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林梢鳥在叫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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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都十點了,深宵歸家,我踏著一條落葉鋪就的長路。那是一條老路,兩旁是有些年歲的法國梧桐,盛夏時曾以豐腴的綠蔭著稱,此刻卻只剩疏朗的枝椏,將夜空切割成一片片幽暗的琉璃。夜已深,人聲絕,唯余腳下枯葉碎裂的微響,如時間在鞋底被碾成齏粉。路旁荒草叢生,偶有野貓倏忽掠過,眼瞳在暗處灼灼一閃,旋即沒入更深的幽暗里——這城市零星的荒蕪,竟成了它們最后的疆土。風過時,高高的樹梢響起空曠的嗚咽,像遠古的陶塤在吹奏。就在這風的間隙里,毫無預兆地,一聲鳥鳴刺了下來。
“嚦——”
只一聲。短促,清冽,帶著金屬的鋒棱,刺破寂靜,仿佛自天外擲下的一枚銀針,扎進這濃稠的夜幕。我駐足,仰頭四顧,卻只見樹影幢幢,枝杈如墨線勾勒于靛藍天幕之上。那聲音分明近在咫尺,又似遠在云外,不似白晝里鳥雀的喧嘩求偶或爭食,倒像一種固執(zhí)的叩問,在空曠中獨自回蕩。看不見它,不知道是什么鳥,在這寒夜的深處,為何而鳴?緊接著,又是幾聲,從更深的樹叢里迸出來,不再那么尖利,反而有些遲疑,有些斷續(xù),像一顆石子投入古潭,漾開清冷冷的回響。奇妙的是,這鳴聲并不撕破夜的完整,反而像一滴濃墨滴入清水,緩緩泅開,將那份靜渲染得愈發(fā)深邃。
我屏息凝立,竟覺自己正站在那鳴聲編織的陰影里。這陰影并非遮蔽光線的實體,而是一種聲音的場域,一種由純粹聲響構(gòu)筑的庇護所。白日里那些喧囂的碎片——鍵盤敲擊、車流轟鳴、人聲鼎沸——此刻皆被這夜之鳴聲濾凈了雜質(zhì),只余下最本真的質(zhì)地。腳步、滴水、風聲……這些曾被日常噪音粗暴裹挾的細微聲響,此刻竟在聽覺里重新顯影,清晰得如同露珠滾落草尖。原來我們?nèi)杖沾┬杏诼曇舻暮恿鳎瑓s渾然不覺自己是其中一粒被沖刷的沙石。
那只不知名的鳥還在叫著,斷斷續(xù)續(xù),像夜色中明明滅滅的幽藍火星。它并非為了宣告存在,亦非向誰索求回應。它只是鳴叫,在無人傾聽的深夜,在荒草與寒風之間,在人類世界熟睡的間隙里,固執(zhí)地完成一次又一次對寂靜的確認。這是萬籟小心翼翼浮出水面的時刻。此刻,被這孤清的鳥鳴所充盈的靜,才是活的,有體積,有重量,有溫度的靜。在這鳴聲里,我,以及我所背負的整個世界——那些報表、那些界面、那些懸浮窗與待辦事項——都被瞬間推遠,渺小如塵。我成了這聲音的容器,一個被暫時充滿的空洞。
在這由一聲鳥鳴所界定的靜默里,我不是任何社會坐標上的一個點,我只是一個偶然的聆聽者。我的存在,因這聆聽而被確認,也變得和那鳥鳴一樣,暫時地,脫離了意義的束縛,僅僅是一種存在。終于,它停了。尾聲像一個漸漸淡去的吻,溶解在重新涌上的、更醇厚的靜默里。我的耳朵里,已收藏了一枚清冽的、夜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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