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中抗戰回憶:戰斗在白山黑水(八) 姜墨林的最后一顆子彈

黑龍江省有條牡丹江，江水清澈見底，由南往北流去。

牡丹江兩岸，有著廣闊的原野，長白山脈起伏的山崗和原始森林。在這塊肥沃的土地上，廣大的各兄弟民族的人民，雖然處在舊中國封建統治的壓榨下，然而他們還是勤奮地勞動著，生活著。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日本侵略者占領了東三省，給他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中國共產黨領導著各族人民，在這個地區掀起過轟轟烈烈的抗日游擊戰爭，堅決有力地回擊了侵略者。

牡丹江兩岸的寧安縣，有個地方叫做“紅土墻”，那里有一帶紅色的山崗，這就是抗日英雄姜墨林的故鄉。早在寧安的時候，我在吉東抗日同盟軍軍委工作時，就認識了姜墨林。他人小、膽大、機智、勇敢，在一次戰斗中英勇地犧牲了。二十多年(作者周保中于一九五八年寫作)過去了，烈士的高大形象、音容笑貌，時常浮現在我的眼前。

姜墨林是一個貧農的兒子，漆黑的眉毛下面，長著一對機靈的大眼睛；只是個子不高，總不肯長，而且身體很瘦，和年紀差不多的孩子比較起來，顯得又瘦又小。但是，他卻很有力氣，爬山上樹，更是飛快、利落。

一九三二年，姜墨林十一歲的時候，參加了地下組織“中國共產主義兒童團”。他人雖小膽子卻特別大，又聰明、機智，意志堅強，地下黨委很愛護他，把他作為一個革命工作者，經常派他到日本鬼子占領的地方去，與那里的地下組織聯系，傳遞信件和消息。

出入敵占區，是一項艱巨危險的工作，但姜墨林卻熱愛這項工作，從不畏懼。別人聽了伸舌頭的事情，他卻覺得平平常常，一點也不在乎，盡管情況惡劣，他仍然堅定地工作著，從來沒有耽誤過工作任務。

他喜歡跳舞，唱歌，一有機會，他還進行抗日救國宣傳。因此，姜墨林的紅色的名聲傳開了，引起了日本鬼子和偽滿特務的注意。

這時，地下黨為了保護和培養姜墨林，寧安縣委領導同志把他找來，對他說：“你的名聲鬧大了，太紅了，小鬼子要逮你哪！”

他毫不在意地回答：“我不怕，他們逮不住我！”

“問題不是怕不怕，你還要做更多的抗日工作。”縣委同志似乎發覺自己的態度太嚴肅了，停了一會兒，又親切地解釋說：“小兄弟，膽大輕敵也不好啊，容易闖禍。這樣好不好：你還是換一個地方，到咱們部隊里去吧！……”

初出茅廬，后生可畏

一九三五年初，十四歲的姜墨林參加了黨直接領導的吉東抗日同盟軍綏寧游擊隊，并且被批準加入了“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他向黨宣誓：不怕流血犧牲，一定把日本侵略者掃光!

姜墨林心情舒暢，胸脯也挺了起來，做什么事情都很積極、愉快，服從指揮，遵守紀律，樣樣都好。可是，他究竟還是個小孩子，有時免不了要頑皮。

姜墨林在“紅土墻”工作的事跡，自然也傳到了部隊。可是有的同志，卻不太相信：“瞎吹牛，個子和步槍一般高，能有那么大的本事？”有的戰士賭氣對他說：“回到你那‘紅土墻’去吧！”這可把姜墨林氣壞了，他鼓足勁頭，勤學苦練，學文化不到三個月認識了一千來字，半年后就能夠寫文章了；學習軍事技術進步也很快，機槍、步槍射擊準確，撇手榴彈也和老戰士不差上下；至于偽裝，超越障礙，更是靈巧。戰士們對他的看法雖然有了改變，卻還是說：“了不起是了不起，沒見他上過火線，聽見槍響還不給嚇跑了！”

