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態
觀察商業榜樣,輸出榜樣觀察
![]()
作者 | 石燦
8月,李翔住在杭州未來科技城的一座公寓里,正在日以繼夜地為下一本《詳談》系列書籍而努力。
他留著一頭卷曲的頭發,眼鏡架在高高的鼻梁上,襯著眉眼間的幾分文氣;身上一件印著趣味圖案的白色T恤,搭配淺藍色牛仔褲,整個人松弛得像他筆下那些娓娓道來的文字。
推開嵌著編號的門,簡約現代的兩居室格局呈現在眼前,光線從大窗戶毫無保留地涌進來,給客廳的沙發、茶幾都鍍上一層亮。但最具“作家氣質”的還是工作區,桌面上堆滿了書籍、筆記本電腦和散亂的筆,書架上塞進更多未讀或已讀的書本,層層疊疊,像思緒的延伸。
廚房臺面上,燒水壺旁立著個黑保溫杯,他寫累了會泡普洱,也會喝咖啡;衛生間洗漱臺擺放著牙刷、牙膏等洗漱用品,換下來的臟衣服已經被丟進智能洗衣機。角落里的行李箱拉鏈半開著,像在等下一個選題召喚他奔赴外地。
這是一個作家暫時的生活場所,也是一種寫作狀態的隱喻。安靜、凌亂、忙碌又松弛,李翔始終在其中進退自如。正如他的文字,源自當下的商業世界,又不斷指向更遠的地方。
01
杭州
陽光把未來科技城那家星巴克的玻璃窗曬得透亮,空氣里飄著烘焙咖啡豆的焦香。上午10點30分,李翔與我準時見面。作為《詳談》系列圖書的作者,他已經在杭州待了近兩個月,住在星巴克旁邊的一棟公寓里,方便他隨時跟訪寫作對象公司,收集那些藏在“企業成長”里的真實素材。
現在的李翔不再有固定公司的束縛,是以個體戶的身份工作,身邊只有兩名同事幫忙,所有工作都圍繞“項目協作”展開。做《詳談》的素材收集,他不跟出版社搶運營,只負責蹲點訪談、整理故事;跟騰訊視頻合作視頻節目,也只關心內容,視頻制作的活兒全交給第三方公司,用他的話說,“努力想只負責自己的板塊”,不想被那些協調、管理瑣事牽絆。
他不用打卡,沒有KPI,每天的節奏全憑自己安排:上午大多在住處看書、梳理前一天的訪談筆記,遇到沒理清的企業管理細節,就翻出參考書籍,琢磨怎么把“瑣碎日常”寫出深度;下午要么約著寫作對象公司的人聊天,從高管到普通員工都聊,要么就去公司旁聽他們的會,連員工下班后的閑聊也愛聽,偶爾還會跟著開夜會,卻也不勉強自己全程熬著,“看看情況”,累了就先回住處整理素材。
這次為《詳談》收集素材,李翔想做點不一樣的。以前的《詳談》多是跟CEO一對一聊天,這次他想加進更多“活的場景”——比如公司高管辦公室里,大家下班后天黑了還在聊“中型公司難在哪”的樣子,比如公司創始人提到“以前百十人隨便做點業務就能養活公司,現在一千多人卻怕扛不住流量變化”時的語氣。他知道這些細節瑣碎,卻覺得比“年營收多少億”的數字更有價值,只是現在還沒完全想好怎么呈現,“還在收集素材,想挑戰一下自我”。
在杭州待久了,李翔也摸清了這里的商業脾氣。他發現杭州的生意人跟北京、上海太不一樣,飯桌上聊的都是“怎么搞錢”,不像北京總說宏大敘事,上海又帶著點國際化的含蓄。他覺得這種對機會的敏感,正是杭州能趕一波又一波商業浪潮的原因——從早年的娃哈哈、魯冠球家族,到后來的阿里巴巴、農夫山泉,再到現在的直播電商和硬科技,“城市空氣里都飄著找機會的勁兒”。
他住的地方離寫作對象公司近,公司里的人都跟他熟了,進門不用反復登記,這種“融入又保持距離”的狀態讓他舒服。他笑稱,自己像“一個組織里的游客”,雖然感受著組織的喜怒哀樂,但卻不需要對公司的任何業務負責,不用深陷其中,能以觀察者的視角去看那些真實的故事。
比起前幾年的職業周折,現在的李翔心態松了很多。那時候做《詳談》趕上經濟結構調整,反壟斷、資本無序擴張的政策一來,企業家們都不敢說話,文章寫了發不出來,壓力大到靠跑步、看書緩解。現在不用再擔心這些,不用被平臺規則推著走,也不用應付復雜的公司管理,只專注于“跟人聊天、寫東西”。偶爾也會焦慮,比如想不好《詳談》新形態該怎么落地,比如看著受訪公司高管為流量、成本發愁,自己也跟著揪心,但這種焦慮是可控的,跑跑步、翻幾頁書就能平復。
他現在的收入靠的是項目制,跟出版社合作《詳談》拿出版相關的收益,跟騰訊視頻合作視頻拿項目報酬,偶爾還會參加商業活動、接些廣告,再加上之前工作時享受過時代紅利的饋贈,不用為物質需求操心。不用開沒完沒了的會,也不用卷入跨部門的拉扯,更不用在意流量。
聊天散場時,我們一同走出星巴克。午后陽光熱烈,斜斜灑在李翔肩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輕淺又細長。我跟在他身后,看著他蓬松的卷發貼在頸后,風一吹就輕輕晃,偏偏身形又瘦,那團柔軟的卷發和清瘦的肩線湊在一起,倒生出種溫和又執拗的反差感。
![]()
本文作者石燦(左)與李翔(右)
我們順著人行道走,到十字路口時停了停。綠燈亮起,他先邁了步,我跟著他踩過斑馬線——陽光落在白色的漆線上,亮得晃眼,他的鞋尖偶爾蹭到線邊的光斑,步子不慌不忙。
我忽然想起件事,跟他開了句玩笑:“我剛入行那陣,讀過一位新聞學教授譯的書,寫美國非虛構作家的,說他們啃一個選題能耗大半年,白板上畫的思維導圖纏得跟線團似的,當時特別羨慕那種充裕的創作空間。”
說到這兒,我朝他的方向偏了偏頭:“你現在不就是這樣?”
