香腸，還有旁邊用舊報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兩罐野蜂蜜，心里五味雜陳。

這些東西，是娘攢了小半年的心血。

香腸的豬肉是托了村里殺豬的親戚留的最好的后臀尖，蜂蜜是爹托人從山里養蜂人那兒收的，一點假不摻。

在娘眼里，這是頂頂好的東西，是掏心窩子的情分。

可在我眼里，這份情分，似乎有點輕。

我知道，大舅他們去拜年，提的是包裝精美的煙酒茶，一出手就是幾百上千。

我們的香腸和蜂蜜，擱在那堆禮物里，就像穿著土布衣裳的窮親戚，站在一群西裝革履的城里人中間，連大聲說話的底氣都沒有。

但娘的臉上，有一種近乎固執的平靜。

她覺得，親戚之間，走動的是情，不是錢。

我看著她，沒再說什么。我知道，我說什么也改變不了她的想法。

大年初二，天還沒亮透，娘就把我叫了起來。

她穿了一件她壓箱底的藍色斜紋布褂子，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連鬢角的白發都好像被特意撫平了。

“把這件新毛衣穿上?！彼f給我一件灰色的毛衣，是我上班第一個月，她用我交回家的工資給我買的。

我換上衣服，娘又仔細地幫我把衣領翻好，拍了拍我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我們提著東西，在村口等那趟一天只有兩班的公交車。

冬天的清晨，寒風跟刀子似的，刮在臉上生疼。娘把裝著香腸和蜂蜜的布袋子緊緊抱在懷里，像是護著什么寶貝。

車來了，晃晃悠悠，車廂里混雜著煙味、汗味和柴油味。

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枯樹和農田，心里那點不情愿，又慢慢浮了上來。

到了市里，又轉了一趟車，等我們站在二姨家那棟樓下時，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了。

樓道里能聽到各家傳出來的電視聲和麻將聲，年味很濃。

我深吸一口氣，跟在娘身后，敲響了二姨家的門。

開門的是表弟，他比我小兩歲，穿著一身嶄新的運動服，正低頭玩著手里的游戲機。他抬頭看了我們一眼，沒什么表情地喊了一聲：“媽，大姨和我哥來了?！?/p>

然后就側身讓我們進去，自己又低頭玩游戲去了。

二姨從廚房里探出頭來，她系著一條干凈的洋氣圍裙，頭發燙著時髦的小卷。

“哎呀，姐，你們來啦，快進來坐?！彼穆曇袈犉饋砗軣崆?，但眼神在我們提著的布袋子上只停留了一秒，就移開了。

“路上冷吧？快，文遠，把東西放下，坐沙發上歇歇?！?/p>

我把東西放在門邊的角落里，那個角落已經堆了一些禮品盒，我們的布袋子混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

客廳里很熱鬧。

大舅一家早就到了。大舅在市里做建材生意，這幾年發了家。他們一家三口穿著打扮都透著一股“不一樣”的氣息。

大舅媽手上戴著金戒指，脖子上掛著金項鏈，說話聲音又亮又脆。

他們正圍著茶幾嗑瓜子看電視，茶幾上擺滿了各種糖果、干果，還有一個我叫不上名字的進口水果。

我們進去，他們也只是象征性地抬了抬頭。

“大姐來了?！贝缶苏f了一聲，算是打了招呼。

大舅媽則捏著一顆開心果，沖我娘笑了笑：“今年來得挺早啊。”

娘局促地搓著手，臉上帶著討好的笑：“不早不早，你們來得早?！?/p>

二姨給我們倒了水，是溫的白開水，放在我們面前。而大舅他們面前的杯子里，泡的是一看就很高級的茶葉，舒展的葉片在玻璃杯里上下翻滾。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的溫度剛剛好，不燙也不涼，可我的心卻一點點沉下去。

二姨夫從書房里走出來，看到我們，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堆起笑。

“大姐，文遠，來了啊?！彼哌^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文遠又長高了，在廠里還習慣吧？”

“挺好的，姨夫。”我站起來回答。

“坐，坐，別客氣，就跟在自己家一樣。”二姨夫說著客套話，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大舅那邊。