不久，姜墨林頭一次上火線，卻出人意外，是那么勇敢、機靈，就象個小老虎。

有一次，抗日聯軍第五軍有三、四百人的一支部隊，在鏡泊湖北邊的楊胖子溝，與兵力相等的三、四百個鬼子打響了。姜墨林伏在地上，不慌不忙，放一槍就打死一個鬼子。

后來，他看到一個日本鬼子軍官，在前面搖搖擺擺地扛著一面膏藥旗，嘴里哇哇地叫著沖過來。姜墨林沉著地取出手榴彈，照直擲過去，隨著燥炸聲，鬼子軍官倒了下去。

戰斗勝利結束了，抗聯五軍獲得了大量武器、彈藥。在部隊的評功大會上，同志們都說姜墨林的功勞大。從此以后，再沒有人小看他了，戰士們說他“真有種”，“人小膽量大”，政工人員說他：“初出茅廬，后生可畏。”政治處長拍著姜墨林的腦袋，笑咪咪地說：“這小子真了不起，應該表揚……”姜墨林心眼里可樂壞了，活蹦亂跳，又唱又鬧

……青年人嘛，就愛聽這個。

小英雄當小隊長

一九三五年的冬天，天氣特別寒冷，經常在零下三、四十度。抗聯五軍軍部直屬部隊轉戰在寧安南邊的老松嶺一帶。二軍的一部分部隊，也和五軍在一起行動。

這時候，那位平日活潑愉快的小英雄，忽然間變得悶悶不樂，愁眉不展，這是為什么呢？

原因很簡單：部隊擴大了，姜墨林被調到五軍軍部直屬教導大隊，并且當了一名小隊長。他覺得，當個戰士可以自由自在，一身輕松，有點頑皮搗蛋，還沒多大關系，既然當了小隊長，一切行動要起模范作用，光管著自己還不行，還要管著一、二十個小伙子，再跟誰去耍頑皮？姜墨林思想斗爭了一番之后，還沒想通，便去見大隊指導員。

“指導員，不要叫我當隊長，我還是當個隊員……》

“什么理由？”

“什么理由也沒有，就是不想當隊長。”

指導員心里明白了，態度很嚴肅地說：“哦，原來是因為負擔加重了，不能自由自在，調皮搗蛋了，對不對？小老弟，你是共青團員，老背著一百斤，給你背一百五十斤就不行了？要擴大自己，消滅敵人，這話怎么說？同志，要不斷提高自己，想辦法當好小隊長啊……”

姜墨林接受了黨的教育，愉快地擔負起小隊長的職務。

他不再是愁眉苦臉，而是盡一切力量關心戰士，服裝、武器、吃、住、行軍他都管，結果管得很好。用指導員的話說：“他完全可以勝任小隊指揮員的工作。”

雙河鎮痛殲日寇

十二月下旬，大雪覆蓋了原野和山崗。森林中的積雪有一丈深。氣候十分惡劣，不斷有風暴——刮起“大煙泡”來，飛雪遮天蓋地。這時候，敵人派出了大批兵力，來“圍剿”抗日聯軍，敵情很是緊張。為了轉移敵人的目標，抗聯五軍軍部直屬部隊和二軍一部分隊伍混合編為一個行動部隊，決定突襲延吉縣雙河鎮的敵偽軍。這支部隊，包括姜墨林所在的教導隊，統一由二軍二師副師長侯國忠同志指揮，從寧安縣南百公里的平崗密營出發，翻過大雪積壓、滿山密林的老松嶺，經過兩天兩夜的急行軍，在天將拂曉時來到雙河鎮附近。

這座緊靠圖佳鐵路，只有四、五百戶人家的鎮子，卻盤踞著二百多個日本鬼子和二百多個偽軍。鎮外深溝高壘，筑著四、五個據點，遙相呼應。其中關東據點地勢較高，是敵人的核心據點。先攻下它來，其它的就好解決了。

