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IPP評論是國家高端智庫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IPP)官方微信平臺。
![]()
編者按:
湄公河次區域包括柬埔寨、老撾、緬甸、泰國和越南,位于印度洋與太平洋之間的戰略要沖,是連接南亞與東亞的“地緣橋梁”。然而,歷史遺留問題、資源分配矛盾以及部分國家的政治撕裂,使這里成為東南亞一個較為復雜的地帶。
域外大國也在此競相投射影響力。中國依托“一帶一路”倡議與“瀾湄合作機制”,在經貿與基礎設施建設中占據上游主導地位;美國則通過“湄公河—美國伙伴關系”等,加強與下游國家在安全、能源和治理領域的合作,意在平衡中國的區域影響。這客觀上強化了流域國家對大國的分化與依賴。
為提升議價能力與區域話語權,越南、泰國等國不斷嘗試通過多層次的平臺推動資源對話與治理。與此同時,東盟也被寄望成為湄公河地區的“中介者”,以維護區域中心性。然而,無論是東盟框架下的機制,還是次區域合作平臺,現實運作仍受制于內部政治分歧與外部戰略競爭。
例如今年7月,柬泰兩國在湄公河流域爆發武裝沖突,迅速升級為多點對峙,凸顯區域安全的脆弱性。但據尤索夫伊薩東南亞研究所專家指出,柬泰沖突的調解實際上成為了大國外交角力的舞臺,東盟僅扮演“儀式性”角色,折射出區域機制的局限。
在近期IPP國際會議上,泰國清邁大學國家關系學助理教授納魯·查倫斯(Narut Charoensri)指出,世界正在進入一個邁向多極化格局的“過渡期”,這為全球南方國家提供了一個寶貴的時間窗口。泰國雖非大國,但也可借助區域合作機制塑造自身戰略定位。他認為,泰國應跳出中美對立的框架,探索區域自主性與替代性秩序,為湄公河次區域爭取更多的話語空間。
![]()
納魯·查倫斯(Narut Charoensri)
泰國清邁大學國際關系學助理教授
*文章整理自查倫斯教授在第十二屆IPP國際會議上的發言。演講原標題為“中國、全球南方與秩序轉型期:新興多極化秩序下泰國及湄公河次區域戰略選擇再思考”。
我們討論國際秩序時,幾乎總是從大國的視角出發。我們談論美國的視角、中國的視角,但像泰國、印尼這樣的中等強國,到底能做些什么呢?
泰國在國際組織中沒有主導權,也無法改變國際制度的走向。面對一系列變化,泰國究竟是否應該順應潮流?還是應該抵制、抗衡?
又或者,泰國是否也加入到塑造新國際秩序的行列之中?
這三種路徑其實都是可能的。就泰國而言,可能正在嘗試加入這一“新陣營”,以期為自身乃至地區創造一種新的、替代性的國際秩序。
泰國國內層面
眾所周知,泰國常以“微笑之國”自居,熱情友好,但實際上,泰國人對與鄰國的關系充滿復雜情緒。泰國與緬甸、柬埔寨等國長期存在歷史爭端,與部分鄰國的外交關系也時常緊張。
即便到今天,我們仍然與一些鄰國存在領土爭議。盡管泰國一直試圖以“協調者”和“中等力量”的身份,通過區域合作推動一種新的、包容性的國際秩序,但現實中我們仍受到鄰國關系的掣肘。
![]()
泰國軍方在班迭棉吉省其中一處爭議地區鋪設鐵絲網。柬埔寨政府當天帶領國際組織代表和媒體到當地視察。圖源:法新社
與此同時,泰國內部也面臨著諸多挑戰。過去二十年來,我們一直深陷政治意識形態的分裂與對立——這場沖突延續至今,尤其是在前總理流亡多年后重返泰國的背景下,更顯復雜。國內還存在對“國家領土”概念的不同理解,由此引發新的領土和治理爭議。
經濟層面,我們面臨中小企業發展受限、能源互聯互通不足、網絡安全隱患、以及與中產階層與城市化相關的挑戰。社會層面則包括環境議題和人力資源開發滯后等問題。這些國內政治與社會動態,正深刻影響著泰國與主要貿易伙伴及全球大國的外交關系。
除了國內層面的掣肘,泰國還與多方外部力量保持著復雜關系——包括美國、日本、中國、俄羅斯、英國、歐盟以及金磚國家等。可以說,這些國際行為體不僅影響著泰國的對外政策,也在重塑我們的國內政治結構。
當今的泰國社會,正在經歷顯著的政治與代際分化。當前的主流政治力量——也就是正在崛起的那一群體——通常被視為“進步派”,在政治光譜中被稱作“紅衫軍”;而另一派——傳統的保守勢力——則被稱為“黃衫軍”。
可以說,如今的政治趨勢正在從保守陣營逐漸轉向進步陣營。“進步派”則主要由年輕一代構成,而“保守派”多為年長一代。但如果我們設想一個未來:當今天的年輕人逐漸步入老年,他們的政治傾向是否也會隨之改變?是否可能出現一種情況——未來的老一代又重新轉向保守、轉向右翼?
