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際,思無涯。
編者按
《天涯》2013年1期打破慣例,頭條推出李靜的文學劇本《魯迅》,這是《天涯》首次刊發劇本。《魯迅》發表以后,在讀者中引起很大關注。2014年,該劇本獲得了老舍文學獎;后經修改以《大先生》為題于2015年由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單行本,2016年被搬上舞臺。
繼《魯迅》(《大先生》)之后,《天涯》2025年第4期再次刊發李靜的歌劇劇本《精衛填海》。《精衛填海》重塑經典神話,將傳統的復仇故事進行大膽改編與拓展,以神農部落與蚩尤部落的戰爭為背景,通過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實現從復仇到愛與拯救的主題升華。
今天,我們全文推送作者李靜關于歌劇劇本《精衛填海》的創作談《從復仇到拯救》。歌劇劇本《精衛填海》全文見《天涯》2025年第4期,點擊該期雜志封面,可馬上下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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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復仇到拯救
——關于歌劇劇本《精衛填海》
李靜
歌劇劇本《精衛填海》,緣起于國家大劇院的約稿。原始故事出自《山海經·北山經》:
又北二百里,曰發鳩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其鳴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
人物是一個:炎帝小女兒女娃。情節有一番:女娃在東海游泳,被淹死了;她就化作一只鳥,發出“精衛”的叫聲,每天叼著西山的木枝、石塊,去填東海。
一只小得幾乎看不見的鳥,一片大得望不到邊的海。但這微小的鳥,卻要填平那大海,因為它曾不公正地吞噬了自己的生命。這故事帶有強烈的復仇意味,求公義的意味,顯然徒勞無功,偏要不死不休,其極端氣質跟中正平和的儒家教導迥然相異。
少年時代聽到這故事,就覺有一股冤氣,令我敬而遠之。大概骨子里還是軟弱的人吧。但又被莫名吸引,就像小孩子對一個越怕越想看的東西,那種奇怪的興趣。
因此接了這約稿。私心里,想給這故事涂抹一點別樣的色彩。
這么短的故事,如何敷演出一部至少一個半小時的歌劇呢?又如何在這個被創造出來的長故事里,表達原故事顯現的主題呢?
虛構大忌:生編硬造。
但不編造也不行。編造,得合乎原故事的氣質和色澤,所用材料,要屬乎同一質地。只能將目光投向整部《山海經》,以及和“精衛填海”背景相關的歷史-神話傳說。
精衛鳥的前生是炎帝的小女兒,名叫女娃。便尋查炎帝。炎帝又稱神農氏、連山氏、魁隗氏等。傳統神農“不望其報,不貪天下之財,而天下共富之。智貴于人,天下共尊之。以德以義,不賞而民勤,不罰而邪正,不忿爭而財足,無制令而民從,威厲而不殺,法省而不煩,人民無不敬戴”。其舍身嘗百草的形象,深具道德魅力。于是一個靈魂性的人物定下來——女娃的父親,他叫神農而不叫炎帝,他是一個父性盈滿、仁愛自由的部落首領,而非一個帝王。
神農是五弦琴(神農琴)和五音律的發明者。這一傳說,為此劇的核心意象插上了翅膀——“琴”“音樂”,在本劇中將不只是藝術手段,更是一個“角色”,是精神、心魂和激情的象征。詩與樂,本是中國古典文明的核心,在此劇中,成為神農部落超越性的精神價值的承載者,也是它區別于蚩尤部落之處。
于是主人公“女娃”,被設定為神農部落里最善彈琴作曲的女子。歌劇需編劇與作曲家協同創作,本劇作曲乃是趙季平先生,他建議女主人公手持的樂器由彈撥樂改為笛子,一是,笛子在表演時輕盈好看,二是,他已想好女娃由哪位女歌唱家扮演,這位歌唱家也是笛子演奏家,于是,女娃的樂器改為笛子。
這部歌劇,作曲家事先即已確定,不取解構性和無調性的現代主義或后現代主義歌劇樣式,而是古典樣貌的正劇或悲劇。古典歌劇,愛情永遠是第一主題,也是故事的主體。我想將“精衛填海”從一個復仇故事,轉化成“愛情+復仇”故事,極難,卻也是最吸引我的一個挑戰。
女娃須有一個戀人,此二人須經歷生死之愛。
——她和他該是怎樣的人,才能彼此吸引?