姜墨林小隊里的十幾名隊員，都是十六、七歲的“小老虎”,被選拔為參加摧毀關東據點的突擊隊。雖然在暴風雪中連續行軍兩天兩夜，但他們仍然精神振奮，立即進行編組，配備火力，準備戰斗。姜墨林率領的突擊組，有兩挺輕機槍，他親自掌握一挺。初上戰場時，他是一名普通戰士；而今天，他是一名指揮員，要帶領突擊組投入戰斗，必須做好戰斗前的準備工作。在這樣嚴寒的氣候下，機槍凍了要出故障，步槍凍了拉不開栓，因此，姜墨林抱起輕機槍，就像抱孩子那樣，緊緊貼在自己的胸前，用自己的體溫，保護武器。戰士們看到隊長如此，一個個都向他學習。

拂曉，突擊隊利用黑暗和風聲的掩護，越過一丈多寬的壕溝，靜悄悄地接近鹿砦，距離敵人的地堡僅百米左右。突擊手剛把鐵絲網剪開缺口，就被敵人發覺了，剎時間，地堡里和炮臺上的機槍、步槍一齊響了起來。猛烈的火網蓋在姜墨林和突擊手們的頭上。接著，敵人從四處放出了照明彈。

雪地上亮光光一片，突擊手們的處境十分危險。姜墨林很沉著，指揮戰士們利用地勢把身子埋入深雪里潛伏下來。他知道摧毀眼前的地堡，是解決戰斗的關鍵，決不能后退。他情急智生，想出一條辦法，立刻指揮戰士們分散成四個小組，從不同的方向挖雪溝，順溝前進；即使敵人聽到響聲，一時也摸不清方向。突擊組爬近地堡，姜墨林首先沖過去，提著一捆手榴彈，堵住機槍眼。在爆炸聲中，姜墨林向敵人喊話：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要槍不要命！投降吧！”果然，偽軍動搖了，七、八十名偽軍，有的逃跑了，有的舉手投降，頑抗的被打死了，三十多名日本鬼子孤立了。抗聯的后續部隊趕上來，用猛烈的火力，干于凈凈地消滅了鬼子，占領了炮臺。

攻擊其他幾個據點的部隊看到關東陣地上豎起了紅旗，士氣大振，也都把自己當面的敵人消滅了，一擁而進，占領了雙河鎮。戰斗勝利結束，共計打死日本鬼子一百多名。這時已是下午兩、三點鐘，再過一兩個小時，天就要黑了，部隊處理了戰利品，向群眾進行了抗日宣傳，帶上糧食、武器，勝利而歸了。

“小老虎”堅決打掩護

部隊進入森林，又走了大半宿。計算起來，已經連續行軍兩天三宿，還打了一天仗，早已是人困馬乏，精疲力盡了。走到一座嶺上，決定打火堆，大休息。戰士們立刻生起篝火，化雪做飯，大吃大喝一頓，慶祝雙河鎮戰斗的勝利。姜墨林倒在篝火旁的雪地上，立刻睡著了。

大風怒吼。篝火燃燒得劈啪直響。突然，一顆火星子飛落在姜墨林的身上，棉衣立刻燒著了。一個戰士喊姜墨林:

“棉衣燒著了，快起來！”可是，姜墨林一動不動。戰士們圍過去，只聽得鼻孔里呼嚕呼嚕響，拉胳膊，打屁股，對著耳朵大聲喊叫，怎么也弄不醒他，睡“死”了！大家急急忙忙往他身上堆雪，外面的火滅了，可是棉花里的火還在蔓延。戰士們急中生智，推著姜墨林在雪地里象搟面條般骨碌過來骨碌過去，火還是沒有撲滅。而姜墨林呢？依然睡得香甜。大家可真是急了，不能眼看著讓火燒壞身子啊！九名“小老虎”七手八腳地把姜墨林抬起來，就往雪地上扔，扔下去滾兩滾，抬起來再扔，

.……這么一扔兩滾，一冷一熱，姜暴林果然醒過來了。他揉了揉大眼睛，悶聲悶氣地問：“你們干什么？”

