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對少林寺的想象,一半來自李連杰,一半來自金庸。
在李連杰的電影《少林寺》里,少林是“日出嵩山坳,晨鐘驚飛鳥”的世外桃源,是匡扶正義、救萬民于水火的英雄道場。
而金庸的江湖里,少林是掃地僧這種絕頂高手的隱修之地,也是方丈犯了色戒、有了私生子的紅塵糾葛之地——以至于第三十代方丈的事兒爆出后,大家都說,上一個出事的少林寺方丈,還是在北宋年間。
《天龍八部》中,身為少林寺方丈的玄慈大師出場次數不多,但在故事結構中扮演重要角色。因為,他與四大惡人之一的葉二娘有私情,生下一子,被潛伏在少林寺蕭遠山奪走,放在菜園里養大,此子,即為虛竹。
畢竟,是武俠小說。敢寫。
但現實,也不遑多讓。
2025年7月27日,周日,宜開光,忌動土。一份來自“少林寺管理處”的“情況通報”,讓金庸先生的小說,竟然在數十年之后,有了回響。
這份通報,言簡意賅——如今的第三十代少林寺方丈釋永信,攤上大事了。不僅涉嫌刑事犯罪,貪了錢,還嚴重違反佛教戒律,長期跟多名女性保持不正當關系并育有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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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事兒傳了一天了,終于實錘,倒也不讓人驚詫莫名。只是,私生子這個消息一出,網友們都炸鍋了,紛紛翻出《天龍八部》調侃:
“大師,您私生子的法號,莫非也叫虛竹?”
玩笑歸玩笑,但大家心里都明白,那個在電影和小說里構建起來的、與世無爭的少林寺(也是中國頗為響亮的文化名片),可能真的回不去了。這個把“結界”打破的人,正是釋永信。
他用了三十多年的時間,把一座小破廟變成了全球連鎖的商業帝國,也把自己從一文不名的小和尚,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名光頭CEO。這是一個比任何電影都精彩的劇本,只是“導演”的最終剪輯版,似乎和他最初的設想,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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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永信的故事,要從1982年那部《少林寺》說起。
電影里,少林寺青松翠柏,殿宇巍峨,武僧們虎虎生風。但當時的片場,也就是真實的少林寺,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據當時扮演“色空”的演員孫劍魁回憶,第一次去的時候,山上的野草有一米多高,根本沒有路,泥菩薩的身體已經垮了一半。
電影用濾鏡美化了現實,也意外地拯救了現實。電影上映前一年,一個叫劉應成的16歲安徽少年,兜里揣著父母給的30塊錢,千里迢迢來到了這個“廢墟片場”。
他來自一個篤信佛教的家庭,母親會熱情招待每一個路過的云游僧人,家里供著一杯“大悲水”。父親是水電工人,參與過三門峽工程的建設,給他講過“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所以,他是帶著朝圣的心而來。
眼前的破敗,沒有讓他退縮。他跪在山門前,被老方丈行正法師收留,賜名“永信”。
那時的少林寺,窮得叮當響。全寺十幾個老弱病殘的僧人,守著20多畝薄田,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釋永信后來自己也說,當時寺里的生活,比他老家差遠了。
但這個年輕人,似乎天生就適合這里。他什么苦活累活都干,做飯、放牛、挑大糞,從無怨言。更重要的是,他愛琢磨。每天勞作之余,他就一門心思讀經。老方丈深夜開會回來,總能發現釋永信在月光下苦讀的身影。老方丈心里覺得,這孩子,能成事。
機會,很快就來了。《少林寺》電影火了之后,游客像潮水一樣涌來,想學功夫的年輕人堵在門口不肯走。寺里的老僧們手足無措,每天最頭疼的事就是勸退這些人。
但釋永信看到的,是人流背后的商機和名氣。他隱約感覺到,少林寺的復興,不能只靠念經,還得靠經營。
老方丈行正也看到了這個年輕人的潛力。他發現,釋永信不僅做事踏實,還很有管理才能。有一次派他和另一個弟子出差辦事,釋永信帶了20個燒餅上路,三天下來食宿只報了5塊錢;而另一個弟子,卻報了78元。老方丈很高興,覺得這孩子把寺院的簡樸之風放進了自己心里。
1987年,老方丈圓寂。臨終前,他把衣缽傳給了年僅22歲的釋永信(隨后擔任少林寺管委會主任,主持寺院事務),并囑咐他:“一定要設法恢復少林寺的鼎盛。”
一個時代落幕,另一個時代開始了。
這位中國名寺歷史上最年輕的住持,接手的是一個爛攤子,卻也拿到了一個剛剛被電影點燃的超級IP。