他聞聲側過頭看我,眼尾先彎了彎,沒接話,只輕輕笑了笑。
往前走了沒幾步,就到了他居住公寓大廈樓下,從電梯走出來,再繞過一個走廊,便抵達他的公寓房門口。他推開門時,風裹著清冽的氣味撲來,創作臺上放滿書籍、筆記本、水筆、充電器。我知道,他對選題的思考都放在筆記本電腦里了,那些沒說完的故事、沒捋順的細節,都會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慢慢在電子文檔里長出來。
02
家鄉
延綿不絕的王屋山從河南境內一直向西行至山西,濟源市處在河南南部靠近山西的地界,向西望去,山脈輪廓在遠處若隱若現。
1982年,李翔出生在濟源市天壇街道。它位于市區邊緣,既不是純粹的城市,也算不上真正的農村。小學時,家里還有塊地,能種玉米、小麥,黃瓜和西紅柿順著架子爬得老高。菜地和正經耕地隔著條小路,界限分明。
可到了初中,挖掘機開來,地沒了。城市化的腳步碾過,他得到城市戶口,心靈卻依舊住在那片無法確定身份的尷尬地帶。
父親早逝,母親是個裁縫,后來做起小生意。她會組織十幾個人一起做衣服,指揮著大家裁布、縫制,做完了交給上游組織,再賣到別處去。母親還在集市上賣過衣服,開過小餐廳,路邊攤也擺過。
李翔小時候是個很外向的人,總幫著母親吆喝,碰到同學也不會不好意思,只覺得新鮮好玩。
母親忙著生計,沒太多功夫管他。他放學回家,要是門鎖著,就往鄰居家鉆,張家嬸子給碗面,李家大爺分塊饃,自己也學著生火做飯,因為不熟練會被嗆得直咳嗽。
小學在村里的學校念,流動書商常背著大包袱來學校,鋪開一地的書。他蹲在地上挑,買些文章合集,母親雖心疼錢,卻從不反對他看書。五年級時,一個鄰居帶回來不少書,海明威的,還有些世界名著,他借來看,好多字不認識,也囫圇吞棗地讀得入迷。鄰居里有位河南日報的記者。這讓李翔知道,除了工廠工人、小生意人,還有“記者”這樣討生活的角色。
初中進了職工子弟中學,那是為附近工廠子弟辦的學校,他成績好,考上的。學校距離小城的中心更近了,那里有的是書店。那時候去新華書店,得隔著柜臺說想看哪本書,店員拿過來,他站著匆匆翻幾頁就得還回去。
高中進了濟源一中,校門口的校名是郭沫若題的,字寫得蒼勁有力。這所高中管得嚴,得住校,寢室按時熄燈,熄燈后誰說話就得被批評。但嚴有嚴的好處,初中常見的打架、霸凌,在這里幾乎絕跡。校長是個厲害的管理者,刻意讓大家活在平等時空里,限制家長來探望的次數,誰優誰劣,只看遵守紀律的程度和考試成績。
他高三時選了文科,物理成績不好,大概是上課走神斷了檔,再補就難了。但他喜歡歷史和英語,英語老師姓彭,是河南師范大學剛畢業的年輕人,才二十出頭,總借他簡寫版的英文世界名著,狄更斯、哈代的故事塞滿了課余時間。老師還在課堂上放張雨生的歌,說這是“高級的流行文化”。
新鮮文化駐足的地方擁有古老的文明,濟源作為“愚公故鄉”,有王屋山、太行山的地理背景,官方也更喜歡用愚公移山的故事構建本土敘事。但濟源也藏著與豪俠相關的歷史印記。他后來知道,《史記?刺客列傳》里的聶政、郭解都出自這里。作家張承志曾寫過,這么多年過去,當地的普通人依然知道聶政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甚至記得他用過什么樣的兵器。
這種記憶并不是主流官方的意識形態或敘事去鼓勵的,畢竟他是一個刺客、豪俠的人物。郭解也是如此,后來在漢武帝時期,朝廷要求各地的豪門大族和有勢力的人全部遷到都城附近居住,才有了郭解后面的歷史故事。
李翔對內容的理解從高中就開始了。那時候沒什么娛樂,除了看書,就是聽磁帶。隨身聽是高中買的,開始用來練英語聽力,后來也偷偷聽些搖滾樂。
他就在這樣的地方長大,城與鄉的縫隙里,地慢慢沒了,書漸漸多了,日子像王屋山的影子,悄悄拉長,推著他往更遠的地方去。
離開家鄉多年,他也不想念家鄉,“肯定是城市更讓人感知到自由。”
03
蘭州
多年以后,李翔頂著一頭卷發,出現在鏡頭那側,略帶嬉笑地回憶起人生中最驚險的一天。那天的早晨似乎與后來的每一個重要早晨一樣,平靜中帶著不確定。
“第一門考語文,睡過頭了,遲到了。”他后來回憶說,“就挺逗的。”
2000年6月的高考第一天,他氣喘吁吁地沖到學校門口,幾乎要被時間吞沒。校門口一群家長替他著急,進入考場,坐下來驚魂未定,手還在抖,拿到試卷深吸幾口氣才穩住,可答得太急,考完總覺得心里發虛,連平時拿手的作文都沒底。
“答得過于快了,最后就實在忍不住提前交卷了。”李翔回憶說,“語文確實考得不好,數學反而考得挺好,英語還可以,最后總分好像考了779,總分是860。”
填志愿的日子同樣揪心。分數沒出來就得填,他原本想報武漢大學,那是名牌大學,且競爭沒北大清華激烈,又恰好有“新貴專業”新聞學。但班上兩個同學也報了武漢大學,老師提醒他各地區錄取名額有限,扎堆容易落榜。盯著志愿表半天,他翻開學校發的介紹冊,看見蘭州大學寫得不俗:論文數量、國際排名都不錯,也有新聞系。他便改填了蘭州大學。
等通知書的日子像熬湯,一天天煮著焦慮。先在學校張貼的名單看到自己的名字,心里才落了一塊石頭,可真正的信封遲遲不來。直到快開學,那封印著錄取通知書的信才遞到他手里,摸著硬挺的紙張,之前的擔心都顯得多余。
高考制度把他送往他鄉,但去蘭州的路并不容易。濟源是小站,他要先坐汽車到洛陽,然后再換乘火車,車窗外的山漸漸換了模樣:王屋山的綠褪成土黃,樹越來越稀,石頭越來越多。過了西安,坡上的草貼著地生長,山像被啃過的骨頭,裸露出巖層。一路過去,濕潤的空氣被干燥取代,濟源的水汽,換成了蘭州的沙氣。