戰士們哈哈大笑：“干什么？不這么干，那你早被燒死，該留給狼蟲虎豹吃了！”

姜墨林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燒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急急忙忙脫下來，另找了一件棉衣，剛剛穿在身上，

黑暗中猛然爆發了激烈的槍炮聲。他愣了一下，只聽侯副師長高喊：“掩護隊占領陣地！”姜墨林知道是敵人追來了，

請求參加掩護隊，立刻取過槍彈，率領自己的小隊，飛奔到山崗上的一堆石立子后面隱藏起來。

黑乎乎一大片敵人的騎兵，從嶺下擁上來了。激烈的戰斗展開了。姜墨林和他的“小老虎”們，沉住氣，又穩又準地射擊敵人。他們雖然只休息了一個多小時，卻人人精力充沛，斗志昂揚。而敵人雖有五、六百騎兵，因為地勢不利，跌跌爬爬地暴露在掩護隊居高臨下的陣地前面，處處挨打，不敢冒進。而且，騎兵在森林里，在一丈多深的雪地上，更吃不開，連人帶馬不斷掉在雪坑里，互相擁擠，亂作一團。

天快亮了。為了擺脫敵人，侯國忠決定撤退。姜墨林請求留在掩護部隊，率領二十多個“小老虎”戰斗在第一線，并且號召說：“同志們，我們的勝利不能讓敵人搶回去！”

姜墨林小隊打死了七、八十個鬼子、百多匹戰馬，越打越有勁、越痛快。鬼子吃了苦頭，急忙拖著傷兵，扔下死尸往回跑了。

“克上克”收留“徒弟”

一九三六年二月，部隊向北轉移，五軍軍部到牡丹江一帶活動。這時，抗日聯軍第二路軍總指揮部成立，姜墨林所在的第五軍教導大隊，改編為二路軍總指揮部直屬教導團。

當時，黨的省委機關與二路軍總指揮部一起住在大森林里，有些緊急的指示要傳達給各地黨委和抗聯各軍部隊，沒有合適的人擔負這項任務。考慮了很久，最后想起了姜墨林，他在這方面是有經驗、有辦法的，在寧安出了名，引起敵人的注意，但是現在部隊已經不在寧安，而是在勃利、林口、依蘭地區活動了。這一次，決定派他到牡丹江克上克屯抗聯辦事處以及勃利縣、依蘭縣地下黨組織取得聯系。他愉快地接受了任務。

幾天以后，姜墨林回來了。他不但完成了任務，而且還帶回來一名“小徒弟”——十一歲的顧全民。

顧全民是北牡丹江四道河子屯一家貧農的兒子，給地主當豬倌。他的后母成天打他，每次挨了打，他都要跑到抗聯辦事處來。同志們覺得他怪可憐的，勸他說：不要哭，不要頑皮，要聽媽媽的話……。大家關心他，愛護他，經常講抗日故事給他聽。有一天，顧全民挨了打，哭著來找抗聯辦事處馮丕讓處長，說；“我媽媽不好，盡打我，她不是我親媽媽。你們給我槍，讓我打日本吧！”這孩子很聰明，體格也不壞，就是個子不太高。馮處長用好言安慰，勸他長大了再打日本鬼子。顧全民說：那時日本鬼子已被你們打光了，還有什么打頭。他每天都跑到馮處長那里苦苦哀求。人民軍隊嘛，對窮苦的孩子自然十分親切。馮處長說：“好啦，好啦，留下吧！給我們做飯的同志幫點忙，留下吧。”

從此，顧全民就高高興興地在辦事處住下了。有時候，馮處長就派顧全民到三、四、五道河子，江東江西送個信、傳個話。顧全民很機靈，事情辦的不錯，馮處長很高興，覺得他很可靠。這時,姜墨林從總指揮部到辦事處送信，見到了顧全民，又聽了他的情況，就請馮處長讓他跟自己做交通，工作上可以互相掩護。馮處長搖搖頭不開腔，一會兒又笑了，說道：“我想顧全民有階級覺悟，不怕吃苦，就批準了吧。”姜墨林高興極了，于是就帶走了這個“小徒弟”。