大舅正跟他講一個什么生意上的事，他立刻就被吸引過去了。

我和娘，就像兩個被遺忘在角落里的觀眾，看著他們一家人熱熱鬧*鬧地表演著親情。

娘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她不嗑瓜子，也不吃水果，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的一角，偶爾附和著笑兩聲。

我看得出來，她很努力地想融入進去，但她的話題，永遠插不進他們討論的房價、股票和新買的桑塔納里。

她想說說過年的豬殺了多肥，今年的雪有多大，可這些話在眼前的場景里，顯得那么不合時宜。

終于，二姨想起了我們帶來的禮物。

“哎呀，姐，你看我這記性，你們帶啥好東西來了？”她一邊說，一邊走過去，提起了那個布袋子。

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等著被夸獎的孩子。

“沒啥好東西，就是自家灌的香腸，還有點山里收的蜜，給你和妹夫嘗嘗鮮?！?/p>

二姨把東西拿出來，那幾掛香腸，大概是路上擠壓的，形狀有點不好看。

“挺好，挺好，還是家里做的東西實在?！倍套焐线@么說，卻順手把香腸和蜂蜜放在了廚房的窗臺上，那里還堆著一些過冬的白菜土豆。

緊接著，她又從那堆禮品盒里，拿出一個包裝最氣派的盒子，當著所有人的面打開。

“哥，你看你，又買這么貴的酒，家里還有呢。”

大舅得意地笑了：“這酒不一樣，托人從國外帶回來的，嘗嘗?！?/p>

二姨小心翼翼地把那瓶洋酒擺在客廳的酒柜上，放在最顯眼的位置，還用抹布仔細擦了擦瓶身。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娘眼里剛剛亮起的光，又一點點地暗了下去。

她低下了頭，看著自己那雙因為常年干活而顯得粗糙的手。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悶得透不過氣。

午飯時間到了。

一張大圓桌，坐得滿滿當-當。

二姨的手藝很好，做了滿滿一桌子菜，雞鴨魚肉，樣樣俱全。

最中間擺著一條清蒸鱸魚，那是二姨夫早上特意去市場買的活魚。

二姨夫熱情地招呼著：“來來來，都動筷子，別客氣?！?/p>

他把第一筷子魚肉夾給了大舅。

“哥，你嘗嘗，這魚新鮮?！?/p>

然后又給大舅媽、給他們的兒子夾。

輪了一圈，最后才把盤子轉向我們這邊。

“大姐，你也吃?！?/p>

娘連忙擺手：“你們吃，你們吃，我夠得著。”

她夾了一筷子離她最近的白菜，慢慢地吃著。

整個飯桌上，話題都圍繞著大舅的生意和二姨夫單位里的趣聞。

他們聊著誰家又換了新車，誰家的孩子考上了重點大學，誰又在單位里升了職。

我和娘，像是兩個失語的人，只能埋頭吃飯。

偶爾有人問我一句：“文遠，廠里效益怎么樣?。俊?/p>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大舅媽就搶著說：“哎，現在這工廠哪還有什么好效益，一個月掙那點死工資，還不如出來自己干?！?/p>

說著，她看了一眼大舅，滿臉的自豪。

我把嘴里的話又咽了回去，只是“嗯”了一聲。

我能感覺到，那些若有若無的目光，像針一樣，一下一下扎在我身上。

我看到二姨不停地給大舅他們添酒，滿臉堆笑，說著恭維的話。

而我們面前的杯子，從始至終都是滿的，因為沒人給我們添，我們自己也沒好意思再要。

我看到表弟吃魚，只吃肚子上最肥美的那一塊，剩下的就扔在盤子里。

而我娘，連一塊魚肉都沒舍得夾。

那頓飯，我吃得食不知味。

每一口飯菜，都像是摻了沙子，硌得我喉嚨生疼。

我不敢抬頭看我娘，我怕看到她臉上的失落和尷尬。

我只能低著頭，假裝對碗里的米飯很感興趣，一粒一粒地數著。

飯后，男人們在客廳里抽煙聊天，女人們在廚房里收拾。

大舅媽是不用進廚房的，她坐在沙發上，像個貴賓。

我娘想去幫忙，被二姨攔住了。

“姐，你坐著歇會兒，不用你?！?/p>

那語氣，聽起來是客氣，但我總覺得，里面帶著一絲“你別給我添亂”的嫌棄。

娘只好又坐回了沙發上，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我實在坐不住了，借口去上了個廁所。