他要做的,就是把這個IP,做成一門大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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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永信的第一張牌,打得非常準,那就是“功夫”。
他心里清楚,禪宗的“明心見性”太過高深,普通人不懂。但拳腳功夫是世界通用的語言,簡單直接,觀賞性強。
于是,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寺里的武術隊,正式改組為“少林武僧團”,并親自帶隊,開始“全球巡演”。
這支僧人組成的表演隊,成了少林寺的“先鋒隊”和“宣傳隊”。他們所到之處,總能掀起一陣中國功夫熱。
1993年,釋永信率團訪問臺灣,這是兩岸隔絕四十多年來,大陸宗教界的“破冰之旅”。記者招待會上,有記者問他如何看待敏感的政治問題,他一句“抽刀斷水”,令臺灣媒體稱贊他——“捷思辯才”。
這次訪問,讓他結識了蔣緯國、郝柏村等一眾臺灣名流,也讓“少林”這個品牌在對岸深入人心。
如果說臺灣之行是“文化尋親”,那么歐洲之行就是“打入主流”。1999年,武僧團受邀在英國“皇家文藝匯演”上為伊麗莎白女王表演。演出結束后,女王接見了他們,并被拍到她撫摸著一位小沙彌的頭。同臺的拳王路易斯看完表演,跑到后臺說:“今天,可以說是少林之夜。”
站在英國的舞臺上,釋永信第一次感受到,少林文化可以和西方主流文化平起平坐。
嘗到了甜頭的釋永信,開始把“舞臺”玩得越來越大。他聯合制作了百老匯風格的舞臺劇《少林——生命之輪》,在全球十幾個國家巡演,吸引了大約150萬觀眾。后來,他又請來作曲家譚盾、學者易中天,在嵩山的山谷里搞起了大型實景演出《禪宗少林·音樂大典》。這場演出,以天地為舞臺,用石頭、流水做樂器,一度成了河南旅游的王牌。
在釋永信的策劃下,少林寺的形象,從一個單純的寺廟,變成了一個多功能的“文化綜合體”。但光有內容輸出還不夠,作為一個現代CEO,他還得懂傳播和營銷。
在這方面,他比很多企業家都看得遠。
1996年,當中國大部分人還不知道互聯網為何物時,釋永信就拍板給少林寺建立了官方網站。他要求寺里的年輕僧人都要學會上網,用QQ,甚至還鼓勵他們去學外語、考駕照。他有句名言:“互聯網快速發展,少林寺如果不能利用好這種新的交流方式,將會離世界越來越遠。”
后來,有網友們開玩笑說:“原來得道高僧也需要5G信號。”
2006年,湖南衛視的“超級女聲”火遍全國。釋永信馬上嗅到了機會,他聯合深圳衛視,搞了一場“中國功夫之星”全球電視大賽。這場聲勢浩大的“功夫選秀”,在全球設立賽區,用“海選”、“PK”這些最時髦的電視語言,尋找下一個李連杰、成龍。釋永信說,這是為了擴大中國武術在年輕人中的影響力。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更是一次品牌營銷事件,讓“少林寺”這個老字號,以一種年輕、時尚的方式,再次占據了公眾的視野。
就這樣,通過一系列眼花繚亂的文娛和商業操作,釋永信把少林寺的“盤子”越做越大。為了管理這個日益龐大的“少林集團”,他建立了一套獨特的運營模式。
他對內,保留著“四大班首”、“八大執事”的傳統僧團建制,負責寺院的修行和法務。這是少林寺的“根”,是宗教屬性的保證。
對外,他成立了“少林寺實業發展公司”、“少林文化傳播公司”等商業實體,聘請職業經理人和俗家弟子來打理具體的商業項目。
這種“寺企分開”的模式,讓他可以在商海里放手搏擊,同時又保持著寺院的“出世”形象。這套組合拳,打得風生水起。
很快,貼著“少林”標簽的產品開始涌現。有700年歷史的“少林藥局”重新掛牌,僧醫坐診,藥香裊裊。少林素餅、少林禪茶也應運而生,甚至還搞起了“少林歡喜地”文創店,在淘寶上開賣功夫T恤、禪修用品,一套影印版的《少林武功醫宗秘籍》,標價9999元,郵費另算。
網友們又樂了:“佛祖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方丈說,我不做電商誰做電商。”
釋永信的商業版圖,早已不滿足于賣幾件T恤,開幾家網店。他把目光投向了更遠的地方。他利用少林寺的品牌效應,在全世界開枝散葉。紐約、柏林、倫敦、維也納……少林寺的分院和文化中心,像連鎖店一樣,開遍了全球。
2006年,澳大利亞少文市政府更是大手筆,直接將一片18000畝的土地贈予少林寺,用于建設國外的“新少林寺”。
2008年,他還開創了“托管”模式,接管了昆明市的四座千年古剎,為期20年,試圖將“少林模式”復制到大西南,并輻射東南亞。
到這個時候,釋永信已經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寺院住持。他成了一個手握巨大文化資本和商業資源的“操盤手”。他的朋友圈,也從寺院里的僧侶,擴展到了全球的政商名流。
普京的到訪,將他的聲望推向了頂峰。當這位以硬漢著稱的俄羅斯總統,像個慈愛的父親一樣,把少林小沙彌扛在肩上時,全世界的鏡頭都對準了這里。