兩個人穿著又破又臟的衣服，一雙發臭的膠皮鞋，頭戴一頂破棉帽——最重要的信件就藏在帽子里。到依蘭縣城去跑交

通。一路上，姜墨林不住地“開導”顧全民。他教什么，顧全民就學什么。有時候，兩個人就親密地在一起啃“窩窩頭”。走到警察多的地方，他們就打起架來，姜墨林往顧全民身上撒砂子，顧全民照著姜墨林扔石頭，就這么打打鬧鬧、嘻嘻哈哈地從警察身邊跑過去一一小孩子頑皮，誰去管他？至于那批日本憲兵，對這些流浪的小孩子，自然也不放在眼里了。他們把文件交給地下黨組織，然后帶上黨委給省委的報告，仍然是一路打鬧著走出縣城。

在牡丹江東岸，和姜墨林接頭的，有時就是李升老人——黨的特別交通員。李升有六十來歲，身板挺硬實，紅光滿面。為了進行地下工作，他化裝成七、八十歲老頭的樣子，反正是越老越好，越能夠騙過敵人的耳目；并且穿得破破爛爛，瘋瘋癲癲，倚老賣老，走到那里，腰里都別著把酒壺，一根長煙袋吊著煙荷包，總是不離手。姜墨林卻相反,要裝得越小越好，身上越臟越好，樣子越頑皮，工作起來越方便。一老一小碰到一塊，非常親熱，李老頭對于姜墨林那算是喜歡到心眼里去了。

一九三七年冬天，日寇調動了十多萬大軍，企圖把牡丹江、松花江下游的抗日聯軍消滅掉。敵人施行所謂軍事、政治、經濟、思想、社會的全面進攻，進行殘酷的封鎖；到處殺人放火，派遣特務，活動的很厲害，造成了嚴重的斗爭局面。

抗聯二路軍總指揮部和在外作戰的一部分隊伍，被敵人割斷了聯系；省委機關和上、下級組織的聯系，也被敵人破壞、割斷了。而且更嚴重的問題是：下大雪了，不解決糧食和冬季軍服，住在森林里的總指揮部和省委機關人員就會凍餓而死。從敵人手中去搶糧食和服裝，就需要付出極高的代價，要用血去換，哪有那么多血！

總指揮部決定派姜墨林小隊突破敵人封鎖，把指示傳達給有關組織，在地下黨和抗日救國會組織的幫助下，補充糧食、棉花和布匹；如果地方組織解決不了，就直接動手買。

總指揮部并且把騎兵的好馬挑選出來，以應付緊急而嚴重的情況，必要時進行軍事活動。

姜墨林率領著一支經過挑選的精悍的輕騎隊，穿過森林，繞過敵人的集團碉堡，來到依蘭縣城南邊約七、八里的一個大洼子里。這里地勢復雜，有汽車道、江道，日軍常來常往。

敵人絕沒有想到這里會潛伏著抗聯一小隊騎兵。姜墨林命令戰士們把馬藏起來，準備爬犁。他自己換了衣服，背了一條破麻袋，裝著又臟又壞的黃豆——兩萬塊錢就藏在里面，獨自一人走向縣城。

姜墨林裝作傻里傻氣，歪歪扭扭，卻是一路順利地進了縣城，找到了地下黨委。黨委研究了嚴重的形勢，決定通過抗日救國會組織，把錢分下去，發動群眾買棉花、布、靳鞋和膠皮鞋，分別送到城外指定地點，然后集中交給姜墨林小隊。計劃安排好以后，姜墨林把錢交給黨委，便回到城外。途中雖然遇到日本憲兵的盤問，由于姜墨林回話神態自然，沒有漏洞，才混過了敵人。