初到蘭州,這座被黃河劈開的城市先給他上一課。西北城市并非貧瘠,物價不低,黃河水日夜奔流不息,搖滾樂也扎著深根。高中買的隨身聽在大學派上用場,從磁帶聽到CD,從老牌樂隊唐朝、黑豹,到新銳的新褲子、冷血動物,國內樂隊幾乎遍聽一遍。音樂雜志帶來國外樂隊盜版CD,蘭州音像店總能淘到讓他雀躍的新貨。忽然覺得,這座城市比想象中更懂年輕人的躁動。
新聞學課堂之外,他大部分時間泡在文字里。宿舍床鋪上攤著王小波、黃仁宇、米蘭·昆德拉,圖書館老書架前翻閱新聞史相關舊書,黃河邊的風里都混著書頁翻動聲。書店流行什么就看什么,余秋雨的散文、昆德拉的小說都讀,也去圖書館里啃大衛·哈伯斯塔姆寫的《掌權者》,老書紙頁脆得像風干樹葉,卻讓他讀得入迷。
在這樣的閱讀和音樂環境里,李翔逐漸把自己投向一個更抽象的世界。他并不滿足于課堂上的知識點,而是不斷追問社會運轉的邏輯、人性的復雜與思想的深度。
![]()
如今,李翔依舊保持著長期閱讀的習慣,甚至還會寫書評發表在他的個人公眾號“李翔李翔”上面
他開始在抽象里找答案,把自我安放在一個看似虛無卻更可靠的精神空間。這種抽象化的訓練,讓他習慣從更深處思考社會與人性。久而久之,他形成了獨有的思維方式,也為日后新聞寫作中那種“洞察全局”的視角埋下伏筆。
“在那里待著比較舒服,不然還要跟人家去消費,用金錢的多少來劃分社會層級,或者要去和學校的一些人搞好關系,我也不愿意做這種事情。”他說,“從大學就開始變內向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書、聽音樂,我覺得挺好。”
課堂上的知識總顯得模糊,系里的教學似乎還沒跟上行業的腳步。看著學長學姐們大二就開始跑實習,他也跟著動了心思。
第一次實習在《濟源日報》,兩周里沒寫出像樣的稿子,每天看著編輯部的前輩們喝茶看報,才明白課本里的“新聞理想”離現實還有段距離。直到2003年大三去北京,站在《經濟觀察報》的小樓前,他才真正摸到了職業的門。
他在財經部實習,跑市場和金融新聞。每天打開“大智慧”查看公告,若有上市公司出現人事變動或重組,他便打電話給董秘聯系采訪。然而大多數回應都敷衍而冷淡,讓他很難真正觸摸到一家公司的內部脈絡。這種新聞寫作帶來的成就感并不強。
倒是一本《財經》雜志出版的《黑幕與陷阱》讓他感到震撼。書中關于銀廣廈、藍田、顧雛軍的調查案例,讓他意識到財經報道也可以直指人心、揭開黑幕。但相比這些尖銳的調查,大多數金融報道并不能激起他的興趣。
北京的實習像場猝不及防的暴雨。第一次采訪就迷了路,在陌生的街道上拿著地圖轉圈,最后只能紅著臉給采訪對象打電話改時間。身處偌大北京城,眼前車水馬龍,李翔大約會突然想念蘭州宿舍里那堆盜版磁帶——至少在那里,他能掌控按下播放鍵的節奏。
幸好有師兄郭宏超拉了他一把,不僅帶著他跑新聞,還讓他住在家中合租的小屋。夜里聽著師兄和同事討論選題,他趴在桌上抄錄采訪筆記,鉛筆尖在紙上劃過的聲音,和蘭州宿舍里翻書的沙沙聲漸漸重合。
也是在北京,他第一次嘗到被認可的滋味。大三時,他寫了一篇分析《21世紀經濟報道》和《經濟觀察報》年終特刊的比較文章,發表在一本傳媒行業的雜志上,被時任《經濟觀察報》總編輯何力貼在編輯部的公共區域。
“我在《經濟觀察報》還是有一定的群眾基礎的。”他開玩笑說。
04
新聞
實習時,李翔常去打籃球。球場成了意外的社交場,他因此認識了時任《經濟觀察家》評論部主任何軍。臨近畢業,他鼓起勇氣給何軍發短信,問能否加入他負責的《觀察家》版塊。
他被錄用了。
2004年,大學畢業季,出身河南的李翔,曾漂泊到西北求學,如今再次背起行囊,北上北京,走進《經濟觀察報》,開始自己的職業旅程。
進入評論部后,他很快發現,這里并不僅僅是寫評論,還承擔著報道任務,常常與學者、思想界和文化圈的人物打交道。與財經新聞的冷硬不同,這里讓他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人物寫作的深度和魅力。
工作沒多久,他就遇到一個現實問題——買電腦。那時候電腦價格不低,剛畢業的他手頭并不寬裕,正犯愁時,同事許知遠看出了他的窘迫,主動借錢給他,讓他順利置辦了人生中第一臺電腦。
![]()
許知遠(左)和李翔(右)
還有一次,李翔付完房租后,突然陷入經濟困境,手頭緊得厲害。同事鄧瑾得知后,沒有多問緣由,只是隨手把包里的現金遞給他,幫他渡過難關。
“很多人都很熱情。”李翔說。
初入《經濟觀察報》編輯部時,還沒有人系統地教他新聞寫作的方法,也沒有人告訴他一篇好稿子應該如何開頭與收尾。站在畢業的十字路口,他身后是剛剛興起的高校新聞學專業教育,身前也是剛剛興起的市場化媒體環境——新鮮、熱烈,但缺乏明確的規范和固定模板。
那棟樓位于北京和平里的興化東路,一條狹窄的街,兩邊是銀杏樹。每到秋天,葉子鋪滿人行道,金黃的光暈讓這條本不寬闊的街道生出幾分開闊感。報社就在這條街上的一棟小樓里,一兩百人擠在里面寫稿、改版、吵架、做夢。
報社里的前輩,大多出身于體制媒體,比如《中華工商時報》,甚至《人民日報》。他們身上帶著宣傳口徑的紀律性和嚴謹性,卻又在摸索市場化媒體的可能性。版面要學《金融時報》,財經新聞要看《華爾街日報》,有人模仿新聞的硬朗敘事,有人迷戀特稿的文學性。
那是一個全體學習的年代,上到管理層,下到初入行的小記者,大家都在翻譯、在模仿、在碰撞。國內市場化媒體的興起,提供了試驗場和容錯率;國外媒體的范本,提供了模仿的參照物;個人的閱讀積累和表達沖動,則讓他在新聞寫作中加入了屬于自己的色彩。
