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佩斯也知道自己“矯情”

行家對于陳佩斯《戲臺》電影的批評，主要圍繞“戲比天大”“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一個字也不能改”兩句話。

前者顯得太不切實際，因為唱戲的自古以來社會地位都不算太高，有捧場的才有戲，不然就是小圈子的自娛自樂，填不飽戲班子的肚子。戲比天大，多少有點強行挺直腰板的意味。

而后面這句話，卻顯得有些泥古不化，不僅是戲劇，任何好的東西，都是一次又一次地改出來的，只要改的合理，改的與時俱進，那就應該支持這種變化。如果老祖宗留下的東西都不能改，那么人類社會談何進步呢？現代社會不正是通過對老祖宗認知的反復修正、改變才進化到了今天的地步嗎？

這種批評很直觀，且具有很強烈的現實主義意味。

但是我想換個角度聊聊這事，我就想問，前面講的這番道理，難道陳佩斯自己不懂嗎？

戲班子的人是什么處境，一味的固執，堅持老祖宗的教訓，會帶來什么后果，他難道不明白？

陳佩斯是喜劇出身，而陳之有別于別的喜劇表演者，是因為他在演出的時候會帶著一種很倔的勁，是這股勁頭吸引了許多觀眾。翻譯一下，就是在那樣一個處境下，他還能自嘲，還能笑地出來。所以陳佩斯雖然是喜劇，底色卻是悲涼的。

這些年，陳佩斯的人生閱歷漸豐，也想深刻一把，所以想在戲劇上尋求一種堅守，把性格中最“軸”的一面，表現在銀幕上。

他的深刻在于，陳所塑造的一直是小人物，他太清楚哪些力量能夠拿捏自己了。但是落實到自己的專業，落實到表演和戲劇層面，他卻非要堅持一把，這是他的自留地，是他的底線，如果這個也被突破了，那么陳佩斯的藝術人格將遭受根本上的毀滅，到時候就徹底虛無了。

所以“戲比天大”“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一個字也不能改”這兩句，是說給誰聽的？個人覺得，是說給戲中的自己聽的。是壯膽用的。

當需要跟有力量的人對抗的時候，一句“戲比天大”，宛如上臺前猛灌的大口白酒，只是起到壯慫人膽量的作用。

而那句“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一個字也不能改”，看似泥古不化的保守的臺詞，卻是在尋找一個托詞。老祖宗早就沒了，無人見證，無人問責，你改不改的，關老祖宗什么事。真正想“一個字不能改”的，正是戲中人自己。但是遇到現實中十分懸殊的阻力，他不敢這么說，所以推辭給老祖宗，以顯示自己多少做了點掙扎。

但，就這么點掙扎，就足以讓我對陳佩斯老爺子心存敬意，他起碼找了兩個理由啊，雖然一個是天，一個是老祖宗，全是虛無縹緲的，但是這是他死磕的方式。

一個玩戲劇的，最大的能力，就是虛構，虛構一個天，再虛構一個老祖宗給自己撐腰，多么的滑稽，從背后看，有一種堂吉訶德斗風車的姿態，有平底拔高的悲壯感。

沒錯，在歷史的維度下，戲班子這些人大部分時間都是討生活的，很難通過表演來維系自己的尊嚴，說堅持不改是不可能的。

但是就算是倒下，也要以戲劇世界里有骨氣的方式倒下，這也是一種浪漫。

對于小人物，骨氣不體現于勝利，卻源自明明知道是失敗的必然，但依然愿意“軸”那么一下，盡管他表現出來的理由是滑稽的，甚至是愚蠢的。

看了《戲臺》，很難不想到阿城的《樹王》，里面有這樣的段落：

“肖疙瘩仍垂著眼睛:‘可這棵樹要留下來，一個世界都砍光了，也要留下一棵，有個證明。’李立問：‘證明什么？’肖疙瘩說：‘證明老天爺干過的事。”李立哈哈笑了：“人定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