從廁所出來，路過廚房門口，我聽到二姨和大舅媽在里面小聲說話。

“……你說這大姐也真是的，每年都拿那點東西來，黑乎乎的香腸，誰家還缺這個啊？放著都占地方?！边@是二姨的聲音。

“可不是嘛，心意是心意，但現在這年頭，走親戚哪有送這個的。你看我哥，多會辦事?！边@是大舅媽的聲音。

“算了算了，一年就來這么一次，忍忍就過去了。”

后面的話我沒再聽下去。

我快步走回客廳，坐在娘身邊，心里像打翻了一盆冰水，從頭涼到腳。

原來，我們掏心掏窩的情分，在別人眼里，只是“占地方”和需要“忍忍”的負擔。

我看著娘，她似乎什么都沒聽到，只是安靜地坐著，目光落在電視上，但眼神是渙散的，顯然沒有看進去。

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回家。

我不想再在這里多待一分鐘。

我不想再看到娘那副小心翼翼、賠著笑臉的樣子。

我們的尊嚴，就像那兩罐被隨意擱在窗臺上的蜂蜜，蒙著一層灰，無人問津。

下午，大舅一家要趕場去別的親戚家，二姨一家人把他們送到樓下，那陣仗，像是送別什么大人物。

“哥，嫂子，慢走啊，常來玩?！?/p>

“行，你們也去我們那兒坐坐?！?/p>

車開走了，二姨還站在原地揮手，直到看不見車尾燈。

等他們再回到屋里，那種熱鬧的氣氛一下子就冷了下來。

二姨夫說單位有事，也出門了。

表弟回自己房間打游戲去了。

客廳里只剩下我們和二姨。

二姨似乎也有些累了，她坐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娘說著話，大多是關于她兒子學習多好，她老公單位福利多棒。

娘只是“嗯嗯”地聽著，很少說話。

我坐在一旁，如坐針氈。

墻上的掛鐘，指針“滴答滴答”地走著，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終于，娘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開始暗下來了。

她站起身，說：“我們該回去了，不然趕不上末班車了?！?/p>

二姨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再坐會兒唄，吃了晚飯再走?！?/p>

娘搖了搖頭：“不了不了，太晚了，回去不方便。”

“那行吧。”二姨也沒再堅持。

臨走前，最尷尬的環節來了——給壓歲錢。

二姨從錢包里拿出兩個紅包。

一個遞給我，一個塞給了我娘，說是給我爹的。

我捏了捏手里的紅包，薄薄的一層，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多少。

我記得很清楚，她給大舅家孩子紅包的時候，是厚厚的一沓，還開玩笑說：“拿著去買好吃的?！?/p>

輪到我，話都省了。

我不想接，真的不想。

我覺得那薄薄的紅包，像一個巴掌，火辣辣地打在我的臉上。

可是，娘在旁邊看著我，她用眼神示意我收下。

“謝謝二姨。”我低著頭，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

娘也把那個紅包收下了，對二姨說：“讓你破費了。”

“應該的，應該的?！倍绦Φ糜行┓笱?。

我們穿好衣服，準備出門。

走到門口，二姨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跑到廚房，把我們帶來的香腸和蜂蜜又裝回了那個布袋子里。

“姐，這些東西你們還是帶回去吧。”

娘愣住了：“這是給你和妹夫的……”

“我們不缺這個?！倍檀驍嗔怂?，把袋子硬塞到我娘手里，“你們在鄉下，掙錢不容易，這些東西留著自己吃。再說，我這冰箱也放不下了?！?/p>

冰箱放不下。

我清楚地記得，我上廁所的時候，看到她家的雙開門大冰箱里，空蕩蕩的，只放了幾瓶飲料。

那一刻，所有的客氣、所有的偽裝，都被這句話撕得粉碎。

這已經不是嫌棄了，這是赤-裸-裸的退回，是明明白白的拒絕。

我看到娘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然后又變得煞白。

她的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從娘手里奪過那個布袋子，重重地放在了門邊的鞋柜上。

“二姨，我們送出來的東西，沒有再拿回去的道理。您要是真不稀罕，就扔了吧。”