李翔的學習方式是自學。他買來美聯社的寫作指南,翻閱《華爾街日報》的故事寫作手冊,同時琢磨著《南方紀事》這樣的新聞特稿。那本書讓他印象深刻,作者出身美國南方窮困的白人家庭,字里行間充滿命運的沉重感和對細節的敏銳捕捉。李翔看得如癡如醉,也隱隱覺得自己寫作的路子或許可以是這樣:不只是傳遞信息,還能把人物的命運、社會的矛盾和時代的暗流寫進新聞。
他還迷戀過“美國記者之父”大衛·哈伯斯塔姆。哈伯斯塔姆的寫作繁復、厚重,不像同時代記者所追求的極簡風格。他寫人物、寫事件,常常要用密密麻麻的細節和背景,把一整段歷史鋪展出來。李翔被“華麗繁復”的敘事吸引過,有一陣子他也刻意在稿件里練習第三人稱的寫法,把新聞寫成某種非虛構文學。直到后來,他才逐漸淡化這種“炫技”,讓文字回歸樸素和清晰。
學習的過程不只是個人的模仿和摸索,也和報社內部的氛圍相互作用。比如,有一次許知遠去采訪德隆創始人唐家兄弟之一的唐萬里,寫回來的稿子完全偏向人物敘事,他甚至問唐萬里怎么看待鄧小平的漸進式改革。這種寫法在當時引起軒然大波——編輯部有人覺得這完全偏離了新聞核心,沒有回應外界最關切的資金鏈和風險問題;也有人認為這是一種新鮮的嘗試,代表著《經濟觀察報》的風格探索。
李翔在多元的爭論聲中耳濡目染,逐漸明白新聞不只是“有無對錯”的技藝,它還意味著選擇立場和寫作方法。
與此同時,李翔的閱讀經驗也在潛移默化地作用于寫作。大學時期,他就讀過大量文學著作,訓練了語言的節奏感。著名的編輯于威曾經開他的玩笑說,幸虧你以前評書聽得多,所以寫稿子帶著節奏和轉折,能把讀者引下去。這種文學性的“痕跡”,后來也出現在他為人物寫作的特稿里。
李翔迅速成長的時代,是中國市場化媒體最為開放的一段時期。正因為環境沒有現成的權威,他才能在不斷的比較和嘗試中形成自己的風格。
他承認,那些繁復華麗的痕跡至今還殘留在他的寫作里,雖然不再刻意追求,但在潛意識里依然存在。新聞與文學的結合,對他而言不只是形式的選擇,更是一種內在的傾向。他始終相信,新聞寫作不僅是傳遞事實的工具,還能成為一個人理解社會、講述故事的方式。
2005年至2008年,李翔離開過一段時間,先后在《生活》雜志和《東方企業家》雜志工作。他對商業世界實踐的起點始于在《東方企業家》擔任高級記者期間。當時,他圍繞經濟學家做了大量選題,由此逐漸建立起對商業的基本常識和整體輪廓。
2008年下旬重返《經濟觀察報》后,李翔逐漸進入一個更大的商業報道的世界。外界記憶最深刻的,是在上海采訪馬云,但在他看來,那只是被時間放大的一個坐標點。早期,他把更多筆墨用去寫知識分子與歷史學者,曾在“個人歷史”欄目里,記錄袁偉時、崔衛平、謝勇的思想與日常,寫鄭淵潔的工作空間。
那是一段社會文化氣息濃厚的時光。但很快,他的寫作對象徹底轉向商業人物。轉向的原因并不復雜。彼時中國社會最具活力的場域正是商業。白手起家的企業家們,以驚人的速度攀上財富的高峰,他們個性鮮明,講話犀利,兼具冒險精神與組織才能,總是以具體的實踐對世界產生影響力。商業人物的故事,天然帶有張力,也更貼近時代的脈搏。
最活躍的舞臺始終是政治與經濟,做記者,總要去感受和接觸那些與時代脈搏共振的領域與人物。
21世紀初,中國經濟處于騰飛上升期,文藝要體現現實,新聞報道也要反映客觀環境,李翔一腳踏入《經濟觀察報》的大門,也搭上了中國經濟高速發展的列車。不算長的時間里,他見過沈文榮、潘石屹、王石等一眾極具代表性的企業家,從他們身上汲取靈感,感受經濟的裂變。
只是,后來公眾記憶只留下了馬云,就像人們談起香港電影時,只記得梁朝偉、周星馳,卻忘了當年同樣活躍的其他明星。
長期以來,人們熱衷討論李翔采訪馬云的內容,以至于對話體逐漸成為他個人品牌化的重要表現手段,并衍生出《詳談》系列作品。但在早期,真正體現他文本敘事能力的,卻是他在《第一財經周刊》擔任總主筆時撰寫的《風暴中的宋衛平:賣地保綠城》一文。
李翔從宋衛平的個人決策入手,描摹他在賣地籌資過程中面臨的道德困境、商業壓力以及公眾期待的沖突。通過細膩的場景描寫和關鍵人物的心理刻畫,既有財經報道的硬信息,又有文學敘事的流暢感,文字漂亮,卻又不失鋒利。
他總能在不同利益、不同關系、不同價值觀之間找到切入點,將信息、情感與邏輯交織呈現,使故事既有商業分析的理性,又有文學敘事的張力。正是這種能力,讓他的作品不僅停留在新聞報道層面,更升華為一種對商業生態、人性抉擇和社會趨勢的整體觀察。
值得注意的是,二十八九歲的李翔在《經濟觀察報》后期并不僅僅是一名主筆記者。他進入管理崗位,擔任總編輯助理,掌管評論部。他一方面繼續寫作,一方面也要參與報紙的選題策劃、版面統籌、內容方向的討論。
這段經歷,既讓他在新聞采寫上獲得了深厚的訓練,也讓他比同齡人更早接觸到媒體運作與管理的復雜性。
05
轉場
然而,職業軌跡很快發生了轉折。
2011年,李翔離開《經濟觀察報》,接受許知遠的邀請加盟《彭博商業周刊》(中文版),擔任副主編。他負責雜志的特寫編輯與選題策劃,嘗試將經濟學思維與財經報道結合。隨后,李翔短暫加盟《第一財經周刊》,擔任總主筆。
接下來,是另一場職業的開端。2012年的某天,他接到Esquire中文版《時尚先生》的邀請。推薦人是一位資深媒體人。時尚傳媒集團是中國最具影響力的市場化媒體集團之一,在北京世貿天階有專屬辦公區時尚大廈,內部氛圍復雜而活躍。《時尚先生》并不需要一個“時尚編輯”,他們希望找一個有硬背景的人,把商業視角注入這本以藝人和視覺為核心的雜志。
李翔接受了邀請。
許知遠聽到消息后,特別反對,“許知遠一直認為我墮落了。”
或許是命運的安排,一次面試之后,他內心的答案更確定了。李翔坐在時尚傳媒集團核心決策人劉江、瘦馬和蘇芒面前,迎接不斷拋出來的問題:“你能給這個雜志帶來什么東西?哪些地方需要改變?”