在日本鬼子統治下，布和棉花限制的特別嚴格，每人不能超過一定的數量。抗日救國會發動了愛國群眾，有老頭子、老太婆、青年男女，還有小孩子，每人買三、五尺布或一斤半斤棉花，象走親戚似的帶出城外。雖然有敵人的監視，但群眾都很巧妙、機警，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集中起來上千斤棉花、百多匹布和其他原料用品。姜墨林率領戰士們，把這些東西分散開安放在爬犁上，前后派出偵察員，便向駐地前進。

姜墨林心里明白，回去的路途一定不會順利，因為事實本身已經暴露了，從城里偷運出這許多棉、布，敵人必然會利用雪地蹤跡找到去向，跟蹤追擊的。姜墨林選出一部分身強力壯的戰士，在運輸隊的前后護送，碰到敵人就打，無論如何不能讓敵人打著運輸隊——它關系著森林里兩千多人的生命啊！

小隊保護著爬犁，順著江道急馳。遇到有敵人的地方就繞過去。走到牡丹江東岸，離依蘭城九十里的土城子附近，

果然不出所料，發現了敵人的搜查隊，大批日軍隨后緊緊追來。姜墨林對運輸隊說：“我們打我們的，你們跑你們的。不要管后面。”說完，他帶領著十多名戰士——大部分是黨員和團員，在灌木叢中把馬藏好，立刻占據有利地勢，埋伏下來。姜墨林對戰士們說：“我們的目的，就是纏住敵人,好讓運輸隊安全返回后方。運輸隊如果受到損失，總指揮部和省委沒吃沒穿，對抗日影響太大了。我們寧肯犧牲也要把敵人擋住，無論怎樣，一個活的也不要被日本鬼子抓去。”

下午三點多鐘，六、七百敵人騎兵暴露在深雪的地面上，黑壓壓的一片，追上來了。姜墨林要戰士們沉住氣，等敵人走近了再打。敵人的騎兵突然遭到截擊。猛烈的火力打

過去，不少敵兵人仰馬翻，橫躺豎臥，有的馬脫韁向后狂奔。等到敵人清醒過來，勉強布成陣勢，一時又摸不清我們的兵力多少，遲疑著不敢硬沖。戰斗持續將近兩個小時，敵人才判明我們的人馬不多，但天色已經黑了。姜墨林利用這個機會，命令戰士們跨上戰馬，終于擺脫了敵人，追上了運輸隊。十分疲勞的戰士們，稍事休息，不等天亮，便又出發了。下午，到達刁翎河口，與總指揮部派來接應的部隊匯合

了。恰在這時，又發現了敵情，部隊返身投入戰斗，掩護運輸隊轉移。結果還是敵人吃了虧，我們的部隊帶著棉花、布匹，勝利地回到了森林中的后方。我帶著感激的心情向姜墨林和全隊人說：“你們獲得全勝歸來，真是一個奇跡！”

姜墨林赴蘇留學

一九三八年，抗聯第二路軍總指揮部參謀長王效明同志，率領部隊在寶清縣西方大鍋盔山與日寇和偽興安軍的一次作戰中，繳獲了許多馬匹，其中有東北馬、蒙古馬、也有日本鬼子的阿拉伯種戰馬。這批馬送回指揮部后，戰士們挑選了一匹日本指導官騎的好馬送給我。

這確是一匹好馬，一小時能走二十公里的“千里馬”

經過很好的軍事訓練，而且經歷過戰斗。看到這匹雄壯的戰馬，戰士們十分喜愛，個個躍躍欲試，都想著騎它一陣，顯顯威風。有一個戰士走到跟前，和和氣氣地拍拍馬屁股，剛想騎上去，不料那馬大發雷霆，揚頭翹尾，又踢又叫。好幾個戰士經過試驗，都沒有騎上去；有的戰士雖然騎了上去，盡管使勁勒韁繩，用鞭子抽，結果還是被摔了下來。戰士們氣得直罵：“當了俘虜，還不服氣？”

姜墨林知道好馬的脾氣，它是不讓拍屁股的，也不能用鞭子打，更不能拉著韁繩使勁亂勒。這時，姜墨林走過來，想試試看。戰士們笑他；“豆大點個子，也想騎它？小心把你踢死！”