那一刻,釋永信一定覺得自己成功了。他不僅實現了老方丈“恢復鼎盛”的遺愿,甚至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他把一座深山古剎,變成了一張代表中國的、閃亮的國際名片。
然而,凡事皆有代價。當一個人在名利場里站得太高,走得太遠時,腳下的路,也變得越來越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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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永信的麻煩,從他收到那輛價值百萬的越野車開始,就從未斷過。
那是在2006年,登封市政府為了表彰他對當地旅游業的巨大貢獻,公開獎勵了他這輛豪車。照片傳到網上,輿論炸了鍋。人們無法接受一個本該“六根清凈”的出家人,與如此奢華的消費品聯系在一起。
很快,一篇名為《大悲寺與少林寺》的帖子火遍全網。帖子用圖文對比的方式,將遼寧大悲寺僧人“行腳乞食、露宿野外、一日一餐”的苦修生活,與釋永信“乘坐豪車、周游世界、會見政要”的“CEO生活”并列。強烈的視覺沖擊,讓無數網友倒向了批評的一方。
有人說:“一個在踐行佛法,一個在販賣佛法。”
面對排山倒海的質疑,釋永信顯得很平靜,甚至有些委屈。他解釋說,少林寺要做事,要修繕寺院,要搞慈善,要辦慈幼院收養上千名孤兒,要打官司維權,哪一樣都離不開錢。
“名、利,其實都是工具,看獲取的人以什么樣的心態去獲取,擁有的人用什么樣的心態去擁有!”他在一次訪談中說,“我求名是為了獲利,獲利是為了振興道場,恢復祖庭。”
他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普渡眾生”這個更大的目標,而商業化只是“方便法門”。他甚至覺得,外界的批評,是因為他們的認知跟不上時代。“現在不希望出家人有錢,還想把出家人送到2500年以前的森林里邊去,這種人也有。”
他的這套邏輯,或許能說服他自己和他的追隨者,卻無法平息外界的疑慮。因為人們看到的是,隨著少林寺的商業版圖越來越大,方丈身上的煙火氣也越來越重。他頻繁地出現在各種社會活動中,是三屆全國人大代表,是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他長袖善舞,游刃有余地周旋于政治、商業和媒體之間。
他變得越來越像一個企業家,一個社會活動家,卻離人們心中那個超然物外的“得道高僧”形象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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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致命的是,當一個宗教機構過度卷入商業和資本的運作時,它所面臨的風險,也和普通公司無異。巨大的資金流水,復雜的項目合作,必然會滋生出灰色地帶和尋租空間。
7月27日的這份通報,揭開的或許就是這個潘多拉的盒子。
關于金錢的指控——“挪用侵占項目資金寺院資產”,似乎是他多年商業化運作的一個必然風險。而關于女色的指控——“長期與多名女性保持不正當關系并育有私生子”,則更具戲劇性,也更具顛覆性。
他自然讓人們想起了金庸筆下的玄慈方丈。那位道貌岸然的少林掌門,因為一段孽緣,一生都活在懺悔和痛苦之中。而今天的這份通報,似乎在暗示一個更不堪的版本。
網友的玩笑“私生子是不是叫虛竹”,雖然是戲謔,卻也點出了一個殘酷的現實:當一個宗教領袖的故事,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娛樂版和社會版新聞里時,他本身就已經成了一個被大眾消費的娛樂符號。他的信仰、他的修行,都變得不再重要,人們更關心的是他的八卦和丑聞。
釋永信曾說,他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讓少林文化“走出去”。他確實做到了。他讓全世界都看到了少林功夫的精彩,聽到了少林寺的名字。他是一個無與倫比的文化推銷員和項目經理人。
但或許,他忘了最重要的一點:少林寺之所以能成為一個超級IP,其最核心的價值,并非是那些拳腳套路或者商業項目,而是它背后所代表的信仰、神秘和神圣感。
當這份神圣感被一次次的商業活動、一樁樁的世俗丑聞所稀釋、所玷污時,少林寺這個品牌,也就離“破產”不遠了。
從1981年那個走進破廟的安徽少年,到2025年這個深陷丑聞的佛門CEO,釋永信的人生,像一部情節跌宕起伏的大戲。他曾是這部戲絕對的主角和導演,掌控著每一個鏡頭和每一句臺詞。
但現在,劇本似乎被別人改寫了。最終的結局,將由法律來裁定。
嵩山之上,風聲依舊。只是,這風里,是否還帶著當年那個少年初見古剎時的虔誠與初心。
撰稿|JackA
策劃|文娛春秋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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