“能不能把生活方式之外的內容帶到這本雜志里面?比如商業和文化的內容、報道。”李翔回答。
2012年,《時尚先生》在中國大陸的處境并不輕松。它的執行主編的位置已經空置有一段時間,它必須要面對《GQ智族》剛剛進入中國所帶來的正面沖擊,在都市男性讀者群體中形成競爭。與《時尚先生》同樣強調“時尚+深度報道”的《GQ》,背靠CondéNast,擁有強大的全球資源和品牌聲譽,一經亮相便迅速吸引廣告客戶和社會關注,幾乎與其形成針鋒相對的格局,瓜分了中產男性的部分注意力與廣告投放。
與此同時,女性大刊如《Vogue》《Elle》《Bazaar》在時尚資源與廣告市場上也有很大優勢,與男性雜志在明星、大片和奢侈品廣告上存在競爭。再加上互聯網媒體和微博的興起,紙媒整體權威感受到挑戰。
多重壓力之下,李翔挑起重任。
踏入時尚傳媒的辦公室時,他的身份是執行主編。和記者時期最大的不同,是從“寫作”變成了“統籌”。剛到任的首要任務竟然是讓雜志按時出刊。月刊的組織紀律性遠不如更高頻的新聞編輯部,經常到了該上市的日子,版面仍未做完。
“我熬夜熬最多的時候就是在《時尚先生》。”李翔回憶道。他們在辦公室里討論的選題雄心壯志,“要做這個時代最重要的雜志,那么,這個時代最重要的知識分子或者企業家一定要記錄。”
李翔試圖帶來新的氣象,也確實為《時尚先生》注入了他在職業成長期和人生上升期飽滿的精力與野心。他與中國市場經濟一樣,都處在騰飛階段。2013年3月,當“財富特輯”的字樣被印在雜志封面頂格,中國時尚雜志一改明星主導的傳統風格,吳敬璉、柳傳志、馬云、馬蔚華等12位商界名人的集體合影亮相,把中國熱土上鮮活的經濟轉型期核心力量呈現在大眾面前。市場群星閃耀,一本國內男性時尚雜志的商業敘事和內容敘事也隨之改變。
視野進一步打開。跟隨全球化浪潮,李翔作為主編全程參與中國企業家俱樂部代表團出訪歐美,貼身記錄企業家考察國際企業、參與經濟論壇的過程,將中國企業家的國際化形象傳遞給讀者。一種“商業觀察+人文記錄”的新敘事模式,在時尚雜志圈落地生根。
通過“頂尖人物拼圖”的方式,他讓雜志站上當代語境的高點,進一步證明時尚雜志不僅可以是消費主義的載體,更能成為商業文明與社會思潮的記錄者。
但是,要將這些新敘事落到實處,李翔面對的是比寫文章要復雜的人際關系與組織管理問題。
在李翔剛接手《時尚先生》的那段日子里,他最先意識到的一件事很簡單——團隊的重要性。無論創意多么出彩、想法多么新穎,如果沒有一支能夠執行的人,所有的計劃都只是空想。
他說:“開始進去的時候,其實最大的挑戰,就是搭好團隊。團隊搭好了,就不用再為這個事情去擔心了。”
搭建團隊,看似簡單,實際上卻是一門復雜的學問。李翔回憶道,雜志行業尤其講究分工與協作。
“你不懂的領域,就必須找到領域內最出色的人來填補空白——如果你不懂時裝,就找市場和時裝最懂的人去聊、去談;如果你重視拍攝和視覺效果,就找到視覺總監那個負責拍攝創意的人。”他說,方法看似直白,但其中的難點卻隱藏在每個人的關系網里。
即便是一個小雜志社,內部的人際關系也足夠復雜。李翔提到,封面人物的確定就是一個典型案例。理論上,這個決策權在他手里,但實際操作中,它牽扯的不僅是視覺總監和時裝總監,還有專題總監以及明星編輯,每個人都要處理自己的分工,同時還要顧及與他人的協調。視覺總監要負責拍攝創意,時裝總監要給封面人物搭配造型,專題總監要安排內容,明星編輯要對接藝人。每一個環節都存在微妙的利益關系和潛在摩擦。
更復雜的是,新員工與老員工之間的關系。李翔找來新的生活方式總監、時裝總監,他們不僅要履行職責,還要處理與原有團隊的互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慣性和既得利益,這就意味著,團隊建設不僅是找對人,更是讓人能在關系網中順利運作。
時尚雜志往往是名利場的交匯點,權衡明星和藝人關系也一直是時尚雜志特有的挑戰。明星編輯和欄目編輯都需要與藝人頻繁打交道,而介入的方式、溝通的節奏,都可能影響合作效果,甚至影響雜志聲譽。
李翔回憶,一位高管曾給他一個建議:“重要的拍攝你都要去現場。”
但他沒有完全照做。原因很簡單,現場拍攝已經有負責的同事,如果他總是介入,反而會妨礙他們的工作。他明白,有時候放手讓專業的人去做,反而是更好的選擇。
回頭看那段經歷,李翔坦言自己并沒有完全處理好內部的關系。公司內部的層級關系、藝人與行業關系,以及時尚圈特有的審美和文化關系,他做得都并不好。
“那時候年紀小,ego比較大,急于證明自己。”李翔回憶說,“我應該靜下心來,更多地了解他人,更多地了解公司,更耐心地了解行業。”
06
產品
2016年,春天,北京的空氣里彌漫著移動互聯網最后的狂熱。微信公眾號創業正值巔峰,資本市場的熱情仍舊高漲。幾乎每天,總有人拎著商業計劃書,奔赴投資人的辦公室,渴望在“內容創業”的浪潮里分得一杯羹。
就是在這一年,李翔完成了身份的轉折——從職業媒體人轉向創業者。年初,他從《財經天下》周刊離職;4月,產品雛形成型;6月,在“得到”平臺上線完整的知識付費產品《李翔商業內參》。
