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義還是投降？要講清楚！上海解放中的劉昌義將軍和我外公的故事

1959年1月1日，由八一電影制片廠出品，王冰執(zhí)導(dǎo)，群立編劇，丁尼、高巖、李舒田、王潤身、張良、胡曉光等主演的戰(zhàn)爭電影《戰(zhàn)上?！飞嫌?，該片講述了1949年4月，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zhàn)軍包圍了上海，與盤踞在上海的國民黨三十萬軍隊作戰(zhàn)的故事。

《戰(zhàn)上海》海報

影片劇情大致如下：1949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zhàn)軍包圍了上海，盤踞在上海的國民黨30萬軍隊成了甕中之鱉。但他們不甘心滅亡，蔣介石命令京滬杭警備司令湯云甫固守頑抗，準備與共產(chǎn)黨解放軍對抗到底。我軍某部挺進到上海外圍之后，根據(jù)上級的指示命令，制訂了既要解放上海，又要保全城市的周密作戰(zhàn)計劃。

我軍利用蔣介石軍隊分崩離析的派系矛盾，采取先將蔣介石嫡系部隊引誘出城，將其一股殲滅在城市外圍的作戰(zhàn)方針。驕橫自大的國民黨邵壯所部軍隊果然中了計，我軍迅速圍而殲之，將其消滅在上海市郊外圍。接著，我軍在上海地下黨的配合下，由上海工人領(lǐng)路，攻進市區(qū)，解放了上海市蘇州河以南的廣大地區(qū)。國民黨軍撤守蘇州河北岸，憑借有利的地形，用火力封鎖了我軍的前進通道，控制了蘇州河上的交通要道。我軍勇猛作戰(zhàn)，對敵人展開了連續(xù)的沖擊，終于粉碎了敵人的頑抗，撕開了他們堅固的防線，勝利攻下蘇州河北岸。殘存的國民黨雜牌軍劉義部只得龜縮在市中心，無可奈何地等待最終的結(jié)局。我軍一面對敵保持強大的軍事壓力，一面展開政治攻勢，劉義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終于同意率部投降。

《戰(zhàn)上?！冯娪爱嬅?，其中人物分別為湯云甫、邵壯

《戰(zhàn)上?！分械膭⒘x

至此，上海得到解放，回到了人民的懷抱。

不過，這部影片上映后，卻讓一個人看后怒不可遏，他就是國民黨起義將領(lǐng)，原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中將司令、北兵團司令兼第51軍軍長，現(xiàn)任中國人民救濟總會上海分會顧問，上海市人大代表，上海市政協(xié)委員，全國政協(xié)委員，民革上海市委會委員的劉昌義。

劉昌義

《戰(zhàn)上海》中的那個“劉義”的原型顯而易見的就是劉昌義，他認為自己明明是起義將領(lǐng)，《戰(zhàn)上?！分屑热皇褂昧艘运麨樵偷娜宋镄蜗螅謶{什么歪曲事實，將“劉義”說成被迫投降，而不是主動起義？

為此，劉昌義將軍親自致信八一電影制片廠，要求更正錯誤。然而八一電影制片廠方面的回復(fù)卻令劉昌義更加郁悶：“電影中的人物是‘劉義’，又不是‘劉昌義’，您何必對號入座？”

轉(zhuǎn)眼間到了1980年，在一次上海民革的會議間隙，已經(jīng)是民革上海市委常委的劉昌義特意找到本廠長的外公——時任民革上海市委秘書長的梁佐華，特意說起了《戰(zhàn)上?！愤@部老電影。劉昌義一再向我外公強調(diào)：“我1948年11月16日參加地下民革時就決心待機起義，當時你梁某人是在場的嘛，怎么講是被迫投降呢？！”

其實，我外公對《戰(zhàn)上?！分嘘P(guān)于“劉義”的情節(jié)安排也非常不滿，但是此時距離《戰(zhàn)上?！飞嫌骋呀?jīng)過去了二十多年，木已成舟，他也無能為力，只能安慰劉昌義道：“那是不明真相者臆造的文藝作品……”

為什么劉昌義單單找我外公說這個事、發(fā)這個牢騷呢？因為在這個時候能夠證明劉昌義是起義將領(lǐng)的人中，我外公梁佐華是唯一還在世的人了。除了我外公之外，劉昌義此時已經(jīng)找不到第二個傾訴對象。

