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深處有個趕腳的漢子,姓趙名滿倉。他常年背著個褡裳,往返于各州府之間,給人捎帶書信物件,腳程快得能追上山里的黃羊。只是這人有個毛病,好賭,手里但凡有點銀錢,就忍不住往賭坊鉆。
這年秋末,滿倉受雇去漢中府送一封急信。雇主給的腳錢足有五兩,他揣著銀子,心里直發癢。路過清風鎮時,見鎮上正開賭局,腳就像被釘住了,再也挪不動。
“就玩一把。” 滿倉給自己找借口,擠進了賭徒堆里。骰子搖得叮當響,他的手跟著發抖。第一把贏了,第二把也贏了,他眼里的光越來越亮,把送急信的事拋到了九霄云外。
等他回過神,天已黑透。褡裳里的銀子輸了個精光,連雇來的毛驢都被他抵了賭債。急信還在懷里揣著,信封被汗水浸得發皺。滿倉這才想起雇主的話,誤了時辰要賠十倍腳錢,嚇得魂都沒了。
他不敢耽擱,撒腿就往漢中府跑。山路崎嶇,月光被樹影割得支離破碎。跑過一片竹林時,突然從里面竄出幾個后生,不由分說就把他按住,往他頭上套了個紅布罩子。
“你們干啥!” 滿倉掙扎著,卻被人捆了手腳,像抬豬似的抬著走。腳下磕磕絆絆,他能感覺到是往山上走,耳邊傳來嗩吶聲,還有人在唱歌,像是辦喜事。
不知走了多久,他被放在地上,紅布罩子被掀開。眼前是間土坯房,墻上貼著大紅 “囍” 字,桌上擺著香爐燭臺,幾個穿著新衣的老者坐在上首,正笑瞇瞇地看著他。
“新郎官來了!” 有人喊了一聲。滿倉這才發現,自己身上不知啥時候被換了件紅綢衫,胸前還系著朵大紅花。他懵了:“啥新郎官?我不是……”
一個白胡子老者站起身,手里拄著根龍頭拐杖:“后生,別裝糊涂了。你答應過王老漢,今日來娶他閨女的。” 滿倉急得臉通紅:“我不認識啥王老漢!你們認錯人了!”
“沒錯沒錯。” 旁邊一個矮胖漢子說,“王老漢說了,他閨女今日出嫁,新郎是個趕腳的,穿青布短褂,背著褡裳。這不就是你?” 滿倉這才想起,路上確實遇見過個放羊的老漢,問他娶媳婦沒,他隨口說了句 “還沒”,哪想到……
正爭執間,里屋的門簾被掀開。一個女子紅蓋頭遮面,被攙扶著走出來。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紅棉襖,身材瘦小,走路時微微有些跛。滿倉心里咯噔一下,這哪像是辦喜事,倒像是……
“拜堂!” 白胡子老者一揮手。后生們按住滿倉,逼著他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又和那女子對拜。滿倉像個木偶,腦子里亂糟糟的,只想著咋能跑出去。
拜完堂,他被推進里屋。女子坐在炕沿上,紅蓋頭一動不動。滿倉搓著手,急得滿頭大汗:“姑娘,你聽我說,我是被綁來的,我不能娶你。我這就走,絕不連累你。”
女子沒說話,只是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哭。滿倉更急了,想解開繩子,卻發現繩子系得死緊。他打量著屋里,陳設簡單得可憐,只有一個掉漆的木箱,一張破舊的木桌。
“你到底是誰家的閨女?” 滿倉問。女子還是沒吭聲。滿倉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也不愿意。等天亮了,我就跟你爹娘說,讓他們放你走。”
這時,門被推開,矮胖漢子端著兩碗酒進來:“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滿倉想拒絕,卻被灌了半碗,辣得他直咳嗽。女子也被喂了半碗,蓋頭下的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啥。
漢子走后,屋里靜得能聽見燭花爆響的聲音。滿倉坐立不安,來回踱著步子。突然,他想起懷里的急信,連忙摸出來,還好沒丟。他把信揣進貼身的衣袋,心里稍稍安定些。
過了約摸一個時辰,女子突然開口,聲音細得像蚊子叫:“你…… 你真的不是來娶我的?” 滿倉停下腳步:“不是。我是趕路的,被他們錯認了。姑娘,對不住,連累你了。”
女子沉默了半晌,說:“你走吧。趁他們喝多了,從后窗跳出去,順著山路往下跑,能到官道。” 滿倉愣住了:“你放我走?那你咋辦?”