姜墨林很有把握地接過韁繩，并沒有拍馬的屁股，那馬不踢也不跳，只是揚著頭。姜墨林得意地說：“怎么樣？穩穩當當拿在手里了。”戰士們說：“吹牛，騎上去看看，不摔下來才怪呢！”

姜墨林檢查一下馬肚帶，勒得挺緊，就說：“沒關系，鞍子翻不了，我就摔不下來。”說著，他左手握住韁繩，右手勉強的又很迅速的往后鞍橋上一伸，飛身上馬。那馬象觸電一般，立刻翹起尾巴，又跳又竄。姜墨林騎在馬上，兩只腳勉勉強強夠著馬鐙，兩條腿卻夾的很緊，他既不用鞭子抽馬，也不亂勒韁繩，穩穩當當坐在馬上。那馬示威一番，沒有結果，就馴服了。戰士們立刻議論紛紛：“怪事，它怎么就服姜墨林？”

這事正好叫我看見了，我對戰士們說：“沒有什么奇怪，姜墨林懂得凡是好馬不喜歡人們亂拍馬屁。馬也通人性，你既不要畏懼它，也不要嚇唬它；沒有騎上去，你如果就先害怕，騎上去動不動就使勁亂勒韁繩，用鞭子抽它，你這樣整它，它當然不干了。”

不久，二路軍總指揮部在寶清蘭棒山停下來，我們得到機會，可以送一批同志到蘇聯去學習。我考慮到姜墨林年輕有為，六、七年來做了不少工作，應該培養他更好地為黨工作。

于是，我把姜墨林找來，告訴他組織決定送他去蘇聯學習。不料他卻說：“我很愿意學習。可是，讓我離開戰斗的部隊，我實在舍不得。等我學完了回來，也見不到日本鬼子了。總指揮，是不是能派別的同志去？”

這時，我們已經看到了毛澤東同志的著作《論持久戰》了。我就向姜墨林解釋，黨中央和毛澤東同志號召長期抗戰，在我們東北，更是長期的了。即使關內的問題解決了，說不定東北還要打一陣子。

一九三八年八月，姜墨林向東走了。

一九四一年以后，為了適應十分困難的環境，堅決打擊敵人，抗聯把部隊分成許多小隊。這些小隊的任務是：偵察敵情，搜集敵人的軍事、政治、經濟情報；尋找地下黨組織的線索，和黨組織取得聯系；聯系群眾，在群眾中建立抗日宣傳據點和地下抗日組織，在必要的情況下，確有把握時，可以打擊、消滅小股敵人。各小隊都是單線聯系，獨立活動。在一定的時間，總指揮部通過無線電臺指示工作。

姜墨林從一九四一年由蘇聯學習歸來，到一九四三年單獨率領小部隊，活動在牡丹江中東鐵路沿線，有時到寧安、敦化，有時越過老爺嶺往葦河縣、舒蘭縣一帶活動。小部隊做了許多工作，從來沒有受過損失。

深秋的一天，姜墨林的小部隊從牡丹江以西地區向東轉移，來到乜河鎮附近。乜河鎮是個戰略要地，駐有上萬敵兵。距乜河鎮南二十公里左右，有一個敵人據點，約二十多名日本鬼子駐守，其目的是：監視抗聯小部隊的活動，鎮壓林區的伐木工人和監視偽警察隊。姜墨林覺得這個據點比較孤立，敵人兵力不多，再加上好些時候沒有和日本鬼子交手了，乘機在這里打一仗，不會犯錯誤。戰士們都擁護隊長，愿意打一仗，然后再往東奔向目的地。

據點的工事是土木工程，并不堅固。黑夜里，當姜墨林小隊摸上去時，敵人竟連個站崗的都沒有。小隊一頓猛烈的槍火和爆炸，不到半點鐘的工夫，二十多個鬼子就被消滅干凈了。姜墨林帶小隊立刻轉移，向綏芬河大青山方向走去。他們還沒來得及跨過中東鐵路，乜河鎮敵人已經