我的聲音不大，但客廳里一下子就安靜了。

二姨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她大概沒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我，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文遠，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她帶著一絲責備的語氣。

我沒有再看她，我拉起我娘的手，她的手冰涼，還在微微發抖。

“娘，我們走。”

我打開門，拉著娘，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傳來二姨“哎哎”的聲音，但我們沒有停下。

走出樓道，外面的冷風一吹，我才感覺自己稍微清醒了一點。

我以為娘會責備我剛才的沖動。

但她沒有。

她只是默默地跟著我走，一言不發。

我們走到公交車站，等了很久，車才來。

上了車，我們找了個靠后的位置坐下。

車廂里人不多，很安靜，只有發動機的轟鳴聲。

天已經完全黑了，窗外城市的燈光，一盞一盞地向后掠去，像流動的星河。

可那份璀璨，不屬于我們。

我看著身邊沉默的娘，心里難受得厲害。

我覺得，是我剛才的舉動，讓她在親戚面前徹底丟了臉，斷了情分。

我甚至開始后悔，我是不是應該再忍一忍？為了娘，我是不是不該那么沖動？

車子一路顛簸，我的心也跟著七上八下。

我好幾次想開口跟娘說聲“對不起”，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也不知道說了之后，娘會是什么反應。

她會不會哭？會不會罵我？

我偷偷地看她。

她沒有哭，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她只是靠在椅背上，靜靜地看著窗外。

她的側臉，在忽明忽暗的路燈光影下，顯得那么蒼老，又那么平靜。

那份平靜，讓我覺得有些陌生，也有些心慌。

我寧愿她罵我一頓。

車子駛出市區，路上的燈光越來越稀疏，窗外變得一片漆黑。

車廂里也更安靜了，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就在我以為，我們會這樣一路沉默到家的時候，娘突然開口了。

她的聲音很輕，但在這寂靜的車廂里，卻異常清晰。

“文遠。”

“嗯？”我連忙應聲，心里一緊。

娘沒有看我，她依然看著窗外那片無邊的黑暗。

她說：“今天這事，你沒做錯?！?/p>

我愣住了，完全沒想到她會這么說。

我以為她會說我不懂事，不該和長輩頂嘴。

娘頓了頓，像是組織了一下語言，才繼續說。

“人，可以窮，但腰桿子不能彎?！?/p>

她的聲音很平淡，就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咱家是沒錢，比不上你大舅，也比不上你二姨。咱拿不出手幾千塊的禮物，也說不出什么有場面的話?！?/p>

“但是，咱拿出去的東西，是咱用心準備的，是咱干干凈凈掙來的。咱對人的情分，是真的，不是假的?！?/p>

“她看得上，是情分。她看不上，是她的事?！?/p>

“東西她可以不要，但咱的臉，不能讓她按在地上踩?！?/p>

我靜靜地聽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車窗玻璃上，映出了我和娘的影子。

我看到她的身影，在黑暗中，顯得那么瘦小，卻又那么挺拔。

“我今天，不是氣她把東西退回來?！?/p>

娘的聲音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委屈和抱怨。

“我就是覺得，不值當。”

“我把她當親妹妹，這么多年，有點啥好的都想著她。可她呢，把咱當成啥了？當成一年一次，需要捏著鼻子應付一下的窮親戚?！?/p>

“這親戚，走得還有啥意思？”

“人活一輩子，活的是個啥？活的就是一口氣，一個‘人’字。這個‘人’字，一撇一捺，得靠自己撐起來。別人給你的臉，那是客氣，隨時都能收回去。自己掙的臉，才是真臉面，誰也拿不走?！?/p>

她轉過頭，看著我，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

“文遠，你記住娘今天說的話?！?/p>

“咱不求大富大貴，但咱得活得像個人樣?！?/p>

“以后，不管你走到哪里，做什么事，都別忘了，咱的腰桿是自己挺直的，不是靠別人給的臉面撐起來的?！?/p>

“別人看得起咱，咱笑臉相迎。別人看不起咱，咱也用不著哭著喊著往上貼?！?/p>

“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把自己的人做好，比啥都強?！?/p>

公交車到站了。

我們下了車，還要走一段夜路才能到家。

冬天的夜里，村路上沒有燈，只有天上的幾顆星星，發出微弱的光。

娘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

我看著她瘦小的背影，在寒風中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穩。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委屈、憤怒、羞愧，都煙消云散了。