此前的履歷,仍停留在傳統媒體的軌道上。離開《時尚先生》后,他加入新創刊的《財經天下》,擔任主編。那是紙媒尚有余溫的歲月,然而行業環境已在松動:公眾號寫手們正快速擠壓財經媒體的敘事空間,信息的傳播邏輯發生徹底改變,紙媒在下坡路上急速滑行,大量職業媒體人選擇出逃。
李翔心底也生出焦慮,但同時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沖動。他并不是最早走向互聯網的媒體人,卻和許多同行一樣,被迫面對一個直白的問題:未來的內容該怎么活下去?
羅振宇的轉型,為他提供了一種參照。羅振宇早年在央視擔任制片人和策劃人,傳統媒體衰落時,他沒有固守舞臺,而是把個人知識體系轉化為商業化產品。2012年,他在互聯網上推出《羅輯思維》;2015年,又創辦“得到”,“得到”后來以音頻課程和知識付費為主要產品。
李翔與羅振宇的交情可追溯到2005年。十年后,羅振宇做跨年演講時,曾請李翔幫忙組織內容。演講結束,李翔心里涌動著創業念頭,羅振宇和脫不花干脆騰出一間會議室,讓他直接帶著三人小團隊入駐,以便隨時溝通即將誕生的付費產品。
兩個團隊保持獨立運作,“得到”作為分銷平臺,李翔則是供應商。《李翔商業內參》由此誕生,背后帶著鮮明的時代印記。
創業初期,他一度拿到了投資人的支持。但是羅振宇跟他說,我們可以先預付你一筆錢,來支持你,還要什么投資呢?
那一刻,他意識到:媒體人自立門戶的“創業”,與真正意義上的互聯網創業,有著本質差別。融資、股權、資本化,這些對一個靠內容生存的團隊來說,并非最優解。
之后,李翔在集體亢奮的社會情緒中驗證過《李翔商業內參》的可行性,這款產品的成功和合作過程中的交往,讓他更加徹底地信任羅振宇、脫不花和“得到”的團隊。短暫猶豫后,2017年5月,他帶著“商業內參”團隊正式加入“得到”,進入更大的平臺和內容服務浪潮之中。
李翔的頭銜是“總編輯”,繼續主導《李翔商業內參》,不過,名字更改為《李翔知識內參》,定位也改為“你的私家知識秘書”,內容不再局限于商業領域,而是進一步拓展,關注的話題更加具有普適性。
聊起李翔在“得到”的日子,與其說他是在做“內容編輯”,不如說他是在琢磨“怎么讓用戶真正愿意看、看得懂、有收獲”。他沒什么玄乎的理論,所有想法都落地在“用戶要什么”“內容怎么傳得通”“團隊怎么跑得順”這幾件事上,像個產品經理一樣,把內容打磨到最適合市場用戶需要的狀態。
他做產品的第一步,永遠是先摸透用戶的心思,但又不跟著流量瞎跑。剛做《李翔商業內參》時,他就跟著羅振宇團隊一起琢磨:大家每天刷手機,哪有時間看長篇大論?所以,內參選了短音頻+精煉解讀的形式,碎片時間就能聽。
他還會盯著平臺的UV、PV數據,看用戶愛讀什么,慢慢發現“家庭教育”和“心理學”類內容特別火。前者戳中了家長們的焦慮,后者裹著點“科學味兒”,讀著像給生活解悶的小方子,很容易讓人有共鳴。
但他不被數據牽著走。比如發現某類內容流量高,他不會為了漲粉就堆一堆沒營養的話題,反而會提醒自己“別被用戶聲音帶偏了”。
只是,制作《李翔知識內參》那幾年很辛苦。每天睜開眼,他就要瀏覽信息、篩選內容,與同事溝通寫作,編輯修改內容,再錄制音頻、上傳更新。日更的節奏,讓人產生一種“在做日報”的錯覺。
團隊最初不過三個人,后來擴展到五個人。那是內容創業最原始的狀態,既要維持更新頻率,又要保證質量,還要不斷摸索商業化的路徑。
李翔的視野并不局限于國內。他去過硅谷,考察美國的內容公司如何運作。他看過Medium的長內容平臺,也研究過The Information這種訂閱制新聞網站,甚至注意到它背后有扎克伯格的早期投資。雖然清楚自己不可能復制技術驅動的模式,但他確信一件事:用戶為優質內容付費,是一條可行路徑。
那幾年,移動互聯網正進入紅利期,信息大爆炸,許多人因無法理解現實世界而焦慮。“得到”在這個背景下,用“知識可以變現、學習能提升階層流動”的敘事切中需求。用戶普遍相信,多聽一門課,多學一個知識點,可能就能把自己“武裝”起來,抓住時代機會。
集體的心態轉向冷靜是2019年。資本退潮,內容創業的失敗者越來越多,人們不再幻想一門課程就能讓生活翻盤,而是追求長期、穩定的成長。“得到”也隨之調整。
5月,《李翔知識內參》停更,李翔轉向《巨富之路》,用洛克菲勒、卡內基、摩根等歷史人物來講述財富的長期邏輯。
身處其中,李翔切身體會到“內容公司”與“媒體公司”的區別。媒體有強烈的公共屬性,寫的是所有人都在談論、需要被放大的議題,容易“出圈”;而內容公司更多面向特定用戶群體,提供“對少數人有用”的產品,它能賺錢,但未必擁有廣泛的社會影響力。
這讓李翔重新審視自己的職業傾向。骨子里,他依然更接近媒體人,渴望做具有公共性的東西;但現實的公司運作邏輯,卻要求他接受“內容公司”的邊界。
他半開玩笑地說:“我們做內容的往往不會賺錢。”
這句話里既有調侃,也有對現實的承認。
07
詳談
2020年前后,移動視頻正處風口,“視頻是未來”的說法隨處可見。某天,在“得到”的會議室里,羅振宇突然拋出問題:“現在還有沒有做一個視頻訪談類節目的空間?”
