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非常重要的一點,是她懷有悲憫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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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愛自己的每個角色。不管這個人物,是“好”的,還是“壞”的,是幸福的,還是不幸的,在她的心里,都很平等,都是“活生生”的人,沒啥區別。
比如電視劇《小巷人家》中的莊奶奶,偏心都偏到胳肢窩了,多么令人討厭啊。
但遲蓬卻很能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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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在她所處的那個時代,“重男輕女”的現象非常普遍。她并不認為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甚至覺得那種對家族扭曲而深沉的愛,才是理所應當。
遲蓬剖析了莊奶奶所身處的環境和性格,包括她的委屈和困惑——她只是做了她認為“對”的事,為何得不到支持和體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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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觀眾看來,這是一個很“可恨”的角色。
但遲蓬卻很愛她,所以演起來,才會那么自信,得心應手,游刃有余。
遲蓬說,我如果心里覺得這個角色很“壞”,那么演出來的效果,就一定很假。
所以她演得越投入,人物的可悲性,就呈現得越真實。
任何一個藝術形象,都無法脫離時代。
這是遲蓬的理解。
再比如《生萬物》中的大腳娘,與生活中的遲蓬,差距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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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遲蓬按照自己的個人習慣去塑造這個角色,那樣呈現到觀眾面前的,就不再是“大腳娘”,而是穿上角色服裝的遲蓬了。
遲蓬所扮演的大腳娘,吃飯喝水動作急切甚至粗糲,毫不優雅,走路時步伐沉實,微微前傾,重心向下,看人時的眼神非常直接、不加掩飾……

在媒婆到封家為大腳提親時,她將家里好不容易攢下的細糧,給媒婆搟了碗面條。她當然舍不得吃,所以看到媒婆在那兒大快朵頤,她在旁邊不停地“咽口水”。多不文雅啊。
但這就是“大腳娘”啊。

遲蓬說,演員塑造角色,通常得從“情感、狀態、生理”三個方面入手。但很多演員為了使得角色更為“高大上”,往往會忽略角色的生理特征。
但這怎么能行?人不能丟掉一些本能的東西。畢竟人再怎么“高尚”,也脫不了動物的本質。
說得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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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一直覺得,遲蓬是一個戲路很寬、可塑性很強的好演員。
但最近在看過她的一次訪談后,我卻不由對她肅然起敬。
她與別的那些所謂的“明星”,有太大的不同。
她是那么踏實,有根基,對自己,和對周遭的世界,都有非常清晰的認知。
另外,最重要的一點,她是一個沒有“分別心”的演員。
而這樣的演員,是多么偉大啊。
一、
遲蓬毫不掩飾自己的局限。
正因為知道自己的局限,所以她才會那么努力,迎難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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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17歲的遲蓬,面臨兩個艱難的選擇——究竟是繼續學美術?還是進入山東藝術學院學表演?
她的母親建議她學美術。因為她有基礎,而且學好美術可以獨立創作。而當演員,是份太被動的職業,總是處于被挑選的狀態。
但遲蓬按照自己的心愿,選擇了去演戲。
那是山東藝術大學首次面向社會公開招收學員,吸引了無數愛好表演的年輕人前來報考。最終錄取了24名學生,這其中就包括了后來成為影視明星的倪萍、趙娜、徐少華、張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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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蓬和倪萍、趙娜、徐少華、張山等同學合影
遲蓬覺得自己在這些“俊男靚女”中,就是屬于“丑小鴨”般的存在。因為他們長得都那么好看,而自己只能用相貌平平來形容。
大概也正因此,遲蓬想在專業上做出成績來。
別人休息的時候,她在琢磨怎么排小品,別人說笑的時候,她在考慮怎么展現人物性格。
遲蓬從趙娜身上,看到了她的漂亮,從倪萍身上,看到了她的大氣。但同時,她也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一些優勢,那就是內心穩,不浮躁,愛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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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班最先被電影廠選走的女生,是趙娜。其次是倪萍。第三個,才是遲蓬。女導演王少巖之所以選中她出演電影《紅線》中的女主角紫娥,就是因為她很樸實,身上有農村姑娘的那股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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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紅線》之后,她從朋友那里得知中央電視臺有位叫蔡曉晴的女導演,準備拍一部體現“中國女排”精神的電視劇《中國姑娘》,要選一些北方演員來出演女排運動員。結果,蔡曉晴一看遲蓬,馬上就將她定了下來。她是《中國姑娘》劇組所確定的一位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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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北影廠的方舒、祝肇隆等也進入到了劇組,遲蓬就跟他們一起到了湖南郴州,和女排運動員們共同生活,共同訓練。
