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森林打野｜三明治

文｜圍觀的艾米

編輯｜李梓新

1

我走在鋪滿落葉的林子里，目光在層層的褐色土色和綠色中搜索。高聳的樹冠遮住了大部分天光，林子里完全感覺不到這是正午。地上積年累月攢下的厚厚的腐葉像是一層地毯，踩上去松松軟軟，吸收了我的腳步聲。吹來的微風已經有了秋天的涼意，空氣里能聞到雨水來過的痕跡，微微的潮濕混合著樹皮、腐木和土壤的氣息。我深吸一口，如此令人心安的味道，接著地氣的踏實。我的感官全部打開，我存在于此時此刻。這種感受是如此清晰，好像從來沒有那么鮮活地感知過我的知覺，我的存在，和我所存在的環境。

“在這里在這里！” 人聲穿過樹林，像水中的漣漪散布開來。我抬起頭，望向聲音的發源地。眼角瞥見四散在離我不遠的人們，他們和我一樣，停下了各自的搜索，開始向發出那個聲音的人聚集。

我們很快在信號發出者的身邊聚成了一個小圈，看著他手里拿著的一根類似于手臂長寬的木頭。看上去黑漆漆濕嗒嗒，但木頭上長著白白的蘑菇們。與其說是蘑菇的形狀，那更像是安在墻上的壁燈。它們的一側依附在木頭上，另一側卻像是擁有了自由的空間，線條流暢地向上伸展，撐開的扇狀越來越寬，越往上越平整。一小群，層疊錯落，大大小小，點綴著這根木頭。

“啊，來來來，讓我們一起看一看。” 領隊出現了。他接過那根木頭仔細觀察，顛來倒去，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大家等著他的判斷。

他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不算老，但也不年輕。他穿著的Polo衫上印著運營這次打野課程的機構的名字，戶外長褲上有很多口袋，背上的雙肩包很大。右側腰間別著一個圓圓的小袋子，袋口有抽繩和搭扣可以收緊，那看上去像是個舊世紀的錢袋子。他人不算高，有著另人聯想到風吹日曬的黝黑的皮膚，戴著眼鏡，倒又是顯得有些斯文。他的口音不像是英國人，但我分辨不清那一絲語調里藏著的是哪個語言的影子。

“嗯，這個很不錯。” 說罷他把長著蘑菇的那側對著大家，開始跟我們解釋，“這是平菇 (oyster mushroom)，是很美味也挺常見的一種食用菇”。我頓時醍醐灌頂：原來野生的平菇是這樣的！

“對于初學者來說平菇相對還算好認，它們是腐生的菌類，幾乎都長在已死或將死的木頭上。它們通常成片成簇地生長。菌褶，就是蘑菇蓋背后的那部分。有些蘑菇蓋的背后是褶皺，像打開的百葉窗，有些像海綿有一個個小洞洞，我們管那叫多孔菌，不同的結構和他們孢子的生成和傳播有關。哎，對，平菇的菌褶是白色的，很密集，大部分會向下延伸到菌柄。大家注意了，菌褶的疏密、深淺、它們與菌柄的相對位置，都是識別蘑菇很重要的特征。”

他把木頭遞給身邊的學員，示意大家傳看觀察。木頭被手手相傳，有人湊近了看，有人拿著拍照。

“平菇能被廣泛種植，你們超市買到的一般都偏淺色。但野生平菇的話煙灰色的菌蓋是最常見的，有時也會有淺色，白里帶著絲淺灰。像我們眼前的這些，它們還相對年幼，目前不是太好分別它們是灰色的還是白色的品種。雖然兩種都能吃。”

”但初學者尤其要注意的一點是，淺色的平菇容易與另一種有毒的蘑菇混淆。那個毒蘑菇的俗名叫天使的翅膀 (Angel's wings)，學名叫貝形圓孢側耳。主要的區分是天使的翅膀的菌肉很薄，而且雪白，白到幾乎透明。不像平菇那樣厚實緊致。還有另一種可能會在長相上混淆的不能吃的蘑菇，不過它們通常很小，不會長到平菇那么大。”

長著一小群平菇的木頭被傳回領隊的手上，他還沒有結束知識的傳播。

“平菇怎么吃呢？煎炸煮都好，味道溫和細膩，也能吸收烹飪過程里其它食材的味道。而且幾乎全年都能找到，不過冬天更常見些。你們如果要采的話，選成片成簇里至少有一兩個直徑大于10厘米的，這樣就可以從大小上排除掉另一個不能吃的物種。“