這意味著,隨著人口結構與世代更替的變化,泰國社會對于主要大國關系的偏好也可能發生轉變。也許未來,泰國民眾在面對美、中等大國時的政治立場與外交傾向會與當下截然不同。因此,需要持續觀察這種人口與意識形態的演變,將如何重塑泰國民主,以及它對周邊國家關系和外交取向的影響。
![]()
泰國紅衫軍在首都示威。圖源:路透社
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泰國早已觀察到的國際格局正處在深刻變革之中,也就是世界正在從一個兩極體系,轉向多極體系。無論是從泰國第三版《國家經濟和社會發展計劃》(The Third NationalEconomic and Social Development Plan)還是泰國《國家安全政策與規劃》中,都能清楚看到同樣的判斷:全球正邁入一個多極化的時代。
除了美國之外,俄羅斯、中國、印度、日本、澳大利亞、新西蘭以及英國等國家,未來都將成為我們在經濟與安全領域的重要伙伴。這些國家的崛起與互動,正在塑造新的國際格局,也為泰國在多極體系中重新定位自身角色提供了新的可能。
泰國只是一個中等力量國家,清楚地知道自己無法改變國際格局,只能順勢而行、與時代潮流保持一致。泰國其實已經采取了一些行動,例如在去年正式向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遞交了加入意向書,同時還在積極尋求加入金磚國家(BRICS)。這意味著,泰國正努力在全球秩序轉型中尋找“替代性秩序”中的位置,因為我們清楚地看到,美國的影響力正在走向衰退。
問題是:在美國力量下滑之后,下一“極”會是誰?誰將成為未來多極體系中的另一極?在等待這一新格局成形的過程中,泰國等國家不得不提前布局——尋找新的趨勢、新的路徑與新的合作機制來維持自身的發展空間。在這一點上,OECD與BRICS或許正是泰國未來生存與發展的兩種可能答案。
區域層面
泰國的鄰國包括緬甸、老撾、柬埔寨、越南,以及中國南部的云南和廣西兩個省份。在這一地緣框架下,泰國及周邊國家發起了眾多區域合作倡議,例如:伊洛瓦底江、湄南河及湄公河經濟合作戰略組織(ACMECS)、大湄公河次區域經濟合作機制(GMS)、湄公河-恒河合作(MGC)、湄公河—韓國合作機制(MKC)、湄公河委員會(MRC)、湄公河下游倡議(LMI)、瀾滄江—湄公河合作機制(LMC),以及湄公河—澳大利亞伙伴關系(MAP)等。
這些合作機制體現出泰國希望通過區域協作來最大化自身利益。我們也非常清楚,大國正在積極介入這些區域合作框架。既然如此,泰國的態度是:既然大國愿意合作,我們就應當充分利用這種互動,為己所用。
在眾多區域機制中,唯一沒有任何超級大國參與的合作框架是ACMECS。這也是當前泰國認為最值得重點關注的機制。因為這一機制以湄公河次區域為核心,沒有美國、中國或日本等超級大國的介入,因而更能體現區域自主性與主導性。集中發展這一機制,將有助于湄公河次區域國家在國際秩序轉型過程中,提升自身的議價能力與戰略定位。
今天的泰國——乃至東南亞許多國家——都被困在兩種宏大敘事之中。
第一種敘事是:在美中競爭加劇的背景下,東盟(ASEAN)該如何應對?第二種敘事是:在中日競爭影響湄公河次區域發展的情況下,我們又該怎么辦?
這兩種敘事幾乎主導了我們的戰略思維,以至于每當我們制定區域戰略時,總是被迫在“美國、中國或日本”三者之間作出選擇,仿佛沒有其他選項。但問題在于——為什么我們會被這些敘事所束縛?
我認為我們當下最重要的任務,是努力解放思維,探索更具自主性的替代性路徑,以尋求在國際與區域格局中的新空間。
當觀察美國、中國與日本之間的三角關系時,人們總是說,美國與中國在這一地區競爭激烈;日本與中國關系緊張,摩擦頻繁;而日本與美國則是傳統盟友。這種國際社會普遍接受的敘事邏輯,事實上也在塑造著泰國的戰略思維——但我們也不斷追問:面對這“三大強國”,泰國應當如何實現力量平衡?我們是否還有其他選擇?就如前面所述——加入金磚機制(BRICS)、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或探索一種替代性的國際秩序?
