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辯律師為岳父喊冤遭法院投訴，涉案金額曾從65萬降至5700元

文｜李宇琛

2025年9月27日下午，刑辯律師孫易收到了一條來自四川內江中院的投訴。

核心內容直指孫易在個人微博和公眾號“樵夫刑辯”上發布的言論不當，并附帶了一個清晰的建議：

自行刪除。

這份投訴為一樁歷時四年的刑事案件給出了一個充滿張力的開場：當審判者認為自己被冒犯時，它可以迅速從裁決席上走下，成為一名控訴者。

而投訴背后的邏輯，清晰而冰冷：孫易之所以需要被規范，并非因為他家屬的身份，而恰恰是因為他律師的身份。這個職業標簽，此刻如同一枚烙印，讓他百口莫辯。

孫易沒有刪帖。他選擇了一種更直接的回應。他在微博上寫道：

@甜城天平（內江中院官方微博）投訴律師倒是挺快的啊，還搞屏蔽刪帖，讓我閉嘴，可能嗎？

而就在孫易發出這些微博的后一天，內江中院對他岳父楊全學的案子做出了最終裁決。

孫易知道，這意味著長達四年的拉鋸戰，以一種他最不愿看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他曾是那個最相信體制內溝通的人。

案子剛發生時，他反復勸說家人，不要上訪，不要把事情鬧大，要相信法律程序。他為岳父撰寫材料，像一個精準的外科醫生，剖析著案卷里的每一處瑕疵，試圖通過理性和規則，換來一個公正的結果。

他是那個滅火者。

現在，他在另一條微博里寫道：

以前我勸家屬不要上訪，我現在不勸了，我自己都要去上訪。

是什么把一個建議“不上訪解決”法律問題的律師，推向了自己都要被迫上訪的道路？

答案就在那樁案子里。

一個源于10萬元租金的普通民事糾紛，在過去四年里，被威遠縣和內江市兩級司法系統，玩成了一局規則可以隨時修改的棋。

把民事案件搞成刑事案件，只需要分三步：

找關系，抓人，湊證據。

1

2020年6月，63歲的威遠縣企業家楊全學，因承租方越溪水泥公司拖欠租金，用一輛鏟車堵住了自己租給對方的堆料場入口。

兩天后，楊全學拿到錢，撤走車。糾紛就此了結。

兩個月后，一張來自威遠縣公安局掃黑辦的傳喚證，讓事情的走向徹底失控。

最開始，威遠縣檢察院認為這夠不上“敲詐勒索”，以“破壞生產經營罪”提起公訴。

到了2021年4月，威遠縣法院的審判委員會開會討論后，更進一步，認為連“破壞生產經營罪”都不構成。判決書白紙黑字地論述：

堵路阻工行為不具有物理破壞性，不能等同于破壞機器、殘害耕畜的行為。

所有人都以為楊全學將被無罪釋放時，判決書的筆鋒卻陡然一轉，以一個檢察院并未指控的罪名——“敲詐勒索罪”，判處楊全學有期徒刑四年。

這份充滿矛盾的判決，后來被內江中院以“事實不清”為由發回重審。

“事實不清”，是上級法院在直接打臉時，最體面的一種說法。它翻譯過來其實是：

你們辦得太糙了。

然后，更具戲劇性的一幕上演了。

2022年6月，還是那個威遠縣法院，據信還是那個審判委員會，面對幾乎同樣的事實和證據，做出了第二次判決。

這一次，他們仿佛集體失憶，將自己一年前的法律論述棄之如敝屣，重新撿起了那個曾被自己親手否定的罪名：

破壞生產經營罪。

2021年的威遠法院，反對2022年的威遠法院。

這是一種極具創新精神的司法實踐。它告訴我們，法律的解釋不僅因人而異，也因年份而異。

正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法院公開打了自己的臉。魯迅先生曾說，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在威遠，他們敢于直面自己否定過的罪名，枉法裁判。