派出幾百名騎兵和幾百名步兵，進行搜索和追擊。同時，敵軍指揮部還通電各地日偽軍，下令把中東鐵路牡丹江以東一段地區嚴密封鎖。

姜墨林發現前面的道路行不通，當即改變方向，從東北轉向東南，打算到東寧縣南方的山區去。走到離東寧西方一百多里的二十八道河子，他們突然發現已被包圍在河谷里了。

姜墨林立刻命令戰士們散開，伏在大石頭后面，和敵人展開了戰斗。四面八方是層層的敵人，火力很猛，姜墨林知道已陷入重圍，就和幾名黨員商量，把文件燒毀了，用石頭把無線電砸碎，扔到急流的河里。這時，有幾名戰士已經在敵人的火網下面英勇犧牲了。最后，連姜墨林只剩下四個人，其中有兩名戰士還負了傷。形勢十分嚴重了，

姜墨林一邊用機槍掃射敵人，一邊沉痛地對三名活著的戰友說：“我犯了錯誤，不該冒險行動，……只認為那是個孤立的據點，其實，這個據點是處在敵人的重兵范圍內，算是什么孤立據點？錯誤由我負責……。”他瞄準前面一排敵人，狠狠掃了一梭子，繼續說：“你們三個人，不管負傷沒有，立刻突圍。這里由我一個人頂著。無論如何，你們要活下來，回去報告總指揮。”

三個戰士不愿意丟下自己的隊長。姜墨林急了：“總得有人回去報信啊！我是隊長，要我離開這里，就不能留下一個活著的戰士！你們趕快突圍吧。我一個人頂得住，沒有問題。即使我犧牲了，黨領導的抗日戰爭也必定會勝利的……”

突然，一顆敵人的子彈打在姜墨林的腿上，戰士們剛要靠攏過來，姜墨林用力把手一揮：“快！立刻突圍，執行命令！”

三個戰士猶豫了一下，轉身順水溝往外跑去。姜墨林也顧不得包扎傷口，對著敵人又是一陣猛烈的射擊，以便掩護同志們突圍。他偶爾回過頭時，卻見一名負傷的戰士跑了不遠就倒下去了，幸而那二名戰士已經沖了出去。

正在這緊急關頭，機槍突然啞巴了，子彈打盡了。他急忙卸下機槍零件，一個個扔掉，然后，從腰里抽出二十響盒子槍。敵人發現只剩下一個人，便嘰哩哇啦地從四面圍上來，一心要抓個活的。姜墨林毫無懼色，瞄準最前面的敵人，一槍打倒一個；看看幾十名敵人來到近前，伸手要抓他，少年英雄姜墨林舉起二十響盒子槍，用最后一顆子彈射進了自己火熱的胸膛。

一群日本鬼子蜂擁上來，象餓狼一樣張牙舞爪地舉起刺刀就要往姜墨林遺體上扎，一個鬼子軍官大叫“住手！”跑來一看，突然跺腳說：“可惜，為什么不抓活的！？”敵兵在姜墨林遺體上開始詳細翻檢，什么也沒有得到，只在外衣兜里翻出一個紙條，上面是紅鉛筆寫的：“中國必興，日寇必亡。中國共產黨萬歲！抗日救國勝利萬歲！”這樣的漢字標語，日寇官兵是不用翻譯一看便知的。日本軍官趕快把它揉搓掉，生怕更多的日本兵看見受“赤化”。周圍看見過標語的日本兵一個個呆若木雞，站立不動。

噩耗傳來，全軍上下萬分悲痛，默然向英雄犧牲的地方哀悼。多么可親可敬的英雄啊！為祖國的解放事業獻出了他那暫短的一生。他那英雄的行動是中華民族的驕傲，那可歌可泣的革命精神，激勵著抗聯戰士與日寇進行不屈不撓的斗爭！抗日小英雄姜墨林同志，我們永遠懷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