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讀】歲月沉淀的文學珍饈與人文情懷——讀墨白《序跋集》有感

墨白先生的《序跋集》（河南省文聯老作家藝術家作品叢書，鄭州大學出版社，2025 年 6 月第 1 版）分為 “序言與后記”“相伴而行” 兩輯，內含近八十篇文章，共計二十六萬余字。墨白作為文壇的小說名家，這本書中既有他針對自身作品所寫的感悟抒情之作，也有對其他作家作品的點贊與勉勵之文，每篇篇幅或千字，或兩三千字，篇篇都洋溢著對歲月往事的眷戀以及對未來美好的向往，讀來令人回味無窮。

近年來，我閱讀過報刊上的一些序言、評價文章以及成書文章，總是感覺敘事存在虛飄之感，并且溢美之詞過于泛濫，簡而言之，能讓人真正受益的好文章并不多。所以起初我就在想，墨白先生的這本《序跋集》，會不會也只是一般性的敘述呢？

當我閱讀這本《序跋集》的簡介，得知其中收入的文章最早寫于 1992 年，最晚一篇寫于 2025 年 3 月，時間跨度達 33 年時，當即就有一種直覺，這里面有好文章！因為 1992 年及隨后的很長一段歲月，是黨和國家改革開放政策深入落實的時期，是作家們既能夠創作出優秀作品，也有條件發表佳作的好時代。在此，作為讀者，我要為河南省文聯點贊，為鄭州大學出版社和編輯們點贊，是他們讓墨白先生不同時期的序跋文章得以集中呈現，從而讓讀者們可以分享與品味。

究竟什么是好文章呢？毫無疑問，擁有真情實感和真知灼見的表達才稱得上是好文章。

墨白將寫作視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把自己生命里的個人秘密以及成長經歷，毫無保留地向讀者坦誠陳述，先生把讀者當作親人一般，他的這份真誠，任誰都難以不被打動，甚至會讓人忍不住抬手去擦拭濕潤的眼眶。我讀了墨白《生命之體驗》《畫匠?藝術家》和《夢游癥患者》的后記，還有他為短篇小說集《重訪錦城》所作的序言《與本書相關的幾個詞語》，讀著讀著便為之一怔，思索過后，瞬間激動起來，內心不禁想高呼一聲：了不起的墨白先生，令人尊敬的墨白先生。

墨白在這些文章里坦率地探討了隱私、愛情、婚姻、死亡和神秘等話題。他曾提及：比如性，比如通奸，比如嫖娼、賣淫、貪污、受賄，這些均是罪惡的行徑。但隱私并非都與罪惡相關，比如手淫，它其實與人類的成長有著關聯，沒有這種隱私的男人不能算是一個真正完整的男人……（009 頁）需要留意的是，或許是出于尊重，墨白在此沒有提及女性手淫的情況，可實際上，這種情況男女皆是存在的。我至今還記得，上世紀 73 年我在一家小廠當工人時，一位李姓干部曾說過，他老家某縣某公社有個年輕女子，在手淫時將一只燈泡放入陰戶，結果燈泡破碎，女子最終被送往醫院。而當時正提倡 “晚婚晚育”，說是男二十八歲、女二十六歲結婚較為合適，甚至有的單位領導還要求三十歲才能結婚。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個例，而此類事情的發生，顯然與當時人們的生存環境有著莫大關系。

墨白也曾說過：他們把自己的欲望之火藏匿于黑暗之中，還將那份隱私帶入墳墓，可這種欲望的歷程卻一次又一次地在我們中間神秘地重復上演，一代又一代地延續著。（009 頁）墨白先生身為小說家，他十分清楚小說與其他文體的差異所在，即小說就是用來書寫人情人性、人的靈魂世界以及不同時代不同時期人們的命運的。所以，他的小說作品以及相關文章，均是圍繞著這一主旨展開。

《我為什么而動容》是墨白為中短篇小說集《事實真相》所作的序言，從其中我們能夠深切感受到作家墨白對生命的悲憫，以及對個人人生中所遭遇不幸的動容，無論是對外國人、中國人還是他自己，他的態度始終如一。在這篇文章里，墨白首先提到了發生于 1986 年 1 月份的一件國際大事：37 歲的中學女教師克里斯塔?麥考利夫和兩名宇航員一同乘坐 “挑戰號” 飛船進入太空，然而發射僅僅幾秒鐘后便發生了爆炸。墨白寫道，當時，這位女教師的父母就在看臺上，她的父親反應過來后緊緊摟住了老伴，他神色迷茫，緊接著鼻子一酸，苦澀的淚水奪眶而出。在康德中學的禮堂里，一張張笑臉瞬間變得呆若木雞，片刻的寂靜過后，便是抑制不住的哭泣聲……（014 頁）

