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只蝸牛

如果我是一只蝸牛

黎荔

我是一只蝸牛，一個把故鄉背在殼里的流浪詩人。我是孤獨的王子，一個國家在我背上，已成為一個憂郁的包裹。

當夜色還未完全褪去，最后一顆星子還倦怠地綴在天幕時，我便已醒來。我緩緩探出我那對敏感的觸角，像展開兩架極其精密的儀器。它們像兩莖最柔嫩的豆苗，在微涼的空氣里試探著。它們是我的眼睛，是我的鼻子，是我與這廣袤世界交談的言語。從那尚屬清涼的空氣里，我分辨出泥土深處即將蘇醒的暖意。當感知到第一縷晨曦已來，那光，是無聲的，卻帶著一種我能感知的重量，輕輕地壓在我的角尖。我知道，該啟程了。

我的家，便長在我的身上。這座螺旋的、褐黃中帶著淡淡斑紋的硬殼，是我與生俱來的行囊，也是我全部的堡壘。它不華美，甚至有些粗拙，卻足夠堅實。風雨來時，我將整個柔軟的、毫無防御的自我縮回其中，便隔絕了一切喧囂與危難。因為背負著這個家，我爬得很苦。一面斑駁的墻，一棵蒼老的樹，于我而言，便是險峻的崇山，是通往天際的巴別塔。我肌肉緊繃，竭盡全力，每一次微小的上升，都伴隨著巨大的消耗。這殼，是我的負累，亦是我的尊嚴所在。這硬殼提醒我生命的形狀——一個不斷前行，卻又永遠攜帶著根源的形狀。

我的日子，是聞著泥土的氣味過的。那是一種混著腐殖的、清芬厚實、令人心安的味道。我的前行，是貼著地面虔誠的匍匐。我沒有腳，我的整個腹部便是我唯一的、寬闊的足。人們叫它腹足。我移動，全靠這一片柔軟肌肉的波狀蠕動。這過程是緩慢的，緩慢到風可以在我身邊打幾個旋，螞蟻可以匆匆地自我身旁跑過好幾個來回。我所行之處，會留下一道銀亮的痕跡，那是我分泌的黏液。在初升的陽光下，閃著些微的光，像一條未干的淚痕；又像一封寫給大地的、極盡蜿蜒的情書。這痕跡是我的語言，是我來過的證明。有人說這是羞恥的標記，是遲緩與笨拙的象征。但我卻視它為我的史詩，每一個微小的光點，都記錄著我與粗糙地面的每一次摩擦，記錄著我的堅持。

雨是我族最盛大的宗教。當云開始誦經，泥土散發出生鐵味，我便知道要下雨了。當一場盛大雨水開始落下，先是一顆，落在殼頂，像誰叩門；繼而千萬顆，像銀河決堤。雨大時，我的殼變成了銅鐘，咚——咚——咚——我立在自己的鐘聲里。

每一天，我用大地最親近的姿勢，一寸一寸地，丈量著生命。我爬過濕潤的青石板，那上面的涼意，能沁入我的殼里；我爬過一片枯葉，聽它在身下發出細碎的、如同嘆息的聲響。我爬得雖慢，卻從不后退。因為我知道，這攀爬本身，便是生活。不知爬了多久，或許是幾個日出與日落，我終于來到了一株極高的樹的頂端。那是一片我從未抵達過的高度。風在這里，也變得有些不同，帶著疏朗的、清冽的節奏。在一片最青翠的、迎風招展的葉子上，我遇見了一滴露珠。

那一刻，晨曦恰好以一種最巧妙的角度斜射過來，穿透了這一顆渾圓的露珠。它靜靜地停在那里，通體被染上金輝，像一顆被點燃的、剔透玲瓏的水晶，透亮透亮的，里面仿佛蘊藏著一個微縮的、純凈的宇宙。那光在它圓潤的身體里流轉、折射，泛出虹彩般的光暈。我怔住了，緩緩地、極其小心地挪近，用我最敏感的前角，極輕極輕地，去觸動了一下。

一股冰涼的、清晰的震顫，從那角尖，瞬間傳遍了我的全身。這涼意，洗凈了我一路的風塵；這清晰，照見了我內心的混沌。我忽然明白了，我所有的、緩慢而艱苦的攀爬，我那被無數人嘲笑的、近乎固執的匍匐，仿佛都是為了這一刻的相遇。為了用我這卑微的、敏感的軀體，去印證這世間一種無瑕的、短暫的美。當我的角尖觸到那冰涼的剎那，我覺得，我已擁有了整個天空的輝煌。

靜靜地伏在葉子上，我與這顆露珠對視。我的殼在陽光下泛著溫和的光。我知道，當太陽再升高一些，這晶瑩的造物便會消散，回歸于無形。我的生命，或許也與它相似，背負著這沉重的、螺旋的殼，在泥土與草木間，尋求著一滴晨露的慰藉。這尋求的過程，這攀爬的本身，以及這片刻冰涼的、清晰的觸動，便是我生命的全部意義了。我只是一只蝸牛，緩慢，卻因此擁有了整個世界的深度。正是這緩慢，教會了我欣賞。飛鳥掠過長空，它看不見葉片背面精巧的脈絡；奔兔竄過草叢，它嗅不到一朵野花緩緩綻放時那細微的甜香。而我，能看清露珠如何在葉緣凝聚，能感受陽光如何一寸寸驅散夜寒。

我是一只蝸牛，搬運著滿屋的文字和燈盞，從一個路口，搬到另一個路口，從一種生活，抵達另一種生活，不歇的匍匐前行，在沒有盡頭的路上。偶爾停下，支楞起靈魂的觸角，感觸天穹上易逝的流云，葉尖上剎那的露珠，抑或夜色里提著燈籠的星宿。夜最深時，我把自己反扣在一片碎瓦下，像扣住一只小小的鐘。清晨到來，又繼續我的匍匐。大地在我身下，延展向無盡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