外公梁佐華和劉昌義將軍的緣分開始于1948年。這年5月，劉昌義受民革中央主席李濟深的感召，經(jīng)同盟會元老、立法委員兼地下民革上臨時工作委員會主任委員劉云昭的勸說，決心反對蔣介石打內(nèi)戰(zhàn)、反對專制獨裁，擁護孫中山的三大政策、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建立新中國。

李濟深

劉云昭

在李濟深的安排下，時任民革中央軍事特派員、民革中央常委、上海地下民革臨時工作委員會主任委員王葆真、上海地下民革臨時工作委員會組織委員許卜五和時任上海地下民革臨時工作委員會組織委員（公開身份是工礦銀行昆明分行經(jīng)理）的我外公梁佐華負責(zé)辦理劉昌義加入地下民革的事宜。但由于王葆真的目標過大，是當時國民黨保密局特務(wù)的重點盯防對象、無法公開露面，許卜五體弱多病正在住院無法理事，因此實際上辦理劉昌義加入地下民革事宜的只有梁佐華一人。

王葆真

許卜五

1948年11月16日，時任國民黨軍第一綏靖區(qū)副司令的劉昌義在劉云昭的指引下以探望老友的名義來到八仙橋龍門路151號的私人開設(shè)的永川醫(yī)院，這家醫(yī)院的院長振川和王葆真是老朋友，內(nèi)心同情革命，反感蔣介石的獨裁統(tǒng)治，他為了掩護1948年初從香港返回上海對國民黨軍相關(guān)將領(lǐng)進行策反的王葆真，專門在醫(yī)院里給王葆真弄了一間單人病房，作為王葆真接頭的地點，非常隱蔽安全。

就在這間病房，由劉云昭作為介紹人，由王葆真見證，由梁佐華起草誓詞（當時民革并無統(tǒng)一的誓詞，由各地自行擬定）：“我誠心參加民革，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擁護孫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打倒專制獨裁、打內(nèi)戰(zhàn)的蔣介石，為新中國而奮斗?！?/p>

當劉昌義一字一句地宣讀完誓詞后，劉昌義同王葆真、劉云昭和梁佐華一一握手，表示自己決心“待機起義，迎接解放?！?/p>

然而，時間到了1949年3月卻突發(fā)變故，因“京滬暴動”被叛徒告密，南京的地下民革組織被保密局特務(wù)破壞，牽連到了上海的地下民革組織，導(dǎo)致三十余名南京和上海兩地民革成員和中國共產(chǎn)黨安排在地下民革的交叉黨員，其中就包括王葆真、孟士衡、許卜五、劉海亭、吳士文、肖儉魁等骨干成員。

1949年3月3日的《中央日報》以大字標題刊登：“京滬陰謀暴動案，主犯王葆真在滬就逮”。

1949年3月3日的《中央日報》以大字標題刊登：“京滬陰謀暴動案，主犯王葆真在滬就逮”

王葆真被捕前一天，外公梁佐華被他緊急叫到湖南路261號的王家，在那里王葆真交給外公一個枕頭，里面藏著準備聯(lián)系劉昌義、郭汝瑰、張軫三人起義的重要文件和全套聯(lián)絡(luò)暗號。外公將這些文件帶回自家，以超凡的過目不忘的記憶力熟記后全部銷毀，然后同他在中共華南局地下黨的單線聯(lián)系人任廉儒一起乘船前往香港，向民革中央報告京滬民革組織被敵人破壞，王葆真被捕等情況，請求營救。并同中共華南局聯(lián)系，繼續(xù)進行起義工作。

外公離開上海之前在新亞飯店秘密約見劉昌義，兩人之間有如下對話：

梁：“王老（指王葆真）被捕了，但你放心，你參加民革的事除了我們四個（指王葆真、劉云昭、劉昌義和梁佐華）外別人不知道，我將去香港向民革中央報告——”

劉：“王老被捕的事我在報紙上看見了，我會設(shè)法營救的，請你放心，我向王老講的話（指‘待機起義、迎接解放’）我不會忘記的，正在暗中準備。”

告別時，劉昌義突然拉住外公的手輕聲說：“國民黨蔣介石快完了，解放后再見。”