當年，這起人類航天史上的災難，我們很多人都是從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中看到的，而墨白的善良不僅體現在眼眶濕潤，更付諸于他那苦澀的筆尖之下。可是在社會生活里，并非所有人都能表現出應有的善良本性，反而抱著一種事不關己，甚至是令人難以理解的冷漠態度。

我們再看看墨白提到的 2000 年的一天，在某省某縣發生的事情：一個騎車的青年正趕著回家，當他騎行到縣城北高速路口時，與一輛大客車相撞，致使青年頭部嚴重受傷，大客車的左后輪還軋住了他的腹部后才停了下來。青年凄厲的慘叫聲劃破夜空，可車上的司機和 28 名乘客卻無動于衷，沒有一個人下車去施以援手……（014 頁）墨白在評價這種漠視他人生命的現象時這樣說道：那些來自大自然的災難會讓我們感到恐懼，但更為沉重的災難卻是來自我們的靈魂，來自我們人類自身。我的良心，因為那件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無法安寧，我痛苦不已。（015 頁）

這兩件事，一件發生在國外，一件發生在國內，墨白僅用寥寥數語，就將自己關愛生命的同情心連同淚水，真切地袒露在了讀者面前。我不禁思索，墨白先生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為何又有著這般如蜜般溫暖的柔情呢？這或許和他的經歷與成長背景有關。記得多年前，《河南日報》曾用一整個版面的篇幅，介紹了墨白和他哥哥孫方友（著名作家）成長為河南省專業作家的生動事跡。如今，在剛出版的《序跋集》中，墨白親自講述了自己那些難忘的往昔。他說：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在恐慌與痛苦中度過的，在外出流浪的幾年里，我當過火車站的裝卸工，做過漆匠，上山打過石頭，燒過石灰，還曾被當作盲流關押起來，那時我身上長滿了黃水瘡，頭發蓬亂，皮膚污濁，穿著破舊不堪的衣服……（017 頁）

就是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之下，墨白從困境中崛起，開始一步步前行，并且借著改革開放的東風不斷奮進，堅持讀書寫作，一步一個腳印，從淮陽新站鎮寫到周口，最終走進了河南省文學院，成為了一名專業作家。在我看來，正是因為墨白曾經歷過生活的苦難，深知痛苦的滋味，所以他成為作家后常懷一顆善良之心，對人間疾苦的同情自然而然地流露于他的筆端。當然，對于那些漠視他人生命的行為，他也會在文章中予以批判。

墨白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對于親人同胞更是飽含深情。他的哥哥孫方友，被文學界贊譽為 “小小說大王”。孫方友于 2013 年 7 月離世，享年 64 歲，先生生前創作了大量各類文學作品，還多次斬獲文學獎項，是一位深受讀者喜愛的中國當代作家。

在墨白所著的《序跋集》中，有一部分文章是專門談論孫方友的創作作品以及發表、出版情況的，比如《陳州筆記系列叢書序》《陳州筆記》等，這些文章敘述了孫方友作品的價值與意義。而熟悉孫方友作品的老讀者，大多都知道他的小小說，是其自創新筆記小說的成熟文體，其題材源自民間的人文歷史，扎根于展現人性的百姓列傳之中。

墨白帶著淡淡墨香向讀者朋友們介紹哥哥的作品，同時也介紹了在特殊年代因父親的緣故，哥哥的經歷，以及哥哥如何發憤讀書創作，最終走向成功的故事。兄弟倆手足情深，墨白并未因為陰陽相隔和時光的流逝而忘卻這份情誼。

《序跋集》的第一輯 “序言和后記”，是墨白為自己的作品所撰寫的，第二輯 “相伴而行” 則是他為其他作家、作者的作品集所作的序，其中有部分文章是他在信陽雞公山北崗 18 棟的別墅中完成的，這里面有兩則是為《雞公山文化》雜志寫的卷首語，另外還有 8 篇文章是他應信陽作家、書畫家、文史研究者之邀為其作品集所作的序。

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戰勝利 80 周年。墨白在十年前為《雞公山文化》卷首語所寫的《寫在抗日戰爭勝利 70 周年之際》，如今讀來依然有著重要的紀念價值。