——必得是,一見鐘情而心相知。
凡常生活中難以如愿的事,大可在神話故事里如癡如狂。
女娃既已被確定為一個音樂精靈,她的戀人姜栩(炎帝部落姓姜,因此男主人公姓姜,“栩”字忘了怎么想出來的,就覺得這個字有振翅欲飛、難以羈束之感,女娃會愛這樣的靈魂)必是她貼心貼肺的知音,他迷戀她的琴音——她的心魂,以至生死相許。琴音是男女主人公愛情的基石。“知音”,是一對戀人牢不可破、最有說服力的愛情連結。驀然想到一個怪主意——二人初相見,即同時喊出“精衛”二字,稱呼對方。這是他倆重生的名字,合一的象征,愛情的印記。
姜栩形象是純然虛構的,沒有傳說支撐。遂用女娃的目光,將他塑造成值得戀慕的青年——深情、勇毅、敏感,有難以愈合的創痛和游歷四方的經驗。
女娃溺于東海,延伸出“東海神”禺?的形象。禺?是在《山海經·大荒東經》里出現的:“東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黃蛇,踐兩黃蛇,名曰禺?。”他是一個兩耳戴著小黃蛇、兩腳踏著小黃蛇的神。不知為何是小黃蛇。但它們對這個形象的塑造很有用處——給禺?以神秘莫測的氣質和權力感,就使用了它,在最后一場戲里發揮功能。
女娃和禺?之間若建立足以支撐一部戲的力學關系,需要一個大事件。篩來選去,這事件就確定為炎帝和蚩尤之間的部落戰爭。
據史載和傳說,在炎黃部落聯盟戰勝蚩尤部落的涿鹿之戰前,蚩尤曾征伐炎帝部落,并將其打敗。原因是:炎帝部落尚處于新石器時代,勞動工具和武器皆為木石器,而蚩尤部落則已學會冶煉之術,能造青銅兵器和農具。
于是,故事的開端即設在這個當口:溫柔和平使用木石的神農部落,受到驍勇擴張使用青銅的蚩尤部落的侵略,并將面臨毀滅。唯有東海神禺?能拯救神農部落——他會滿足神農的祈求,但有一個條件:女娃做他的新娘。
禺?為什么能救神農部落?因為他是海神。劇中設定神農部落和蚩尤部落均臨海,神農在北,蚩尤在南(據傳說,蚩尤部落在東南沿海,而神農部落曾定都曲阜,該部落可能在今山東境內的沿海地帶生息)。禺?可以漲潮淹沒蚩尤全部落,也可退潮,讓出土地,給神農部落繁衍生息——神農部落原來的土地則割讓給蚩尤。我將神農塑造成有悖常理的英雄:他祈求禺?施行后一方案。因他既要為神農部落求存,又不想消滅蚩尤部落的全體人民——這人民是被首領蚩尤脅迫卷入戰爭的,他們和自己一樣,是人。
但本部落的平安,就要建立在對少女女娃的犧牲之上嗎?
劇中自由、仁愛的神農部落居民,不同于歷史上以和親換和平的任何王朝之人。他們反對女娃以犧牲自己的“小我”,成全部落的“大我”。他們主張肩負責任,抵抗到底,哪怕死滅。
面對如此顧念她的鄉鄰,女娃決定舍己。這是出于她的愛,也是出于父親的遺命。我給她的此刻寫了首歌詞——《我知道了愛的含義》。在舍身嘗百草而溘然長逝的父親神農身旁,面對部落即將毀滅的未來,女娃唱道:
啊,父親
我知道了愛的含義
愛就是
你的生命與我附體
愛就是
心之所向萬死不惜
愛就是
背負鄰人的傷痛悲喜
愛就是
縱身躍入舍己之地
金色的童年在我心頭浮起
愛我和我愛的人都在這里
精衛啊別生氣我永遠愛你
但我必須走向那深藍海底
她的自我犧牲,必包含她的戀人姜栩——此二人已在精神上連為一體。愛情毫無公平可言。愛情只有甘愿。
女娃、姜栩和禺?的三人戲碼,才最終通向“精衛填海”。
還有三個配角的名字也是從《山海經》中來,他們的存在,豐滿了故事的色澤和質地。
一個是女娃的乳母孟槐。這個名字取于《山海經·北山經》:“譙明之山……有獸焉,其狀如貆而赤豪,其音如榴榴,名曰孟槐,可以御兇。”孟槐是一種樣子像豪豬、有赤色棘刺的御兇辟邪的山獸。在劇中,她是女娃的守護者,慈愛剛烈,不畏邪惡,真像帶了“赤色的棘刺”一樣。
還有兩個調節氣氛的丑角——峳峳和軨軨。他們是禺?的弄臣,他們的人生觀是“服從強者,識時務者為俊杰”。
峳峳之名來自《山海經·東山經·東次二經》:“?山……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羊目、四角、牛尾,其音如獆狗,其名曰峳峳。見則其國多狡客。”峳峳是不祥之獸,出現在哪個國家,哪個國家就奸佞當道。