為了讓自己達到一定的專業水準,遲蓬在訓練的時候毫不惜力,最終練到連女排教練袁偉民都說,如果你個頭再高一點,我肯定就建議你改當運動員了。
這部劇臨近開拍的時候,方舒因為有的別的戲約,退出了劇組。這時遲蓬大膽向蔡曉晴推薦了倪萍。這才使倪萍獲得了主演《中國姑娘》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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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郴州體驗生活期間,蔡曉晴看到 遲蓬所表現出的敬業精神,大為感動,因此在籌拍電視劇《紅葉,在山那邊》中的時候,便定下由遲蓬出演吳月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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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也正是憑借在這部戲中的精彩表現,遲蓬在第4屆飛天獎中,一舉獲得了最佳女配角獎。
遲蓬覺得,這是上天對勤奮者的獎勵,倒與自己的天賦,沒有太大關系。
所以此后的日子,她對演戲這份職業,更加懷有敬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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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遲蓬在主演電影《野媽媽》時,與擔任攝影師的智磊相識。兩人一見鐘情,又都有美術功底,很有共同語言。所以盡管遲蓬的母親很反對這樁婚事(主要不希望女兒嫁到外地),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來到西安,嫁給了智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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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磊
1986年,兩人在西安舉辦了婚禮,不久他們的女兒出生。
這之后,遲蓬為了陪伴女兒的成長,其實有差不多十幾年的時間,都沒怎么拍戲。直到女兒長大之后,她才終于又重新回到觀眾面前。
但大家似乎并沒意識到她的離開。因為她是那種,只要一出現,就總會給人帶來驚喜的寶藏演員。
并且,她再度出山,便又接了一部好戲,還因此獲了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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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蓬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是太好的。
而這份好運,她篤定,是她的外婆,留給她的。
聽遲蓬講述她外婆的故事,聽得我的眼淚嘩嘩的直往下流。
不僅僅感嘆她外婆那悲慘的命運,更震撼于遲蓬所得出的人生感悟。
二、
遲蓬外婆的命運,跟電視劇《生萬物》中的寧蘇蘇有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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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萬物》中的寧蘇蘇
但她的結局,卻又比寧蘇蘇更加凄慘。
遲蓬說,我的外婆,是把好些別人該吃的苦,和別人該受的罪,全都一個人扛了下來。
就是好些人的悲劇,全都匯集到了她一個人身上。
遲蓬的外婆,其實并不是遲蓬的親外婆,而是她親外婆的妹妹。
她名叫胡穎,是來自江蘇蘇州一個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
按理說,她應該有非常美好的前程才對。
然而并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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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萬物》中的寧蘇蘇
事情的根源,還得從遲蓬的親外婆,開始說起。
遲蓬的親外婆,一個美麗而奔放的女子,在嫁給遲篷的外公之后,她因為并不愛這個男人,所以就算在已經生下了遲篷母親的情況下,她還是拋棄了丈夫,丟下了孩子,然后跟別人私奔,去了臺灣。
而胡家作為在當地有一定名望的大戶,首先顧及的,是家族的名聲。于是就像《生萬物》中的寧學祥一樣,想出了“妹妹代替姐姐做填房”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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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蘇蘇
我相信這個可憐的女子,她也曾經想過反抗。
但在那個“吃人”的年代,她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
就算眼前是“火坑”,她也只好跳下去。
結果,嫁給原本的“姐夫”之后,她果然像是跌入“地獄”。
那個男人,并不愛她,只是將她作為維護自己“臉面”的工具而已,所以怎會給她應有的家庭地位?
