瀘州這個夏天的清晨,空氣里浮動著濕熱。我正站在自家陽臺上,完成每天雷打不動的“第一項任務”——站十分鐘軍姿。這不是操練,更像是一種儀式。腳跟并攏,腳尖分開約六十度,雙腿繃直,收腹、挺胸、抬頭,目光平視前方那片在晨光中漸漸清晰的江面。就在我全身心沉浸在這種熟悉的緊繃感中時,眼角余光瞥見一個小身影躡手躡腳地湊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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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女兒蘇念。七歲的小人兒,學著我的樣子,努力地把小腳丫并攏,吸著肚子,挺起還不算明顯的小胸脯,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看前方的江,又偷偷瞄瞄我。她維持了不到半分鐘,身子就開始像不倒翁一樣微微搖晃起來。她泄氣地“唉”了一聲,拽了拽我的衣角:“爸爸,你為什么每天都要像棵樹一樣杵在這里呀?一動不動,多沒意思。”
我放松下來,笑著把她攬到身邊。該怎么跟她解釋呢?解釋這種刻進骨子里的習慣,解釋這看似“沒意思”的站立背后,那一段滾燙的青春。
“因為爸爸以前是軍人呀。”我盡量用她能聽懂的話說,“就像你學跳舞要練基本功,站軍姿,就是軍人的基本功。”
“基本功?”她歪著小腦袋,一臉好奇,“就是站著嗎?”
“可不僅僅是站著。”我望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過千山萬水,回到了那片冰峰雪嶺。“這是一種姿態。”![]()
我的思緒一下子被拉回到二十多年前,西藏軍區某山地步兵旅的操場上。那是新兵入營的第一天,高原的陽光烈得能刺穿眼皮。我們這群剛出軍校、心高氣傲的年輕排長,和所有新兵一樣,被要求站軍姿。一分鐘,五分鐘,十分鐘……時間在高原的稀薄空氣里被無限拉長。汗水像小蟲一樣從額頭滾落,癢癢的,卻不能伸手去擦;腿肚子開始發酸、發脹,繼而控制不住地顫抖。我的班長,一位臉龐黝黑皸裂的老兵,沉默地在我們身后踱步,偶爾會伸出手指,在你的膝窩處輕輕一戳,若是腿沒繃緊,一個趔趄是免不了的。他話不多,只說了一句:“站都站不直,還打什么仗?軍姿,站的就是一股精氣神!”
那時年輕,對這話的理解只停留在表面,以為精氣神就是站得久、站得直。直到后來,我去了海拔更高的防空營任職。記得是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傍晚,我們連隊奉命在野外駐訓點迎接上級檢查。狂風卷著雪粒,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全連官兵在沒膝的積雪中列隊,一動不動。嚴寒像魔鬼,迅速帶走身體的熱量,牙齒忍不住地想打架,但我們用牙關緊緊咬住。那一刻,我站在隊列前,看著戰士們凍得通紅卻異常堅定的臉龐,看著那一排排如雕塑般挺拔的身軀,在蒼茫的雪山映襯下,構成一幅無比震撼的畫面。我忽然明白了班長那句話的深意。這軍姿,站的何止是個人?站的是一支隊伍的紀律、尊嚴和不可戰勝的意志。無論環境多么嚴酷,只要這口氣、這股神在,陣地就在。
這種姿態,后來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帶兵的方式。當我成為連隊指導員、營教導員后,我同樣要求我的兵要有“站相”。但我更多地告訴他們,軍姿不僅在于形,更在于心。是在五公里越野快到極限時,鼓勵戰友的那一臂之力;是在面對復雜敵情時,頭腦的冷靜和清晰的判斷;是即使只有一個人,也絕不丟棄武器、絕不退縮半步的忠誠。
想到這里,我低頭對女兒說:“念念,你看那棵小松樹。”我指著陽臺花盆里那株她親手種下的小盆景,“不管刮風下雨,它都努力地向上長,站得直直的。爸爸站軍姿,就是想在心里留住那種直直向上、不怕風雨的感覺。”
女兒似懂非懂,卻饒有興趣地又在我身邊站好,奶聲奶氣地發布命令:“蘇同志,現在我是班長!我命令你,站直嘍!讓我看看你的精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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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立刻配合地挺直腰板,朗聲答道:“是!班長同志!”
陽光完全躍出了江面,灑滿陽臺,把一大一小兩個站得筆直的身影投在地板上。這個清晨,因為女兒的參與,那看似單調的軍姿,被賦予了新的趣味和溫情。我所珍視的某種東西,似乎正以一種柔軟的方式,悄然向下傳承。生活,就是這樣在平淡中藏著深情,在“躺平”里延續著不屈的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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