我不再為今天的午飯感到難堪，也不再為那個被退回的布袋子感到屈辱。

我甚至，不再為我最后那句沖動的話而后悔。

我突然明白了。

真正的貧窮，不是口袋里沒錢，而是骨子里沒了志氣。

真正的富有，也不是家財萬貫，而是內心里有撐得起自己的脊梁。

我娘，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婦女，她不識幾個字，也講不出什么大道理。

但她用最樸素的言行，給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課。

那一晚，我爹聽完我們的講述，一晚上沒說話，只是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抽了一袋又一袋的旱煙。

第二天，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上班比平時更早了。

從那以后，我們家再也沒去二姨家拜過年。

二姨后來也托人帶過話，大概是覺得那天做得有些過分，想緩和一下關系。

娘只是淡淡地說：“不用了，都挺忙的?！?/p>

沒有爭吵，沒有怨恨，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斷了來往。

那件事，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很多年。

但同時，娘在那個寒冷的夜里，在搖晃的公交車上說的那番話，也像一顆種子，在我心里生了根，發了芽。

后來的很多年里，我的人生也經歷了很多起起落落。

我從那個半死不活的機械廠里出來了，跟著一個老鄉南下，去過工地，進過工廠，睡過橋洞，也吃過很多苦。

最難的時候，我也曾想過，是不是該向生活低頭，是不是該去求一些人，走一些捷徑。

但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想起那個夜晚，想起我娘的話。

“咱的腰桿是自己挺直的，不是靠別人給的臉面撐起來的。”

這句話，成了我人生的座右銘。

我咬著牙，一步一步地走。

學技術，攢經驗，慢慢地，我有了自己的一個小小的裝修隊。

我從不拖欠工人工資，用的材料也從不以次充好。

我的生意，不算大，但做得踏實，口碑很好。

再后來，我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在城里買了房，雖然不大，但是是我們自己一磚一瓦掙來的。

我們把爹娘也接到了城里。

娘第一次走進我的新家時，眼睛紅了。

她沒說別的，只是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摸摸這里，看看那里。

最后，她站在陽臺上，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對我說：“文遠，好樣的?！?/p>

我知道，她說的“好樣的”，不是因為我買了房，掙了錢。

而是因為，這么多年，我一直記著她的話，一直挺直著自己的腰桿。

有一年，我帶著妻兒回老家上墳。

在鎮上，我們意外地遇到了二姨。

她老了很多，頭發白了大半，穿著也遠不如當年那么光鮮。

她看到我，愣了很久，才認出來。

“是……文遠吧？”

“二姨。”我點了點頭。

她看著我身邊的妻子和孩子，又看了看我停在路邊的車，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有驚訝，有羨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

我們簡單地寒暄了幾句。

我得知，二姨夫前幾年因為身體原因，提前退了休。表弟畢業后，工作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前兩年做生意還賠了不少錢。

她家的日子，過得并不如意。

臨別時，她拉著我的手，猶豫了很久，才說：“文遠，當年的事……是二姨不對。”

我看著她，心里很平靜。

那些年少的屈辱和憤怒，早就在歲月的長河里被沖刷干凈了。

我笑了笑，說：“二姨，都過去了。”

是真的過去了。

不是原諒，而是釋懷。

因為我已經不需要再用她的態度，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回家的路上，妻子問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我把那個大年初二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了她聽。

講完，我看著車窗外熟悉的風景，輕聲說：“其實，我后來想明白了。我該謝謝她?！?/p>

妻子不解地看著我。

我說：“如果不是她當年的那頓飯，那句‘冰箱放不下’，我也許不會那么早就明白，人活著，靠天靠地，都不如靠自己。尊嚴，不是別人給的，是自己掙的。”

就像娘說的那樣，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把自己的人做好，比什么都強。

如今，娘已經不在了。

但那個冬夜，她在公交車上對我說的話，我牢記了半輩子，也將繼續記下去。

它是我人生中最寶貴的財富，支撐著我，走過了所有的風雨，也讓我成為了今天的我。

一個普普通通，但始終挺直著腰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