但她還是恪守自己的婦道和本分,將姐姐和姐夫的孩子,也就是遲蓬的母親,撫養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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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蓬的外婆,和遲蓬的母親,沒有血緣關系,但她們相依為命。
后來遲蓬的母親成為一名美術老師,來到天津就職,遲蓬的這個外婆,也就跟了過來。主要的任務,就是照顧遲蓬,以及她的幾個弟弟妹妹。
當時母親的工作比較忙,所以更多的時間,遲蓬是和外婆朝夕相處。
婆孫之間所建立的感情,比起任何人來,都更加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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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蓬劇照
外婆患有嚴重的脈管炎,不僅腿不好,只能一瘸一拐的,用一個高凳子和一個矮凳子,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廚房挪,去給孩子們做飯吃。而且她的肚子,也都快“穿”了。遲蓬說,外婆每天會用一個從娘家帶來的精致的小碗,舀出來一碗膿出來。
這樣的畫面,令遲蓬感到觸目驚心。
她很想給予外婆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但她太小了,力量太薄弱了,根本無法改變外婆的命運。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依偎在外婆的身邊,陪她說話,逗她一笑,借此減輕外婆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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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遲蓬還是覺得,自己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自己的外婆。
那個又瘸又瞎的女人,成全了別人的幸福和歡樂,但卻承受了不該承受的苦痛,而且還毫無保留地付出了所有,不求任何回報。
遲蓬說,外婆是她在生命里頭,在靈魂之中見過的人。
別人,只是肉眼見過而已。
外婆的出現,對遲蓬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使她立志要做一個“大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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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大女人”?不是指這個女人有多漂亮,有多能干,有多能掙錢,有多出名。而是,她具有強大的能量,擁有足夠的信心——去寬容別人,然后,學會愛自己。
遲蓬在長大后,每當面對挫折和磨難時,就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外婆。于是,她不斷地告誡自己:不去用別人的錯誤,來傷害和懲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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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外婆用刻骨銘心的愛,給予遲蓬的生命體會。
她讓遲蓬獲得了“寬容”的勇氣,讓遲蓬擁有了原諒別人的肚量,也讓遲蓬真正學會了珍惜眼前的一切。
但外婆也成了遲蓬感覺虧欠太多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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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有了一定的能力,可以讓外婆的生活過得稍微好一點的時候,外婆卻悄然離世了。
這成了遲蓬心中最大痛。
后來,她在遇到一些棘手的問題時,總會不由自主地開啟與外婆對話的模式:我這樣做對不對?我這樣處理,您會滿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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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蓬說,如果時光真的可以倒流,她最想穿越回去的時間點,是外婆還在的那些日子。
她寧愿做外婆身邊的一條小狗,默默地陪伴她。或在饑荒的日子,兩人一起吃蠶豆,把腮幫子咬得生疼,來緩解肚中的饑餓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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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見過最悲壯的故事,所以后來無論遲蓬演繹怎樣的人物形象,都能快速找到角色身上最人性化的東西。
比如管虎執導的電視劇《沂蒙》中的于寶珍,她將兒子一個一個都送上戰場。得知兒子犧牲,她當然也是痛不欲生。但因為她的心中有大愛,所以她比別的女人,更為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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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蓬在塑造這個角色時,就想到了自己的外婆,那種苦難中的孤獨感油然而生。她把于寶珍的堅強,再苦再難也要把天撐起來的倔強,全都演繹得真實感人。
有一場戲,是于寶珍的一個兒子在戰場上犧牲了。但她在別人面前不掉一滴淚,因為誰家不難?日子不照樣往下過?所以她提著個破籃子,就去山上挖野菜。可是在沒人的地方,她情不自禁,就哭得稀里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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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戲,被遲蓬演繹得酣暢淋漓,也把觀眾感動得無以復加。
那種對苦難的詮釋,那種悲傷后的沉著、剛毅、大度,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真正具有無私奉獻精神的“大女人”,才會釋放的能量。
所以我覺得,表演藝術的至高境界,不是一個演員將角色演得有多“像”,而是她是否懷有悲憫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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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當一位演員,超越了評判,走向了理解,不再將角色簡單地劃分為“好人”或“壞人”,而是深入其生命軌跡,理解其行為背后的時代、環境、創傷與局限,才會真正演繹出角色的“精氣神”。
正如遲蓬,因為她見到過真正的苦難,所以她在每個角色的身上,都能體會到別人難以察覺的東西——莊奶奶的恐懼、大腳娘的無奈、于寶珍的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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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蓬的這份悲憫,賦予了角色真實的靈魂和厚度,使得每個角色,都成為了一個個鮮活的、充滿矛盾與掙扎的“人”。這讓觀眾不僅“看到”一個角色,更能“感知”到一個生命的全部重量的復雜性。
因此,她的表演,才更能引發我們的共情與反思。因為她所體現出的人性的幽微與光輝,才是藝術真正撼動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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