”至于這個么，” 他揮了揮手上的木頭，彎下腰放回了地上，“讓它們先長長大再說。”

2

差不多一個小時前，我和大約十來個人一起聚集在倫敦東南郊外一座林子邊的停車場。大家禮貌地保持著距離，為避免尷尬而說著客氣的寒暄。你好，你之前參加過打野課程嗎？你們過來遠嗎？諸如此類。毫無意外，我又是群里唯一一個外國人。我也客氣地回應，哦，我之前參加過一兩次，在別的地方，主要還是想體驗一下不同的季節能采到什么。

“英國的鄉村法案規定打野能采的是四個F，有人知道這是哪四個嗎？” 課程開始了。我在心里默念：花（Flower)，葉（Foliage)，果（Fruit），菌（Fungi）。

“花、葉、果、菌。四個F開頭的詞。顧名思義，花就是植物的花朵，比如接骨木花(elderflower)；葉，就是葉子，大家都喜歡的野蒜/野韭菜(wild garlic) 一般采的就是葉子，也可以采它的花苞，蒜味也很香濃；果，是結出來的果實：野蘋果黑莓野草莓，或者栗子胡桃榛子之類的堅果。至于菌類，大家想象當中典型的菌柄撐著傘蓋的蘑菇，只是菌類的一部分，從木耳馬勃到松露，打野能采到的有很多。但菌類大家要特別小心，初學者我會建議先學習那些很好辨認，幾乎不會容易有混淆的物種。”

我們在一棵橡樹的樹蔭下聽著領隊的講解。每次課程開始，背景知識和信息介紹都是必須。無論是已有經驗的打野者還是初次學習的新手，這些都是保證安全、合法、道德、且可持續的基礎，再多重申也不為過。我望著隨風搖擺的橡樹枝條和掛在上面初成形狀的小橡果。一小部分的樹枝上掛著地衣，粗壯的樹干根部有些青苔，我暗暗估算著這棵橡樹的年齡，不知有沒有什么菌菇和它共生，現在是不是季節。

“你們有沒有發現，我說了那么多，你們能采的都是這些野生生物的一部分。也就是說，法律規定你不能連根拔，不能掘土挖。比如野蒜，你要把根留在那里，這樣整棵植物還能存活，而不是把它連根帶走從它的生長環境里徹底清除。當然也會有例外，比如錐足草（pignut），因為你想要采的是它們的根部塊莖，這時候你就需要考慮，你有沒有獲得許可，以及你的打野活動對環境的影響。比如我之前就遇見過一片，成百上千地長滿了著錐足草，那么我采個十幾二十來棵，對那片種群的存活與繁榮的影響也是很有限的。而且采的時候我也不會掘地三尺。它們的塊莖相對在淺層土壤里，只要稍微用工具松一松土，然后抓住植物的主莖干抖一抖，就自然出來了。另外我也有獲得那片土地管理方的許可......”

啊，這個問題。在領隊詳細介紹關于打野所在的土地和是否需要許可的相關規則與信息時，我腦中閃過了一些我在中文社交媒體上刷到過的標題： “倫敦公園中文告示華人：摘野生韭菜罰款1000英鎊，是歧視還是勸告？“ 、“兩華人女子公園采摘野菜被警察帶走，事情正變得越來越復雜”。而我所工作的埃平森林（Epping Forest），每年秋天管理方都會有”請勿采摘“的宣傳，但幾乎每年秋天，實地的志愿者們總會見到拿著塑料袋來大肆掃貨的人們，非法采摘被查處的新聞也時有見到。印象里看到過打野的帖子，似乎總在兩個極端游走，要不就是沉浸式摘野菜薅自然的饋贈，要不就是驚人的處罰和歸罪。一邊是野菜自由建議收藏，一邊是入侵物種震驚非法。我想知道標簽和流量背后是怎樣的故事。

“在公用地（common lands）上非商用的個人打野是被允許的。對你們來說更常見的或許是你們附近的區政府管轄的公園、公共步道之類。但并不是所有的公園或名字里帶common的都算是公用地。比如里士滿公園格林尼治公園都屬于皇家公園，而有些公用地可能是受一些慈善機構的管轄和保護，比如國家信托（National Trust）。