在當下的國際環境中,我們看到新的戰略框架正在形成:一方面,有“印太戰略(Indo-Pacific Strategy)”代表的區域化、多極化的新興國際秩序;另一方面,“一帶一路”倡議也在為我們提供另一種經濟合作與國際秩序的模式。
那么,湄公河次區域(Mekong Subregion)是否也能構建屬于自己的次區域秩序?
有學者提到“國際秩序-1(International Order Minus one)”的構想。我想提出一個更基礎的問題:
我們能否先擁有一個“國際秩序0.5(International Order 0.5)”?
也就是說,在一個統一的大國際秩序之外,由多個次區域秩序共同組成全球體系——例如湄公河次區域、非洲、南亞、南美等地,都可形成各自的次區域秩序。這些區域秩序不僅是國際秩序的延伸,更可成為一個互動平臺:讓全球秩序的議題能在地方社區、中等國家以及“全球南方”之間被協商、調整與再定義。否則,“全球南方”永遠無法真正進入由超級大國主導、定義國際秩序的談判桌。因此,我認為泰國等中等強國必須采取更為主動姿態,為中小國家提供更多的對話與合作平臺。實際上,這一點也與“一帶一路”倡議密切相關,這一倡議確實為中小國家提供了重要的合作空間。
與此同時,針對中美日三國,就泰國而言,確實也無法忽視現實的平衡難題。
當今泰國最大的外國投資來源并非中國,而仍然是日本。泰國汽車產業主要集中于東部經濟走廊及曼谷以北工業帶,這一空間布局與日本和亞洲開發銀行推動的“大湄公河次區域經濟走廊”規劃契合度很高。
這意味著,泰國必須在一個現實而復雜的地緣經濟格局中作出抉擇:一方面,我們的最大投資者是日本;另一方面,我們又必須在日本、美國與中國之間尋找平衡。日本是我們最重要的經濟伙伴之一,而中國則是我們重要的外交與貿易合作對象——這正是泰國當前所處的微妙而復雜的地緣處境。
![]()
第十六屆湄公河-日本合作外長會議。圖源:越通社
“過渡期”帶來的機遇
當今世界正經歷著從單極體系向多極體系的轉變。過去我們所處的世界,也許是一個由“管理型國家”主導的單極世界,或者是一個兩強對峙的世界。
但如今,這種格局正在被重新塑造。世界正在進入一個多極化的新階段。這一時期,我稱之為“過渡期(interim period)”。
這個過渡期,實際上為全球南方國家、泰國、以及一系列中小國家提供了一個重新談判的寶貴窗口。它們可以在這一時期,與其他國家、區域合作機制、乃至國際組織展開協商,去探討并塑造自身在未來國際秩序中的角色與利益。
在這一過程中,泰國能夠采取的行動是:充分利用多層次的平臺與區域合作機制,積極表達我們的訴求與立場。我們清楚地知道,泰國或許沒有能力直接塑造新的國際秩序,但我們完全可以扮演一個“橋梁”角色——成為國際發展的橋梁、成為全球互聯互通的橋梁、成為全球生產網絡的樞紐與連接者。
換言之,這個“過渡期”正為泰國、印尼及眾多中等國家提供一次重新定義國家利益與戰略定位的機會。因此,當我們談論全球南方、談論國際秩序的轉型以及替代性國際秩序時,我認為最值得思考的問題是:我們如何能夠提供更多的平臺與渠道,讓中小國家能夠真正發聲、參與互動、分享意見與愿景?只有如此,我們才能共同思考并塑造出一個更具包容性、更具代表性的未來國際秩序。
IPP公共關系與傳播中心
排版|周浩鍇
審校|劉 深
終審|劉金程
IPP評論熱門內容
觀點集錦|鄭永年:中國的單邊開放,就是最好的“國際大統戰”
孟維瞻:特朗普真能問鼎諾貝爾和平獎嗎?
李青:這場關乎全球價值鏈的“大重構”,會給中國帶來什么?
關于IPP
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IPP)是一個獨立、非營利性的知識創新與公共政策研究平臺。IPP圍繞中國的體制改革、社會政策、中國話語權與國際關系等開展一系列的研究工作,并在此基礎上形成知識創新和政策咨詢協調發展的良好格局。IPP的愿景是打造開放式的知識創新和政策研究平臺,成為領先世界的中國智庫。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