軨軨之名來自《山海經·東山經·東次二經》:“空桑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牛而虎文,其音如欽。其名曰軨軨,其名自叫,見則天下大水。”軨軨獸是洪災的預兆。
為什么要在《山海經》里找人物名字?名字非小事,它塑造一個靈魂的色彩、個性和命運。因此,我們才在生活中費盡心思給孩子取名;在戲劇中給人物命名,也同樣。
編織故事的過程,即是勘探意義的過程。神話故事的再創作,乃是寓言性的大敘事,意在展現不同價值世界的沖突,回應現今之人內心的爭戰,尋求“人”所能依傍的意義磐石——這意義,是現代社會貌似深刻的文化悲觀論和膚淺樂觀的放任主義所拒絕承諾的。
“精衛填海”本是一個因徒勞無望而更顯意志不屈的復仇故事。它的表層是仇恨與報復,它的深層是對正義的呼求——雖然我弱小,但我有活著的權利,大海你憑什么剝奪我?
大海笑了:真是豈有此理,誰讓你來我這兒耍?你若有本事駕馭我,會死嗎?
聽起來都不錯:一個是權利(正義)邏輯,一個是能力(權力)邏輯。
雖然我已定意將精衛填海的故事改寫成愛情故事,但原故事蘊含的邏輯較量必須考慮在內——這是愛情故事的意義背景,它也需要飽滿才好。
于是將這意義背景以人物、情節鋪張開來。女娃和神農的意義維度既已確定,神農部落作為一個“國度”所象征的價值,也明晰起來。作為“國度”張力的另一極,蚩尤部落、禺?統帥的海底世界所象征的價值,實際上是我們所熟悉的這個強力世界的真實面貌——也隨之建構完成。
這想法,在第一幕第一場戲和第二場戲之間的幕間曲說明里已經表明,可要難為作曲家了:
這場部落戰爭(神農部落和蚩尤部落之間)幕間曲,有著超歷史的人性意味:兩個部落是兩種價值、兩種人類國度的象征。這是一種純粹的藝術創造,并非“還原”歷史。
神農部落是自由、平等、仁愛而公正的詩樂之國(神農作為神農琴和五音律的發明者、舍身嘗百草的最早的醫生,他是愛、美、自由與良知的源泉性力量,這一點十分重要),它象征人類那種易碎而美好的文明,那種至為珍貴、如夢如幻、溫暖輕柔的愛與詩的價值。一種超功利的優美精神性。自覺而淳樸的良知灌溉著每一個部落民。理想之國的縮影。
蚩尤部落是叢林價值的象征,擁有強力,也信仰強力,是物質性、剛性力量的化身。是人類對武力、權力、物質之膜拜的縮影。
神農部落與蚩尤部落之戰,其象征意義猶如雅典與斯巴達之戰。
女娃后來舍己投身的禺?海族部落,與蚩尤部落是同一性質的價值國度。
再創作的“精衛填海”愛情故事,就在這樣的價值沖突中展開。
女娃、姜栩——兩個“精衛”,是何結局?他們和禺?最后如何收場?兩個國度,最后勝負如何?
只想說,這是一個有關愛與拯救的故事,它誕生于正義與復仇的母胎。
如果你想告訴我:“這故事聽起來太假了,它只是你未經證實的信仰的道具而已。這世界如我所見,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包括曾經堅固的愛與拯救。”
那么我只想問:你能擔保你未來看見的,不會是相反的景象嗎?你若相信你的眼前所見能延續到未來,直到世界的末了,那么,這也同樣只是你“未經證實的信仰而已”哦。
任何創作,都是作者對意義的選擇與承擔,《精衛填海》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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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靜,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大先生》《我害怕生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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