另外要注意的是自然保護的相關區域。你們可能聽說過SSSI和SAC，前者是具特殊科學價值地點（Sites of Specific Scientific Interest ）, 是英國對于自然保護地的認定，后者是特別自然保護區（Special Areas of Conservation），是歐洲級別的保護地。請直接繞開這些區域。這并不是說你去那里采一些常見物種就會破壞這些物種的種群，主要是你并不知道這些保護區域具體所保護的內容和特殊的科學價值。或許是一些只有在那里生長的稀有生物，或許是很特殊的生態環境，你不經意的踩踏反而更容易對那里的環境造成傷害。有些地方，在自然保護認定之外還有自己的地方法（bye-law），比如倫敦那邊的埃平森林。想要打野的話別去那些地方，不然你會收到罰款，吃到有史以來最貴的一口野味。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那里打野呢？看標識——如果那片區域有地方法或自然保護認定，十有八九在那里會有告示牌。當然最好的做法是去之前先調查一下。

至于私有土地，包括但不限于農田、莊園、慈善機構所擁有的土地，甚至你鄰居家的草地……總之去采之前先去問一聲，不會有壞處。”

大家耐心地聽著領隊，又一陣風掀過，樹梢沙沙作響。我的腿腳開始有些僵硬，手尖開始變涼。他大概也感覺到了大家安靜傾聽之下那一絲安耐不住的期待，稍微加快了些語速。

“還有一點，我們今天所學的物種識別和生態環境，都限于英國。愛爾蘭基本也差不多，因為整體生態氣候類似。但請千萬不要以為這里學到的知可以放之四海皆準—— 美洲、亞洲、甚至歐洲其他地區，各地區的生態環境和長在其中的物種有很大的差別。有些這邊可以食用的物種在那邊有長相非常接近但卻是劇毒的品種，反之亦然。切記切記。換了一個環境一定要重新學習當地的物種識別，之前有過類似的案例，有人在國外誤食了致命的毒蘑菇，因為外形酷似自己在國內熟悉的菌菇品種。”

“最后，也是最最關鍵的打野的首要原則：若不是你能百分之百確認的物種，千萬別吃。一絲一毫的余地都不能有。至于今天嘛……” 領隊環視了一圈，定了定說，“沒有我的許可，別把任何東西放進嘴里。”

一陣笑聲之后，大家跟著他走進了蜿蜒的樹蔭道。

3

隨處都是生命。步道邊被人嫌棄躲避的叢叢蕁麻，灌木里黑亮亮的黑莓，山楂樹上紅彤彤的小果子，黑刺李的枝條上像撒著糖霜的紫色漿果，犬薔薇花凋謝后結出來的亮紅色的玫瑰果……每個生命都有自己故事，生存的智慧，和成百上千年來與人交織的歷史。

我們跟著領隊學習如何快準狠地徒手采下蕁麻的嫩葉而不被扎，聽著他告訴我們這個被嚴重低估的植物所具有的營養價值；我們讓黑莓的酸甜在嘴里融化，想象著領隊口中用山楂果做出來的調料醬汁和甜點啫喱；我們驚喜地發現是那些像撒了糖霜的漿果給了黑刺李金酒（sloe gin）特殊的味道；又訝異于玫瑰果的維生素C含量竟超過了柑橘類的水果，使它在物資貧乏的二戰時期被全民動員地采集，用來制作糖漿抵抗感冒強身健體。

隨處都是習以為常卻被視而不見的生命。我們一一記下它們的樣貌特征和性情喜好：葉子的大小形狀，細微的顏色差別，花開的時候，果實成熟的季節，喜愛的生長環境，可采用的部分，需要小心的地方。我們用眼睛觀察，用手感知不同的觸感，摘了葉子揉碎，聞著碎葉里散發出來的味道，又或在領隊的指導下采了放進嘴里細細嚼，嘗到它們原本的味道。我聞到了花旗松葉子里類似柚子的香味，也嘗到了蕁麻里粗糙的青草感。我們與這些生命面對面，這個世界是那么的豐盛，我在心里一一對它們說：很高興認識你，很高興認識你。

我很高興能用自己的五感去體驗它們，很高興能在它們生長的地方遇見它們真實的狀態，也很喜歡在這個過程里那個鮮活專注又真實的自己——感受于當下，存在于當下，建立連接于當下。沒有什么比打野更能讓人如此自然地進入類似于冥想般完整與覺知的狀態了，也沒有什么比打野更能直觀地體會到人以外的世界是那么廣闊與多樣，與自然和土地的連接能這么治愈，而所有的生命又是那樣的息息相關。