孫易是一名律師，他熟悉法律的每一個褶皺。他知道，這種左右互搏背后，往往不是法律理解的分歧，而是權力意志的搖擺。

2024年9月，因預感法院要強行宣判，為爭取翻盤時間和機會，岳父解除了孫易的辯護委托。

接手案件的新辯護人黃佳德律師，在同年10月閱卷時，發現了重審的法官付軍曾擔任過原審庭前會議的審判長。

也就是說，本案重審一審的合議庭組成人員嚴重違法，違反了回避制度。

這就像一場精心設計的游戲，你被要求遵守規則，但對手偷偷違反了規則。

孫易不甘心。他發出了一條又一條微博，@了內江中院，@了四川高院。

一個來自內江中院的投訴精準地找到了他。這份投訴至今未見書面函件，處于一種薛定諤的狀態。

投訴是一種武器。它可以讓一個復雜的法律問題，被簡化為一個簡單的紀律問題。

它試圖將一場關于司法公正的是非問題，降維成一次關于律師言行是否得體的審查。

這種手法的背后，是一種古老而有效的智慧：

解決不了案件本身的問題，就解決那個提出問題的人。

在電話里，孫易強調自己如今只是一個普通家屬，一個為父親喊冤的女兒的丈夫。但傳遞來的信息明確告知他，不，你首先是一個律師。

這個職業身份，此刻如同一件脫不下的囚衣，讓你在為至親奔走呼號時，也必須步步為營。

這構成了一種現代法律人的困境：他所信奉的法律，此刻正被用來要求他噤聲；他所捍衛的規則，此刻卻成了捆綁他的繩索。

2

如果說法院的兩次判決是一場左右互搏的表演，那么為這場表演提供核心道具的，則是威遠縣價格認證中心。他們上演了一出更為精彩的價格體操。

楊全學的罪名，無論是最初的“敲詐勒索”還是后來的“破壞生產經營”，都需要一個堅實的數字作為地基。特別是“破壞生產經營罪”，根據《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造成的損失至少要達到5000元，才能入刑。

于是，一場圍繞數字的漫長求證開始了。

2020年8月，在楊全學被帶走后不久，威遠縣價格認證中心出具了第一份《價格認定結論書》。這份編號為“[2020]45號”的文件，給出了一個驚人的數字：

650,638.10元。

65萬，足以讓一個普通的民事糾紛，瞬間升級為一樁性質嚴重的刑事大案。但據楊全學的女兒楊曉玲在公眾號“威遠楊全學冤案”中披露，這份鑒定的計算方式，連小學生看了可能都要搖頭。

鑒定書中稱，越溪水泥公司平均每天最低生產3000噸，損失金額為每天400元，堵路時間為3天。然而，最終的“生產損失”卻被神奇地計算為54萬元。

一位接近案件的法律人士對此評論道：

我不知道他們用的是哪個星球的乘法口訣表。

隨著辯護律師的介入和不斷質證，這個天價數字開始戲劇性地跳水。

在發回重審后，價格認證中心又連續三次出具結論書，所謂的損失，經歷了一場嘆為觀止的縮水：

從65萬，降到60多萬（公訴人當庭口頭表述，未出示文件），再降到14545.65元，最終定格在：

5,822.18元。

后來，威遠縣檢察院大概也覺得這個數字不太好，在第三次庭審后又一次變更指控，將最終損失金額修正為5709.99元。

剛好比5000元的立案標準，高出那么一點點。

體操運動員穩穩落地，不多不少，剛好踩線。

這是一個奇跡。它證明只要有決心，小數點的位置也是可以講政治的。

然而，這場持續了四次的“價格體操”最終并未被采納。

由于這份證據已被辯方打得太爛，法院最終采取了一種更為直接的手段：

拋開所有價格認定結論書，自行認定了5700多元的損失金額。

更荒誕的是，據楊曉玲披露的庭審細節，一位名叫繆勇靈的鑒定人當庭承認，在第一次和第二次鑒定時，他本人因公外派，并未實際參與，但依然在結論書上簽了字。

簽字的人不鑒定，鑒定的人不簽字。

在這場數字游戲中，嚴謹和客觀似乎都是多余的。

即便是這拼湊出來的5700多元，也充滿了水分。其中4400元，是給11輛所謂被堵卡車司機的補貼。

但多位司機在筆錄中證實，當天最多只有9輛車受到影響。其中兩輛車的司機曹某峰，身為水泥公司高管鄧勇的小舅子，其名下的車輛川Z13799甚至參與了對楊全學鏟車的反堵，另一輛車川T18198的司機辜某某則作證：