“我本來就不想嫁。” 女子的聲音帶著哭腔,“是我爹逼我的,他收了人家的彩禮,說不嫁就打斷我的腿。” 滿倉心里像被針扎,看著她瘦小的身影,突然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見外面沒人。回頭看了看女子,突然說:“不行,我不能就這么走了。他們把你當啥了?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得幫你說清楚。”
女子猛地抬起頭,紅蓋頭滑落下來。滿倉這一看,嚇得后退兩步,羞愧得無地自容 —— 那女子的左臉上,有塊巴掌大的疤痕,從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像是被火燙過。
他想起自己剛才的心思,覺得自己混賬透頂。人家姑娘都這樣了,他還嫌這嫌那。滿倉低下頭,聲音發顫:“姑娘,對不住,我……”
女子把蓋頭撿起來,重新蓋在頭上,聲音平靜了些:“不怪你。誰見了我這樣的,都會害怕。你快走吧,不然天亮了就走不了了。” 滿倉卻不走,他走到桌邊,拿起那碗沒喝完的酒,一飲而盡。
“我不走。” 他抹了把嘴,“既然拜了堂,我就不能撇下你不管。明日我跟你爹說,彩禮我來還,絕不讓你受委屈。” 女子愣住了,蓋頭下的眼睛里,滾下兩顆淚珠,落在紅棉襖上,洇出兩個小濕點。
第二日一早,滿倉果然去找白胡子老者。他把自己的錢袋倒過來,空空如也,只掉出幾粒干炒豆子。“我現在沒錢,” 他挺直腰板,“但我會做工掙錢,把王老漢收的彩禮還上。這門親事,不算數。”
王老漢,也就是那個放羊的老漢,蹲在門檻上抽著煙,吧嗒吧嗒響。“你當真要還?” 他抬起布滿皺紋的臉,“那可是五兩銀子。” 滿倉點點頭:“一分不少。但你不能再逼你閨女嫁人,她不愿意。”
白胡子老者嘆了口氣:“后生,你是個實誠人。其實…… 我們也是沒辦法。老漢家閨女三年前被山火燙傷,又摔斷了腿,沒人愿意娶。彩禮是借的,再不還,就要被債主拆房子了。”
滿倉這才明白,這哪是搶親,分明是走投無路。他看著站在門口的女子,她低著頭,手里絞著衣角,疤痕在晨光里看得更清楚。滿倉的心里,像被啥東西堵住了。
“彩禮我還。” 滿倉說,“但我有個條件。我要帶著你閨女走,去漢中府。我認識個郎中,或許能治好她的腿,也能治好她臉上的傷。” 王老漢愣住了,女子也抬起頭,眼里滿是驚訝。
白胡子老者想了想,說:“也好。后生,你若真能對我孫女好,這彩禮就不用還了。” 滿倉搖搖頭:“該還的得還。但我不要她做我媳婦,我把她當妹妹待。”
他去漢中府送了信,還好沒誤時辰。雇主見他老實,又聽說了他的事,不僅沒罰他,還多給了他十兩銀子,讓他給女子治病。滿倉千恩萬謝,帶著女子離開了那個山村。
郎中給女子看了腿,說是骨頭沒接好,得重新接。臉上的疤痕也能用藥膏淡化些。女子住院時,滿倉就在藥鋪打雜,劈柴挑水,啥活都干,晚上就睡在藥鋪的門板上。
女子話不多,但手很巧,幫著藥鋪的伙計搓藥丸,做得又快又好。藥鋪掌柜見她可憐,不收她的藥錢。滿倉每次看見她低頭搓藥丸的樣子,就想起那天在新房里,她紅蓋頭滑落的瞬間,心里依舊愧疚。
三個月后,女子的腿好多了,不用人扶也能走。臉上的疤痕淡了些,雖然還能看見,但不再那么嚇人。她對滿倉說:“趙大哥,謝謝你。我能自己掙錢了,你不用再管我。”
滿倉卻不放心:“你一個女子,在外頭不安全。等我掙夠了錢,送你回家。” 女子低下頭,沒說話,只是搓藥丸的手,慢了些。
這日,滿倉從外面攬活回來,見藥鋪門口圍了不少人。一個穿著綢緞的公子哥,正拉著女子的手,嘴里不干不凈地說:“小瘸子,跟爺走,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女子嚇得臉色發白,使勁掙扎。
“放開她!” 滿倉沖過去,一拳打在公子哥臉上。公子哥捂著臉,喊來家丁:“給我打!往死里打!” 家丁們圍上來,滿倉把女子護在身后,硬生生挨了幾下,嘴角淌出血,卻死死不肯讓開。
就在這時,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跑來,對著公子哥耳語了幾句。公子哥臉色一變,狠狠瞪了滿倉一眼,帶著家丁灰溜溜地走了。原來這公子哥是知府的兒子,管家怕把事鬧大,趕緊來拉人。
女子扶著滿倉,眼淚掉了下來:“趙大哥,你何必……” 滿倉抹了把嘴角的血,笑了笑:“沒事。以后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 女子看著他,眼里閃著異樣的光。
藥鋪掌柜走過來,嘆了口氣:“后生,你是個好人。那姑娘對你有情意,你沒看出來?” 滿倉愣了愣,想起她夜里悄悄給自己縫補衣裳,想起她總把熱乎的飯菜留給自己,臉一下子紅了。
這年除夕,滿倉和女子在藥鋪過年。掌柜給了他們兩斤肉,女子包了餃子,雖然有些歪歪扭扭,卻透著股熱乎氣。滿倉看著她臉上淺淺的疤痕,突然說:“玉蘭,你…… 你愿意嫁給我不?”