"人生來就是該做這些事情的。" 我記起了在某本打野相關的書里看到過的這么一句話。它說的是人與自然的連接是刻在基因里的。在漫長的人類早期歷史里，狩獵采集是人們獲取食物維持生存的方式：狩獵野生動物，采集果實、枝葉、根莖、菌類等等。難怪走在野地動用五官來打野會讓人覺得那么自然與踏實，原來是喚醒了基因里遠古的記憶。

4

我們在一片相對開闊的草地上停下，領隊讓我們拿出杯子。杯子、餐盤、和餐具，是在活動預訂信息中提到的建議參加者自備攜帶的物品。圍成一圈的人里很快又有了一個各色杯子組成的同心圓：戶外的保溫杯，宜家的塑料杯，喝茶的馬克杯......領隊從他的雙肩包里拎出一瓶大號可樂瓶裝的飲料，瓶子的標簽被撕掉，瓶子里面是略帶透明的米色。

"接下來就邊喝邊繼續吧，正好也可以休息一下。你們沒有人有酒精過敏吧？報名表上都沒有，我再確認一下。" 大家搖頭。有人問開車要不要緊。“開車沒關系，這個酒精度很低，除非你把這一瓶都喝了。一會兒我們還會再一起吃一頓午飯。你們回去那會兒完全沒問題。”

“這是我們自己做的接骨木花香檳。我回頭會把制作配方發給你們的。” 他擰開瓶蓋，白色泡沫隨著嗤嗤聲溢出瓶口，他趕緊往離他最近的杯子里倒，依次沿著圈子，把各色杯子都添滿了，最后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接骨木花（elderflower）。” 他指了指我們身邊的一叢。比起灌木它更像是棵樹，但比起棵樹它又沒那么挺拔向上，葉子有種垂感，一蓬蓬結著的小果實，像是一盤盤的小珠子，黑里透紅地被托舉在綠葉叢中。"它們太常見了，簡直哪里都有，是個非常適合打野的植物，也非常新手友好。你們應該都聽說過接骨木花露（elderflower cordial）吧，很受歡迎的傳統夏日飲品，就是用它的鮮花做的。"

我舉著杯子，接骨木的花香隨著跳躍的水汽撲騰到鼻尖。我想到了明媚的初夏，綠到晃眼的欣欣向榮，像云朵般迷人的花朵。喝一口，恰好的酸味融在花香的氣泡里，一口過后，酒味慢慢浮現。嗯，有意思。我又喝了一口。

“接骨木很好認。看它們的葉子：奇數羽狀復葉。“ 領隊從樹上拿了一組葉子，回歸到他的工作，”說人話呢，就是一般一共五片或七片小葉組成的一片完整的葉子，它們是對稱的。葉柄，也就是中間那條莖，兩邊對稱生長著一對對小葉，葉柄頂端則是單獨一片小葉。“

”你們要記住，接骨木只有它的花和煮熟的果子可以食用。整個植物的其他部分都有毒性，因為它含有的化學物質會在體內合成氰化物。花可以生吃，但做花露或香檳更棒。也可以簡單地沾了面糊油炸，配上蜂蜜，相當不錯。至于接骨木花的果實，它們適合做成醋，糖漿，或者酒。“

”但接骨木還有另一個很棒的產出，是木耳。“ 他繞到一邊，大家跟著靠近過去，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在粗糙斑駁的樹枝上分辨，這才看見了一團團黑色。我面露喜色。

5

我仍記得第一次在野外看見木耳的驚喜。是同一個領隊，在另一個季節，在另一片野地。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初夏，接骨木花正當季，綠葉中傘架般的花梗撐起朵朵白色的小花，一蓬蓬像是綻放的煙花飄在樹叢里，也把粉膩的甜香飄進周圍的空氣。

他細致的講解與今天無異，接骨木花釀的香檳也一樣被各色的杯子用來分享品味。他隨后把手伸進了樹叢，折下了一截已經枯死卻仍勉強掛在樹上的枝干，我這才看到枝干上黑黑圓圓像垂蓋一樣掛在上面的木耳，隨著領隊手上的動作像果凍一樣輕輕顫動。