當天他根本沒開車到現場。

但他們都領取了補貼。

這些由水泥公司自行制作、沒有任何轉賬憑證的“賠償金額表”，最終都被法院認定為楊全學造成的損失。

一位司機在面對控辯審三方實地調查時，直接戳穿了謊言：

車根本沒被堵。

另一位司機則證實了“互堵”的存在。

這些本可以顛覆案件定性的證言，在最終的判決書中，被法官以一句輕飄飄的“反堵行為不符合常理”而選擇性地忽略了。

天平，從一開始就是傾斜的。

當天平的一端，放置的是原威遠縣公安局長胡小虎的意志時，另一端再重的證據，似乎都無濟于事。根據楊曉玲及多位證人的說法，胡小虎是這起案件從民事糾紛升級為刑事迫害的關鍵推手。

據稱，在楊全學被帶走后，胡小虎手下的辦案民警劉宏玻等人，為了將此案辦成“黑惡勢力”鐵案，曾對一同被抓的王某某、陳某某等人進行刑訊逼供。王某某事后實名控告，稱自己被拖到公安局二樓：

掌摑、用羽毛拍柄反復抽打。

他們甚至為楊全學精心準備了“黑社會”的標簽。筆錄中，當地人對60多歲的楊全學一句再正常不過的稱呼“楊大爺”，被春秋筆法地記錄為他構成惡勢力事實的所謂綽號。

胡小虎這位局長的好運并沒有持續太久。2021年，就在楊全學案二審期間，胡小虎應聲落馬。

然而，扳倒了一個胡小虎，似乎并不能讓傾斜的天平復歸平衡。因為天平的另一端，還站著另一個人。

他的名字叫劉應江。

2014年底，時任內江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一庭庭長的劉應江，敲開了時任院長熊曉平的門，送上了五萬元人民幣。次年，他如愿以償地被提名為威遠縣人民法院院長。

這段往事，并非坊間傳聞。它被白紙黑字地記錄在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川刑終261號刑事判決書（熊曉平受賄案）中。判決書記載：

為時任內江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第一庭庭長劉應江晉升威遠縣人民法院院長一職提供幫助，收受劉應江送的感謝費5萬元。

行賄罪的立案標準是3萬元。劉應江的行為不僅遠超標準，更屬于“向國家工作人員行賄，謀取職務晉升”的嚴重情節。但這并沒有影響他的仕途。在熊曉平落馬后，劉應江依然穩坐威遠縣法院院長的職位。

在楊全學案第一次被判處四年的審判委員會會議上，正是時任院長的劉應江，力主重判。

胡小虎落馬后，楊全學案被發回重審。吊詭的是，就在這個當口，劉應江卻迎來了自己的又一次升遷。2021年，他被帶病提拔為內江市中級人民法院審委會委員、刑事專委。

這意味著，一個由他主導定下冤判基調的案子，在發回重審并再次上訴后，依然要回到他的管轄范圍之內。運動員在一場關鍵比賽后，搖身一變成了這場比賽的裁判長。

孫易和家人當然提出了回避申請。他們得到的答復是，劉應江法官將全程回避此案。

但陰影并未散去。一位熟悉當地司法生態的律師告訴記者：

人可以回避，但影響力不會。

2023年12月，行賄法官劉應江主審原內江市經信局局長趙永韋受賄案的消息，引爆了全國輿論。“行賄者審判受賄者”，現實的荒誕超越了所有編劇的想象。

而對于楊全學的家人來說，這則新聞讓他們感到一陣冰冷的寒意。因為他們知道，那個在天平一端看不見的身影，其實從未真正離開。

3

那通要求刪帖的電話，如同投入湖心的一塊石頭，激起的漣漪久久未散。對孫易而言，這不僅僅是一次投訴，更是一次攤牌。它清晰地表明，那個他曾試圖通過理性溝通去說服的系統，已經放棄了對話，選擇了壓制。

他沒有刪帖。相反，他開始更密集地發聲。他知道，沉默或許能換來暫時的安寧，但代價是被徹底遺忘。

“我發誓，案子打到底?！彼谖⒉┥蠈懙?，“他要打二十年，我就辯二十年?！?/p>

這種近乎悲壯的堅持，源于一種深刻的幻滅。孫易本人曾對體制內的健康力量抱有期待。

辦案人員曾傳遞過積極信號，也曾做出過“會做出經得起歷史檢驗的判決”的承諾。

當新辯護人黃佳德律師向內江中院主審法官唐強提出付軍的回避問題時，唐強最初的態度非常明確：

這還有什么好說的，程序嚴重違法?。?/strong>

“這也是我們后來這么信任唐強的原因之一。”孫易說。

另一位法官也曾做出過“會做出經得起歷史檢驗的判決”的承諾。

這些信號，一度讓孫易和家人相信，隧道盡頭終有光亮……

他們耐心地等待，從春天等到冬天，從2022年等到2025年。

他們等來的，是一紙維持原判的裁定，和一封來自法院的投訴。

更具壓迫感的一幕發生在終審宣判的前一天。據孫易證實，他的岳父楊全學被直接從家中銬走，送回看守所。判決書判處的一年半刑期，此前已羈押一年五個月多，還剩下二十多天。這二十多天，成了一個無聲的威脅。