李翔沒立刻應聲,反而心里冒出兩個實實在在的疑問:一是這么多年,除了許知遠的《十三邀》,沒人能把“深度人物視頻訪談”真正做起來。明明資源、人脈、技術都不缺,成功案例卻少得可憐;二是要是大家都扎堆做視頻訪談,節目憑啥讓觀眾花兩小時來看,而非去看電影或者刷B站?
兩個疑問成了《詳談》的起點。在那之前,李翔不是沒做過內容,他做過產品,也寫過專欄,但都偏功能化、產品化,少了點松弛和趣味。
媒體人董師傅問過他,做專欄時會不會把自己的判斷、喜好放進產品里?李翔坦言,確實研究過內容格式,更多是想試試雜志文體在移動互聯網時代能不能行得通。可他很快發現,不少看似成功的長文章,評論區里讀者常說“看完眼已瞎”,很少有人夸“寫得好”。用戶的反應讓他明白,自己作為長文章創作者,社會價值正受著挑戰。他既希望作品有人讀,也承認得考慮用戶需求,最后還是停了專欄。他愿意當讀者,真要當生產者,實在扛不住那份累。
不過,李翔發現,移動互聯網時代,“信息量”早就不是媒體的優勢。碎片化新聞、短視頻、社交媒體把“知道”變成幾乎不用花錢的事,內容要想打動人,必須“打透”。與其在200頁的雜志里塞幾十篇文章,不如用180頁只寫一個人,把對方的故事、細節、想法揉成全景式敘述,讓讀者能一下子走進這個人的世界。
這想法聽著有點反常規——篇幅長、節奏慢,還非要做成紙質版。但李翔認準“媒介決定內容”的道理,短視頻適合傳遞瞬間的情緒,電影能讓人沉浸式體驗,深度人物故事,還是在紙上讀最舒服。于是,他給《詳談》的定位是,只講一個人的商業人物深度訪談冊。
選采訪對象時,李翔有自己的標準,既要看對方有沒有市場號召力,更要看對方愿不愿意花時間做深度對話。這事特別難,就算是資深記者,也常被拒絕。公司經營狀況、外部環境變化、個人時間安排,隨便一個理由,采訪就可能黃了。
李翔心里清楚,做《詳談》光有采訪技巧不夠,還得“強準備”。提前把采訪對象的過往翻個遍,列上百個能覆蓋全局的問題,還用模型化的方式梳理:采訪創業公司,按“人—錢—產品—創意”搭框架;采訪品牌公司,圍繞“用戶需求—定位—定價—渠道”設計問題。這樣既能保證訪談有邏輯,也能讓收集到的素材更有用。
鏈家創始人左暉是《詳談》系列第一位企業家。他們首次對話是在2017年的浙江烏鎮,2020年在北京東直門完成第二次訪談。那本173頁的冊子記錄下左暉的經營實踐與重構行業生態的野望,在2020年11月一經發布,就在中國商業圈引發一陣關注。
而且,《詳談》沒走“成功學”的路子。李翔會找到每個受訪者最該被放大的點:寫趙鵬,聚焦創業公司從0到1的每一個細節;寫楊浩涌,跟著對方的商業模式一步步看迭代;寫沈鵬,挖對方個人成長里的學習過程。這種差異化,一半靠往深了挖,一半也靠長期聽用戶反饋。
![]()
2024年,李翔采寫的書籍《折騰不止:西貝創始人賈國龍的成敗與藍圖》由中信出版社出版
他還提投資人張磊在《價值》里的話:先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樣的內容生產者,再反過來規劃該找什么資源、用什么方法、按什么節奏做。對他來說,就是靠作品慢慢傳遞信號,讓更多合適的采訪對象愿意主動找過來。
確實,社會情緒也變“慢”了。隨著外部環境的不確定性加劇,過去,大家追著外部機會跑,想著“只要抓住風口,就能翻身”。但慢慢地,更多人開始關心:如何讓自己在變化中安頓下來?
內容付費群體的心態也隨之轉變。最早,大家買課,是希望“用知識突圍”,找一條快速成功的捷徑。后來,他們更看重的是“長期成長”,希望知識能幫自己建立穩定的節奏。知識付費從一種“投機工具”,變成了一種“自我修復”和“慢增長”的方式。部分受眾也不再眷戀頻繁更新的知識產品,開始追求更慢的節奏,希望在一個議題上花更多時間,知曉更完整的思考。
內容形態的長短由用戶需求驅動,《詳談》就是在這種社會心態下出現的。它不強調日更的速度,而是提供一次沉浸式的長對話。用戶可以放下緊張的心情,耐心地跟隨講述,把一個問題讀明白。相比“速食答案”,《詳談》更像是一種陪伴,讓人在混亂中獲得片刻安定。
可《詳談》的推進過程,荊棘坎坷。最頭疼的是2021年前后,反壟斷、控資本的政策突然出現,整個商業圈一下子靜了下來,企業家們都怕說錯話,一個個“噤若寒蟬”。好不容易采訪完,最后出版時卻可能卡殼。不光商業人物的稿子受影響,非商業領域的素材也很難,好幾本《詳談》拉長時間線,還是沒法按時跟讀者見面。
用戶和讀者雖然能理解,可“做出來的東西發不出去”的壓力,讓李翔那段時間特別焦慮,只能靠跑步、看書硬扛,甚至覺得“自己干的這事要黃了”。
他在想,“商業還重要嗎?”