“這是木耳。” 他說著把樹枝稍微翻轉，露出垂蓋的底部，“側面看真的就像在木頭上長出來的耳朵是不是。木耳也是非常常見又新手友好的打野目標。而且全年可采。冬天可能更常見，因為夏天干燥它們會失去水份，縮成干巴巴的一點點，就很難分辨。雨后潮濕它們又會吸飽水份漲開來。雖然它們也會在別的樹種的腐木上生長，但絕大部份情況下它們尤其喜歡接骨木。要是你附近有年歲久遠的接骨木，多留意一下。”

我眼前的木耳就是我熟悉的木耳嗎？涼拌炒菜燉湯的木耳嗎？我想到了小時候母親燉的雞湯，里面放著木耳和黃花菜。我也想到了倫敦的中國超市里并不便宜的干貨。

“就個人來說，我還是不大喜歡它的口感和質地。但木耳在亞洲菜里使用相當普遍.......是這樣嗎？” 他大概看見了我不停地點頭，把話題轉給了我，“你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 我半帶著向往半帶著懷念地講著涼拌木耳、母親的雞湯還有四喜烤麩。我感嘆說這個如此家鄉的食材在這里竟然可以在野外找到。同行的參加者饒有興趣地聽著，也和這次一樣。

那之后，我開始四處留意木耳的蹤跡。無論是家門口的公園里還是上班的森林里，又或是周末短途所去到的莊園和野外。一開始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無所獲，直到某個冬天在外散步，看到路邊樹叢里橫在地上的一根木頭，側邊長出一層層的木耳，上面還結著亮晶晶的霜。從此這個物種就好像對我解鎖了一般，不時會出現在我的路途上和視野里。有次在家附近的林子里，我甚至以為自己闖進了它們的聚居地。

我認為這是它們接受了我的標志。就像認識一個新朋友，從陌生到漸漸熟悉的過程是相互的。只有在雙方互相認可的基礎上交流，彼此間的聯系才會慢慢增加與親近，各自的性格脾氣才能更真實地被看見與接受。

我采過些回來，作為配菜炒過也作為輔料燉過湯，它們的味道幾乎與我記憶里的黑木耳沒有差別。但我從來沒有大把地收集晾干拿來當存貨。更多的時候我喜歡蹲下來看它們可愛的樣子，用手去感受它們柔軟中的彈性，然后讓它們安穩地在腐木上繼續生長。直到很后來我查了資料才知道，我所熟知的黑木耳和接骨木上的木耳是同一個屬的不同物種，兩者的確都可以食用，而且味道差別很小。我把它們想象成遠隔重洋的手足，在各自的環境里適應生長。我與其中之一越來越近，或許是對離另一個越來越遠的彌補：只要我認識它熟悉它時時見到它，那么我與記憶中家鄉的聯系就會一直都在吧。

6

"你是學植物學或者有環境方面的背景嗎？” 在我們穿過林地往回走的路上，有人問領隊。

比起并不久之前，眼前的草木變得親切起來。我們認出了剛學到的歐洲紅豆杉，對它的劇毒仍有敬畏，舌尖卻仍回味著它小紅果肉的順滑清甜——那是整棵植物渾身上下唯一可以安全食用的，名為假果皮的部分；我們路過了那棵有殘枝的橡樹和長在它樹干底部的牛肝菌，半圓形的暗紅色像舌頭般從樹皮上伸出來，領隊的建議也還在耳邊：打野還是避免繁忙步道邊的狗尿區為好；我們穿過幾棵栗子樹，看著它們帶鋸齒的葉子在頭頂搖曳，還有樹間已成型的綠色毛刺球，想象著再過一個多月之后，這些刺猬似的毛球就會掉落開裂，露出里面锃亮飽滿的板栗。

“并不是。之前無論是學業還是工作，都和自然完全不相關。” 領隊邊走邊說。大家目光向前，一隊人松散而行，腳步不再急于尋覓，而是滿足又放松。

“哦，那你做這工作了多久了呀？” 另一個人接著問他。

“嗯，四年多了。” 他頓了頓，臉上微露笑意，“一旦開始就再也沒有回頭。再也忍受不了那種辦公室的生活了。”

