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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村最后一個會寫毛筆字的,是陳泥匠。
他的手,是雙砌了四十年墻的手。指節粗得像老槐樹上結的瘤,指甲縫里永遠嵌著洗不凈的水泥灰,掌心縱橫的紋路里,藏著磚石磨出的歲月痕跡。可就是這樣一雙沾著塵土的手,每到臘月,就成了村里最金貴的物件。
臘月二十剛過,他家院子的老槐樹下就排起了長隊。鄉鄰們捧著裁好的紅紙來,求一副春聯。陳泥匠從不收錢,有人雙手遞上一根皺巴巴的廉價香煙,他都要雙手接過來,點上時嘴角的皺紋里滿是鄭重 —— 那是他眼里的尊重。
“老陳,給俺寫副‘福滿人間’!”“俺要‘六畜興旺’,貼豬圈門上,圖個吉利!”
他研墨時極慢,不用硯臺原配的墨杵,偏拿平時拌水泥的鐵勺。鐵勺在硯臺里轉著圈,墨塊磨出細碎的沙沙聲,像春雨打在瓦檐上。等墨汁濃得能掛住勺尖,他才直起身,深吸一口氣。手腕一懸,先前那個弓著腰、灰頭土臉砌墻的泥匠,忽然就換了模樣。
毛筆落紙的瞬間,筆尖似有千斤力。他的字沒有書生的秀氣,倒帶著磚石般的硬氣 —— 橫是砌墻的梁,挺得筆直;豎是立著的柱,扎得穩當;撇捺像飛翹的屋檐,帶著股向上的勁兒。每寫完一幅,他都要往后退兩步,瞇著眼打量,像在瞅剛砌好的墻,哪兒歪了、哪兒不齊,半點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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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考上大學那年,陳泥匠特意找上門,手里攥著副疊得整齊的春聯。展開時,紅紙上 “雛鳳清于老鳳聲,向陽花木早逢春” 十個字,墨跡酣暢,力透紙背,誰也不信這是個小學沒畢業的瓦匠寫的。
“陳叔,您這字跟誰學的啊?”他摸了摸后腦勺,嘿嘿一笑,皺紋里的水泥灰簌簌往下掉:“哪用學?砌墻砌出來的。每個字都像塊磚,得擺勻稱了,才能立得住、不塌。”
后來日子好了,村里人都愛買印刷春聯。金粉閃閃的字,機器壓的花紋,整齊得讓人心里發慌。陳泥匠的院子漸漸冷清,只有幾個念舊的老人,還會捧著紅紙來,說 “老陳的字暖,貼門上踏實”。
去年春節回家,我路過他家,看見院門上貼的竟是印刷春聯。心里猛地一沉,推門進去時,他正坐在滿院斜陽里磨瓦刀。看見我,那雙渾濁的眼睛亮了亮:“大學生回來啦。”
“陳叔,您今年咋不自己寫春聯了?”他慢慢抬起右手,那雙手抖得厲害,像秋風里飄著的枯葉。“老了,沙子都吃到骨頭里了,握不住筆咯。”
可他說,要送我最后一副字。搬桌子、鋪紅紙時,手還在顫,墨汁滴在紅紙上,暈開小小的黑痕,像落了淚。筆桿在他指間晃著,每一筆都寫得艱難 —— 曾經遒勁的筆畫,如今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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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最后一個字,他重重坐回椅子上,紙上 “薪盡火傳” 四個大字,雖不工整,卻透著股倔勁。“拿去吧,” 他喘著氣笑,“墻會倒,字不會。”
今年清明再回村,竟見家家門上都貼了手寫春聯。字雖不如陳泥匠的蒼勁,有的還帶著生澀,卻滿是活氣。村口小賣部的王嫂說:“老陳開春收了群徒弟,全是村里的娃娃,天天跟著他學寫字呢。”
路過祠堂時,果然聽見里面傳來說笑聲。陳泥匠坐在中間,握著個小男孩的手,教他運筆。夕陽穿過雕花窗欞,灑在孩子們揚起的小臉上,鍍了層金。
“慢點,別急,” 他聲音溫和,“字要一筆一筆寫,就像磚要一塊一塊砌,穩了,才能立住。”
小男孩的筆在紙上爬,橫寫得像條蚯蚓。可收筆時,陳泥匠輕輕拍了拍他的頭,眼里滿是歡喜:“好磚!是塊能砌好墻的好磚!”
我站在門口看著,忽然懂了 —— 陳泥匠砌了四十年墻,其實早用另一種方式,為我們的村子蓋了座不會塌的房。漢字是磚,溫情是泥,他把鄉村的根,穩穩當當,砌在了這一筆一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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