女子叫王玉蘭,這是滿倉后來才知道的。玉蘭抬起頭,眼里滿是驚訝:“我…… 我配不上你。我臉上有疤,腿也……” 滿倉握住她的手:“我不在乎。我以前好賭,不是啥好人。咱湊一對,好好過日子。”
玉蘭的眼淚掉在餃子上,她點了點頭,聲音帶著哭腔:“我愿意。” 滿倉把她摟在懷里,聞著她頭發上淡淡的藥香,心里踏實得很。
開春后,兩人成了親。沒辦啥儀式,只請了藥鋪掌柜和幾個相熟的伙計。滿倉戒了賭,用攢的錢租了間小鋪子,幫人捎帶物件,生意漸漸有了起色。玉蘭就在鋪子里縫補,偶爾也幫人看個小病,她跟著郎中學了不少草藥知識。
有人見滿倉娶了個有疤的瘸腿媳婦,背后說閑話。滿倉聽見了,就懟回去:“我媳婦心善,比那些花里胡哨的強百倍。” 玉蘭聽了,總是笑著說:“別跟人置氣,咱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幾年后,他們有了個兒子,取名叫趙念恩。念恩長得虎頭虎腦,一點也不嫌棄娘的疤,總愛用小手摸玉蘭的臉:“娘,你這是咋了?像朵花。” 玉蘭聽了,笑得眼里都是淚。
滿倉的生意越做越大,雇了兩個伙計,還買了輛馬車。他不再趕腳,只在鋪子里算賬。玉蘭的腿好了不少,雖然還不能快跑,卻能跟著他去趕集。她臉上的疤痕,在藥膏的作用下,已經很淡了,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有次回山村探親,白胡子老者拉著滿倉的手:“后生,我沒看錯你。當年把你搶來,是對的。” 王老漢也抹著眼淚:“我閨女有福,遇上了你。” 滿倉看著身邊的玉蘭,笑了笑:“是我有福才對。”
玉蘭后來開了個小藥鋪,專治燙傷和跌打損傷。她總說:“我知道疼的滋味,能幫一個是一個。” 來看病的人都說,王大夫心善,藥到病除。
滿倉徹底戒了賭,連骰子都不碰一下。有人拉他去玩,他就說:“我媳婦比啥都好,賭啥都不如守著她踏實。” 街坊們聽了,都笑他是 “妻管嚴”,他卻樂呵呵地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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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恩長大些,問滿倉:“爹,你當年被人拉去成親,是不是很生氣?” 滿倉摸著兒子的頭:“開始是生氣,后來是羞愧。羞愧自己以貌取人,羞愧自己差點錯過了你娘。”
玉蘭在一旁聽著,臉上帶著笑,眼里卻閃著淚光。她知道,滿倉心里的那份羞愧,不是因為被搶親,而是因為他看清了自己的內心,也看清了啥才是真正的好。
秦嶺的山風吹了一年又一年,滿倉和玉蘭的鋪子換了新的門面,卻依舊透著股樸實。他們的兒子念恩,后來考上了秀才,成了個讀書人,常說要像爹娘一樣,做個善良正直的人。
有人說,當年那場搶親,是老天爺安排的。若不是王老漢急中生智,若不是滿倉恰好路過,兩個苦命人咋能湊到一起?滿倉聽了,只是笑:“啥老天爺安排,是人心換人心。”
如今的秦嶺深處,偶爾還能看見趕腳的漢子。老人們會指著說:“當年有個趙滿倉,被人拉去成親,見了新娘羞愧得不行,最后反倒成了美事。這世上的緣分,真是說不準。”
而滿倉和玉蘭,依舊守著他們的小鋪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玉蘭臉上的疤痕,在他們看來,不是缺陷,而是歲月留下的印記,見證著他們從羞愧到相惜,從相惜到相守的點點滴滴。
就像秦嶺的山路,雖然崎嶇,卻總能通向平坦的地方。人心也是如此,縱然有過偏見和羞愧,只要肯真心相待,終究能走出一條溫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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