很多時候，權力的強大不在于它的堅硬，而在于它的柔軟：

它擅長用承諾和希望來消磨你的意志。

孫易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被消磨了四年的人。現在，他選擇用最堅硬的方式去回應。

這場拉鋸戰中，并非所有人都選擇了沉默或順從。楊全學的大女兒楊曉玲，從父親節那天起，開始以“威遠楊全學冤案”為名，在公眾號上發表一系列文章，系統地披露案件的始末。她寫道：

古有緹縈救父，小小的緹縈竟肯代父受過，連肉刑都不怕。我作為大女兒，沒有緹縈那樣的勇氣，只能在能力范圍內捍衛我父親的合法權益，盡一個女兒應盡的孝道。

在庭審中，那位與楊家素未謀面的卡車司機李某某，勇敢地出庭作證，證實了水泥公司高管曾指使他開車“反堵”楊全學鏟車的事實。在公權力的陰影下，這種基于樸素正義感的仗義執言，顯得尤為珍貴。

但更多的，是令人費解的邏輯和冰冷的規則。當孫易以女婿身份為岳父發聲時，他收到的投訴理由卻是他的律師身份。

這個職業資格，本應是捍衛權利的武器，此刻卻吊詭地成了一件束縛手腳的囚衣。

他在微博上直接向內江中院喊話：

你們投訴到我司法局，不讓我為家人發聲，法律依據何在？我是擔任過楊全學案的辯護人，但是一年前就被解除了。合著只要擔任過辯護人，就得全程閉嘴，連家人有難，喊都不能喊一聲，是嗎？

這是一個天問，無人能答。

四年時間，足以讓世事變遷。當初一手將楊全學送進看守所的原公安局長胡小虎，早已因貪腐入獄，在鐵窗內開始了自己漫長的刑期。他或許不會想到，自己當初為了某種利益交換而隨意啟動的一個案子，會像一列失控的火車，在自己倒下后依然轟鳴著向前。

當初力主重判楊全學的原威遠縣法院院長劉應江，在被四川省高院的判決書公開點名“行賄五萬元買官”后，仕途非但未受影響，反而帶病提拔，升任內江中院審委會委員、刑事專委。他或許不曾料到，自己多年前的一筆交易，會在多年后成為輿論的焦點，讓他以一種不那么光彩的方式為全國所知。

而67歲的企業家楊全學，在經歷了四年多的審判、總計被羈押一年六個月后，等來的依然是一個有罪的判決。他的女兒楊曉玲說，父親拒絕了檢察院多次提出的“認罪認罰換取定罪免刑”的方案。因為他不想背著一個罪犯的名號度過余生。

他曾對女兒說：

他寧可站著被判決，也不要跪著求饒。這是他這輩子做人最后的堅持與尊嚴。

如今，為這份尊嚴而戰的接力棒，傳到了女婿孫易的手里。他進行了深刻的反思，認為自己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一開始就公開、喊冤、控告。

他被告知，探討抽象的法學問題可以，但點名具體的案子不行；作為家屬喊冤可以，但頂著律師的頭銜不行。

這些界限，就像一條條看不見的紅線，清晰而蠻橫。

規則很簡單：

你可以說話，但不可以亂說話；你可以喊冤，但不可以喊得太大聲。

至于什么是“亂”，什么是“太大聲”：

解釋權歸投訴方所有。

在多次溝通中，孫易說自己的行為，很大一部分是出于本能。

那是一種當家人受到不公對待時，一個普通人最直接的情感反應。這種本能，無關乎職業，無關乎身份，只關乎人性。

魯迅先生曾在《熱風》中寫道：

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孫易和他身后的楊家人，或許就是那不愿等候炬火的螢火。他們的光雖然微弱，卻倔強地閃爍在川中那片被稱為甜城的土地上空。

只是，他們要面對的黑暗，或許比想象中更為漫長。而那個被法律賦予了法律職業資格的律師，究竟有沒有權利，像一個真正的人一樣去為親人吶喊？

李宇琛的文立于塵

寫于2025年10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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