1949年5月9日，南京民革分會主委孟士衡、委員吳士文、肖儉魁（這兩人同時還是中共地下黨員）在上海閘北公園英勇就義。

孟士衡、吳士文、肖儉魁三人被押往刑場前的留影

而王葆真也被判了死刑，不過由于王葆真的資歷很老，不但是同盟會元老，在國民黨中人脈深厚，又當過李宗仁的顧問，因此為他說情的人很多，甚至包括張繼、于右任這樣的國民黨元老，國民黨反動派迫于輿論壓力，對王葆真的死刑“暫緩執(zhí)行”。

同時，劉昌義也利用和時任京滬杭警備司令官兼淞滬警備司令陳大慶的關(guān)系給監(jiān)獄打招呼，對獄中的王葆真給予盡可能的優(yōu)待，使得王葆真活著看到了上海解放。

陳大慶

1949年4月，人民解放軍渡過長江天險，揮戈江南，以湯恩伯為首的淞滬警備總司令部在上海負隅頑抗。5月16日，第51軍大部被殲，軍長王秉鉞被俘，湯恩伯命劉昌義接任重建的第51軍軍長。5月23日，陳大慶宣布經(jīng)湯恩伯同意將所部全部撤至蘇州河以北，組成北兵團，并宣布任劉昌義為淞滬警備副司令兼北兵團司令。5月25日，湯恩伯、陳大慶等人逃離上海。5月26日，劉昌義率領(lǐng)第51軍、第123軍、第21軍和淞滬警備司令部直屬部隊殘部一共四萬三千余人起義，開至江灣大場一帶接受人民解放軍改編。

湯恩伯

上海解放后，外公立即搭乘滬港復(fù)航的第一條英國商船由香港抵達上海，結(jié)果在吳淞口遭到國民黨空軍的轟炸。幸虧國民黨空軍的飛行員投彈水平欠佳，炸彈無一命中，外公逃得一條性命，安全在十六鋪碼頭登岸，回到思南路的家中，第二天就前往劉昌義家探望劉昌義，兩人相見時都甚為高興，劉昌義告訴外公：“我起義成功，王老也已經(jīng)出獄了，你可放心了。”

實際上描寫劉昌義起義的文字檔案并不少。

上海民革出版的《解放前上海民革臨時工作委員會簡史》記載：“1948年秋，國民黨第一綏靖區(qū)副司令劉昌義由民革臨工會委員劉云略陪同，到八仙橋永州醫(yī)院去會見正在那里‘養(yǎng)病’的王葆真，秘密商談起義的事情。同年11月16日，經(jīng)劉云昭介紹參加民革……解放戰(zhàn)爭時，劉昌義部隊在蘇州河北岸起義?！?/p>

指揮解放上海的時任27軍軍長聶鳳智在一篇被收入《上海解放30周年專輯》的文章中提到：“蘇州河隔岸戰(zhàn)斗時，地下黨員田云樵找到劉昌義，約劉過蘇州河具體洽談。結(jié)果，解放軍順利開進蘇州河北市區(qū)?！薄皠瘟x為人民做了好事，人民是不會忘記他的?！?/p>

但是從解放以后，劉昌義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并沒有被定性為起義將領(lǐng)，這讓劉昌義一直非常不平，也正是因為對劉昌義起義的定性遲遲沒有下來，所以才導(dǎo)致《戰(zhàn)上?！分袑ⅰ皠⒘x”定為“被迫投降”的“藝術(shù)加工”的出現(xiàn)，并且對劉昌義將軍個人造成了重大的負面影響。

撥亂反正結(jié)束后，上海市政府于1985年8月19日正式給劉昌義頒發(fā)了起義人員證明書，正式確認劉昌義為起義將領(lǐng)（證明書是由時任上海市副市長謝麗娟代表上海市政府親手交到劉昌義手中的）。在這期間，外公作為當時唯一還健在的可以證實劉昌義于1948年就參加地下民革的見證人（劉云昭于1962年在南京病逝，王葆真于1977年10月23日在北京病逝），為劉昌義寫了大量的證明材料，為劉昌義將軍恢復(fù)名譽做了大量的工作。