他在文中寫道：抗日戰爭對于雞公山而言，是一個無法回避的話題，1938 年 8 月至 10 月的武漢會戰期間，戰役的主要決策者曾來到雞公山研究、部署和指揮重大戰役，中國軍隊以傷亡 40 萬人的巨大代價，贏得了戰爭的戰略相持階段，覺醒的中國人奮力拼搏，眾多先烈為了保衛祖國，赴湯蹈火，浴血奮戰，才鑄就了我們這個偉大的民族，并且被我們的子孫萬代永遠銘記。（190 頁）

我覺得，墨白為之作序的多部作品集，連同他的這些序文，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信陽文壇值得深入研究的文化文學盛宴。先生的序文，無疑具有引導作用，比如他在楊文臣博士所著的《田中禾論》序文中，提到田先生在人生低谷時，曾在信陽市郊六里棚村居住，而后在一次次的人生較量中，田先生最終成就了自己的文學事業與精彩人生。對于當代作家田中禾曾在信陽居住生活以及讀書寫作這一史實，很多人并不知曉。讀者通過閱讀墨白的序文以及《田中禾論》這本書，便能夠有所了解。我認為，這其實也在提示我們，對于今后研究信陽文壇史，去探究哪些當代作家與信陽有著緊密聯系，他們寫過哪些關于信陽的文章，比如葉文嶺所寫的胡耀邦在潢湖農場的報告文學發表在《人民日報》上；他們創作了哪些重要作品，又發表在哪家文學期刊上等，都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在《三炷香》一書的序中，墨白稱贊著名作家陳峻峰：他憑借充沛的才情和才華，以及對事物和世事的深刻洞察，不僅讓自己最初的構想在文字中得以充分呈現，而且還融入了更為豐富的內容，諸如社會結構、倫理秩序、價值體系、文化理想、宗族維系、祖靈崇拜、個人欲望和生存策略等等的闡述與展開，并且都被他在不經意間滲透到了敘事文本之中。（104 頁）

《坐在豐收的景象里》是信陽市作協主席田君的一本詩歌集。墨白評價道：在他的詩歌里，我看到了一個旅行者始終處于途中的姿態，他背著自己語言的行囊，行走在外界熟悉的山水之間，旁若無人地放聲歌唱；他背著思想的利刃，行走在我們熟悉的典籍之中，并且對其進行理性的剖析。由于田君始終行走不停，所以沿途他常常會給讀者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驚喜與收獲。（089 頁）從字里行間我們能夠看出，墨白不愧是一位擁有豐富創作經驗的作家，他對詩歌作者真誠地評價與欣賞，其運用的語言絢爛多姿，優美耐讀，有著他與評價對象相互呼應成趣的藝術美感。

《雞公山史海鉤沉》一書的作者姜傳高，對雞公山的前世今生了如指掌，對于這座地處河南南大門的名山歷史，姜先生有著自己的解讀。墨白在這本書的序言中寫道：在我的感覺里，雞公山的每一寸土地，都留下過姜先生的足跡，雞公山的每一處空間，都回蕩過姜先生的聲音。姜先生的講述，就如同那一刻我置身美文學校外那無邊無際的細雨，彌漫了整個山林。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那些聲音又匯聚到了我如今手中的《雞公山史海鉤沉》文稿里，變成洋洋灑灑的文字，供我們去分享。（208 頁）

當讀者翻到墨白為《申城史略》一書所作的序時，看到 “申城” 二字，可能會有朋友發問，申，不是指上海嗎？倘若你想要了解此 “申” 與信陽的歷史淵源，那就請讀一讀作家朱德順的這部文史研究成果吧。序文中評價道：朱德順先生從一出生起，便開啟了感知與熟知信陽文化中 “申城” 歷史的旅程，所有被他用文字描述的史實，都在他的生命歷程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記。（324 頁）

《序跋集》中，墨白先生有兩篇為書畫名家所作的序格外引人注目。一篇是為易家勛的《雞公山百景圖》所作的序，另一篇是《唐詠聲篆刻選》的再版序，這都是他對兩位作品成果的認可與鼓勵。讀到這里，我不得不說，《序跋集》序文的文學藝術內容十分豐富，讀者閱讀之后，那種收獲知識的感覺，就如同品嘗了剛剛開封的陳釀老酒，醇厚香甜，令人再三回味。