我想我是明白他的意思的。在森林工作才一年多，我已經很多次在帶隊徒步時被人問我是不是科班出身。不是。專業學歷真的不必是開始的前提。你只要有一顆開放的心，一雙會觀察的眼睛，和對生命滿滿的好奇。從認識第一個物種開始，我和世界的聯系就多了一分。一個接一個，自然在眼里越來越豐盛美麗，我與世界的聯系也越來越緊密，這也反過來讓我對相關的專業知識甘之如飴。而我所體會到的來自自然的饋贈越是豐盛，我便越是心懷感激，并愿意為之付以回報。我想應該是這份感激，讓我最終在中年跨行去到森林保護的慈善機構工作的吧。的確，一旦開始就再也沒有回頭。

7

我們回到了停車場邊的空地，看著領隊熟練地從他車后箱里拿出折疊桌子，便攜爐灶，鍋碗瓢盆，餐具紙巾，一大桶水和預先準備好的一些食物，一一就位。

“今天我們的課上看到的那些，在地生長的數量是不夠我們吃的，所以沒有怎么采。不過我們午餐的主要內容，幾乎都是打野采來的原料做的，包括我們之前的課程和一些其他地方見到的。” 他邊說邊往一個大鍋里倒了水燒，順手拆開了一大包通心粉。在爐灶的另一邊，他架上了平底鍋，扔了塊黃油，從一個袋子里拿出各色蘑菇：幾種牛肝菌，一些林中雞，還有平菇和雞油菌，一一掃去泥土，挖去蟲咬，切了片放進鍋里。

面包配野生蘑菇醬是開胃菜，還有酸模草（sorrel) 做的湯。現煮的通心粉淋上現做的奶油野生菌是主食，鮮到驚艷。最后的甜點是野生黑莓撻。

午飯其實很簡單，但很完整。那是一種從土地到餐桌的完整。我幾乎可以想象這些食材生長的地方，以及它們被采集被準備的過程。我理解了打野之所以迷人，就是在于這種如今尤為難得的完整，關于食物取用的過程，也關于個體于自然的聯系。頭腦所學的知識是那么單一地停留在了認知的層面。要真正認識一種植物，或一種菌菇，身體的感官是必不可少的，需要望聞問切，需要身體力行。而自然里也有著深深的智慧，它會以它的方式教會人豐盛與貧瘠，天時與地利，生存的艱難與堅韌，生命破土而出的穿透力，和最最重要的長期主義：若是我窮盡所能獲得眼前所有的野味，那來年任何收獲都將不復存在。

野生菌俘獲了所有人的心。果然食物是跨越語言與文化的連接。“是不是，” 領隊笑道，“我打野是從植物開始的，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去碰菌類，因為難度高一個級別。但一旦開始了，就再也沒有回頭，也回不了頭了。你們要是對菌菇感興趣，推薦我們十月在新森林的打野課，主打菌菇識別與采集。很多蘑菇與特定樹種有共生關系， 并且需要時間才能建立這些聯系，因此只有在那些不受打擾的森林野地，才會有足夠多種類的菌菇。”

我吃下最后一口奶油野生菌通心粉，想到的是多年前東歐森林小鎮邊那棵冷杉樹下的牛肝菌。它是那么壯實，肉鼓鼓的桿，圓鼓鼓的蓋。它從靠近樹根的土里冒出來，周圍滿是冷杉掉落的枯針葉。我們已在成片的樹林里穿行多時，目光在地上搜索，心在懷疑與期待中游移已久，直到發現了它。我記得捏在手里時它的沉甸緊實，我也記得那滿心的歡喜。

后來那顆牛肝菌被我的婆婆切開，去掉蟲咬，切片下鍋，成了我們那天晚飯的一部分。一切是那么自然而然，好像這就是生活的日常。對當地人而言，這的確也就是生活的日常。科學分類或拉丁文命名在這里似乎沒有很多現實的意義，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學習方式，生于此，長于此，共生于此，在代際間口口相傳延續下來。我問隊友，他是怎么那么有效地找到可以吃的蘑菇的。他說：“你得有雙會看的眼睛。”

寫作手記

打野需要有雙會看的眼睛，我想寫作也是一樣。故事就在身邊，只要你仔細去看去體會。不過從看到到最終寫出來還是很不容易，那些體驗與故事分散在各個時間與空間，采集來之后的整理與表達相當費腦力與心力。所以特別感謝短故事這個項目，兩周里有完整的框架與指導，還有同編輯一對一的交流，厘清思路的同時又滿是支持與鼓勵。在這個文字的生成可以被批量模擬和生產的ai時代，鼓勵敘述真實人生故事的項目是那么的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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