摸索內容形式的過程中,李翔也糾結過。一開始,他就想讓《詳談》“和以前的訪談不一樣”。以前的訪談大多只跟CEO聊戰略,他想加更多工作場景,看受訪者怎么開夜會、怎么處理團隊矛盾,讓內容更有活味兒。可真去收集素材才發現,日常工作全是瑣碎事,“好多場景寫了也沒用”,怎么把這些碎片串起來,成了大難題。
他還琢磨過創新敘事方式,可試了幾版就發現不對,讀者還是習慣“從頭講到尾”的線性敘事,太復雜的結構只會讓人看得累。最后只能放棄這些花架子,老老實實用“訪談主線+場景補充”的簡單結構,“不想為了創新讓大家遭罪”。
還有個藏在背后的難,是收集公司素材時的“距離感”。《詳談》關注過不少中型公司,李翔發現,這類公司的難處特別具體:以前公司只有幾十人時,隨便做點業務就能養活團隊,現在人多了,管理成了大問題——管幾十人和管上千人完全是兩碼事,光工資成本就壓得人喘不過氣;可又沒大公司的抗風險能力,平臺規則稍微變一變,公司就得跟著慌。但要把這些難處寫透特別難。面對變化,人人壓力都很大,根本沒心情坐下來慢慢跟你聊。李翔只能“泡在公司里”,跟著開會、一起吃飯,甚至等大家都下班了,再跟老板在辦公室聊到深夜,一點點摳細節。他說自己那時候像個“游客”,“既要融進他們的節奏,又得保持距離觀察,挺別扭的,可也沒別的辦法”。
到了2022年底,麻煩又找上門。李翔在長沙感染了新冠,被隔離在酒店里,所有工作計劃全停了。疫情還攪亂了供應鏈,拖慢了工作效率,原計劃在2022年底發布的《詳談:蘆葦》只能延遲到2023年1月1日。原計劃一年出12本《詳談》,每月一本,可最后一本直到2023年4月才出完第一個系列。
他說,那段時間“壓力很大,我們也沒有辦法”。但他從沒說過“不做了”,反而覺得“能有機會挑戰自己,挺不容易的”。
08
拐點
2024年10月,李翔從“得到”App總編輯的位置上走下來。沒有儀式,也沒有告別長文。外部世界比辦公室里的空氣更讓他悶得慌。李佳琦直播間的一次口誤,瞬間點燃輿論場;阿里“老逍”的離場,也在朋友圈刷屏。他突然意識到,不管是頭部大V還是超級平臺的CEO,在系統面前都差不多,和外賣騎手沒太大區別,都是被運營和規訓的一環。組織的節奏、氛圍、規則,像繩子一樣,把人慢慢勒緊。他難道要一輩子被這套節奏推著走?
不久之后,他讀到一本采訪集,里面提到約翰·列儂。那一頁翻過去時,他愣了一下——列儂在40歲就去世了。他自己,剛好邁過40歲兩年。時間突然變得具體。它不再是哲學問題,而是分分秒秒的稀缺。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如果不跳出來,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了。
李翔的選擇在別人看來不合時宜。那時候,經濟環境不太景氣,創業氣氛也冷清,大家更愿意求穩。但他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轉身。他笑著用巴菲特的那句話來調侃:“別人恐懼時,我貪婪嘛。”
當然,這背后也有底氣。他想明白了自己側重于生活,還是工作。答案是工作。有了這個錨點,其它的不確定就都能扛。
自由身份開始后,他沒有立刻撲向短視頻,也沒有盯著流量排行榜。他說自己40歲以后的人生目標是“當大師”,像是開玩笑,但意思也認真:不再被物質目標卡死,不再看算法臉色。
他很清楚,內容行業不是發財的路,大多數人都像大衛·鮑伊形容的那樣:夢想當搖滾明星,最后可能掃大街。
但他并不怕,他是真的熱愛。
其實在離開“得到”之前,他就開始試水。2022年冬天,在北京SKP商場的咖啡館里,他和騰訊視頻尤里卡工作室的主創人員劉東嘯、徐嬋娟聊節目。落地窗外是人群,咖啡味苦得發澀,他們卻聊得興奮。大家很快否掉了“大佬訪談”的想法,那種東西既陳舊又不真。他更想做的是安福路的街道故事,農村的細微變化,直播電商里的小人物生存。他覺得這些才有勁兒。半年后,紀錄片《激流時代》上線,他走進了視頻世界。到了第二季,他干脆把自己更加徹底地放進節目里。
2023年夏天,他又開了播客《高能量》。起初只是找空檔聊著玩,結果很快成了投資圈的熱門。李豐加入進來,兩人從宏觀經濟聊到具體項目,再聊到創業者的日常。節目里有時候很正經,有時候也帶點火氣。雷軍唯一一次深度訪談,就放在了這個播客里,這讓節目徹底火了。
這些嘗試讓李翔的身份變得松動,不再是一張固定的名片。他會寫字,會錄音,會共創視頻,每條路都走得不算極致,但都保持興趣。他對短視頻沒有抵觸,卻也不急著跟風,反而在琢磨是不是能逆著來,做點和主流不一樣的東西。他說自己現在最大的自由,就是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節奏走。
說話節奏一定可以歸結在李翔的口語表達風格。回答時,他常把句子停在半途,停頓幾秒再補全。外人或以為敷衍,其實是在搜尋最準確的詞句。他的表達總是循環往復,不緊不慢。
43歲的李翔,說不上輕松,但比過去更篤定。他知道時間稀缺,也知道自己能力的邊界。他承認焦慮,但也承認這種焦慮逼著他去試更多可能。他不再糾結要不要成功到某個高度,而是問自己能不能做出心里認可的東西。
離開系統之后,他像從籠子里走出來的鳥,翅膀不一定能飛得多高,但空氣是真的新鮮。
![]()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