從墨白的《序跋集》的篇幅和內容來看，讀者能夠發現，先生對大別山信陽革命老區充滿深情，他對信陽的歷史變遷、風土人情、山水風光、文壇狀況以及作家們是如此了解與熟悉。有果必有因，讓我們將時光回溯到 32 年前首屆信陽茶葉節開幕期間的一個重要文學場景：由河南省作協主辦的 “宋河杯” 筆會，在雞公山上的省科技館舉行，來自省直和各地的近 40 位作家齊聚一堂，這其中就有著名作家孫方友和墨白先生。而我，則是以雙重身份參與了這個活動，其一為參會作家，其二是參會的新聞記者，負責拍攝新聞以及一部電視專題片。記得孫方友、墨白在筆會期間創作修改的作品，分別發表在《莽原》《百花園》和《河南日報》上，其他作家的作品，也陸續在報刊上發表，為茶節增添了不少光彩。或許正是這次活動，讓墨白與信陽結下了不解之緣。在此之后，墨白不斷受邀到縣區參加各類文學活動，與作家和文學愛好者見面、授課、采風以及開展各種交流活動，這進一步加深了他與信陽的情感。

據我所知，自 2006 年夏天開始，墨白就和老友田中禾一同住在雞公山北崗 18 棟的別墅，一方面是避暑，另一方面是讀書創作。后來，田中禾先生因為身體原因，不再前往雞公山，可墨白先生每年夏天依舊如往常一樣會在雞公山居住。就像與讀者剛剛見面的新書《序跋集》，其中收錄的部分文章，就是墨白在雞公山上完成的，在此期間他所創作的各類作品，諸如長、中、短篇小說等，也都發表在了各地的文學期刊上。

大家都清楚，墨白先生文學造詣深厚，在文壇頗具名氣。多年來，信陽市、縣（區）的重要評獎活動，都會邀請他擔任評委，對參評作品進行審讀與把關，比如信陽市四年一次的何景明文學獎評選，還有浉河區曾舉辦的大別山杯全國文學作品征文大賽等等。可以說，墨白先生為信陽文學水平的提升，作出了一定的貢獻。在我看來，墨白的老家在周口淮陽，他現在是鄭州市民，但信陽，無疑是他文學上的第二故鄉。

今年 7 月 19 日，墨白先生新作《序跋集》研討會如約啟幕，各界人士齊聚一堂，共話這部作品的文學價值與精神內涵。會上，信陽市文聯主席姜洋在致辭中，著重勾勒出這部集子與信陽的深厚羈絆 —— 書中不僅有近 10 篇文章聚焦信陽作家群體的創作風貌與地方人文歷史的脈絡肌理，更有 30 余篇佳作誕生于雞公山的清幽環境中，每一個文字都浸潤著對這片土地的深切眷戀，字里行間滿是動人的鄉土情懷。

鄭州大學出版社人文分社社長李勇軍則從文本解讀的專業視角出發，提出獨到見解：他認為這部《序跋集》堪稱墨白先生與信陽作家展開 “互文閱讀” 的經典范本。透過書中篇章，讀者能清晰窺見墨白先生與信陽文壇、信陽民眾之間，早已建立起深厚且廣泛的聯結，這份聯結跨越了時間與空間，沉淀為獨特的文學情誼。若讀者能靜下心來細細品讀，定會對這份跨越地域的文學羈絆產生全新的認知與感悟。

寧波工程學院張厚遠教授的評價，更是精準戳中了墨白先生的創作特質。他在發言中說道：“作為先鋒文學領域的代表性作家，墨白老師從未停下探索的腳步。在文學創作之路上，他既不斷突破自我，持續嘗試全新的藝術形式與風格，為文學市場注入新鮮活力；又始終保有直面現實的勇氣，敢于觸碰那些常被世人忌諱、忽略的深層話題，讓作品更具思想深度。其文字間所彰顯的鮮明探索精神與創新氣質，在當代文壇中尤為可貴。”

對于張教授的這一評價，我由衷認同。這不僅是對墨白先生數十年文學創作精神的高度肯定，更深刻道出了其作品背后潛藏的精神內核：從文學表達上對先鋒性的執著探索，到為人處世上的坦誠純粹、不事雕琢，墨白先生始終以一顆善良澄澈的內心為筆，書寫著對文學事業的敬畏之心，以及對生活百態的熱忱之情。這份兼具思想深度與人文溫度的品質，既是當代文壇中難得一見的清流之美，更是值得每個人珍視與傳承的人間大美。

■原載《河南文學》2025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