上海警備區(qū)政治部于1987年5月出版的《華東戰(zhàn)場義舉》中徹底為劉昌義在上海的起義蓋棺定論：“1949年5月25日，原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副司令，北兵團司令兼五十一軍軍長劉昌義將軍在上海戰(zhàn)場蘇州河北岸率51軍、123軍、21軍四萬三千余人，接受人民解放軍和平改編，投向了人民的懷抱。劉昌義將軍率部義舉，是著名的上海戰(zhàn)役中的一個重大事件。對配合中國人民解放軍跨過蘇州河迅速解放全上海，對全殲國民黨頑抗的殘敵，保全上海這座大都市和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對減少我軍在解放上海中的傷亡，做出了貢獻。這是中國共產(chǎn)黨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勝利的又一佐證，在中國革命歷史上留下了重要一頁。”

1994年5月28日，自知自己時日無多的劉昌義將自己寫的一篇交給了《文匯報》，《文匯報》在5月29日全文刊登了此文，里面補充了當年劉昌義率部起義前和解放軍方面商談的細節(jié)：

“上海解放戰(zhàn)役,國共兩軍在蘇州河隔岸對峙時，地下黨田云樵找到王中民過蘇州河，約好劉昌義過河與解放軍指揮部洽談，劉昌義帶護衛(wèi)隊一連人、兩輛坦克，一輛吉普車開到蘇州河北岸，換乘吉普車過蘇州河橋到江寧路勞工醫(yī)院解放軍28軍81師的前線指揮部，與羅維道政委（時任第三野戰(zhàn)軍28軍81師政委）接上關(guān)系……”

田云樵

羅維道

當年10月4日，劉昌義將軍在上海病逝。

然而，劉昌義將軍逝世三年后的1997年，在浦東新區(qū)某地舉行的一場紀念上海解放的展覽會上，展板上卻依舊寫著劉昌義是“投降”，而不是起義。當時正讀高中的本廠長特意抄寫下了展板內(nèi)容帶給時年已經(jīng)88歲的外公看。外公看罷勃然大怒，放大鏡都從手中掉落在地板上，摔斷了手柄。

外公外婆抱著當年只有1歲半的本廠長，照片懾于1983年春

“現(xiàn)在竟還有人說劉昌義是‘投降’，豈不是太不負責(zé)任了嗎？”

如果說《戰(zhàn)上?！分械摹皠⒘x”形象僅僅是因為劉昌義起義性質(zhì)未被認定時的“藝術(shù)加工”，那么這個展覽上的展板在劉昌義的地位已經(jīng)定性的情況下依然稱其“投降”，純純的就是歪曲歷史，別有用心。

隨即，外公以上海民革局級離休干部的名義給民革寫信，要求他們干預(yù)此事，不能再讓歷史被肆意歪曲，并親筆撰寫了《“戰(zhàn)上?！敝械膭⒉x將軍》一文發(fā)表在《紅巖春秋》1997年第五期上。在文章最后外公寫道：“劉昌義參加民革后起義，我是親歷見證人，我有責(zé)任和義務(wù)，寫出這簡文稿。我今年88歲，來日無多，當年同志，均已去世，這個歷史事實，不能讓它再被不負責(zé)任地錯誤宣傳了?！?/p>

發(fā)表于《紅巖春秋》1997年第五期上的《“戰(zhàn)上?！敝械膭⒉x將軍》

最終在上海民革的干預(yù)下，相關(guān)展板被撤下，浦東新區(qū)政府為此專門派人向上海民革致歉。

此后的1999年拍攝的電影《大進軍——大戰(zhàn)寧滬杭》和電視劇2023年拍攝的電視劇《東方破曉》中都有劉昌義的形象出現(xiàn)，雖然劇中依然將劉昌義將軍的起義說成是“投誠”，但起碼劇中劉昌義的形象比《戰(zhàn)上?！分械哪莻€“劉義”的形象要偉岸光正多了。

《大進軍——大戰(zhàn)寧滬杭》中的劉昌義將軍的形象

《東方破曉》中劉昌義將軍的形象

2002年9月外公去世后，10月初在龍華殯儀館舉行追悼會和遺體告別，上海民革在給外公致的悼詞中特意提到了他在劉昌義率部起義中的重要作用——

其中有一個花圈的落款上寫著“故友劉昌義之遺屬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