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園弄.懸案》，女觀眾為何不領情

去看了《醬園弄》。女朋友問我，好看嗎，值一張票錢嗎？

很難說好看和不好看。有好的一面，比如視覺呈現、服化道細節、主角表演都在線，超過如今市面絕大部分國產電影。但內核不穩。剪輯得非常碎，且凌亂。有種“宴請了四方賓客，每一桌都想敬幾杯，但酒量實在有限”的浮亂。從編劇到導演，本意是要把女性主義、女人的覺醒、社會對女性結構性壓迫，當成頭盤菜。但沒做好。佐料加了許多，原料先天不足。導演、編劇骨子里，有一種對女性的刻板印象。一種過時的男性傲慢。

《醬園弄》的故事原型是民國三大奇案。身高150，體重40公斤的妻子，殺了身高185，體重100公斤的丈夫。同時身上有兩把利刃的痕跡，一把在右側脖頸，一把在背后。殺人后，妻子不逃不藏，冷靜地分尸16塊，裝在四個箱子里，并把尸體的頭扔了。

對當時的輿論，這個案子奇就奇在，這女人怎么能以弱制強殺害丈夫，她為何要分尸，她有沒有奸夫，奸夫是誰？對現在的輿論，觀眾想看的是，這個女人為何要殺了她的丈夫，當時的社會制度、法律、輿論，是怎樣一邊倒地壓迫著一個底層女性，這么一個小官司，為何引起輿論的軒然大波，那些本和她不在一個階層的女性知識分子，又為何為她奔走發聲？

如果老實講故事，陳可辛是能把這幾個問題，都跟觀眾交代清楚的。但是他有野心，他既想討好女性觀眾，迎合當下最熱的女性覺醒、女性成長的話題，又想拍出民國的大時代感、小人物的宿命感。既要也要，抓不住主線，剪輯就來回橫跳。有種哪桌都想敬幾杯，但是最后一桌都沒喝盡興。

電影想講好女性覺醒的故事，但對幾個女性角色的刻畫，非常刻板，且邏輯有漏洞。

章子怡飾演的詹周氏，現實中是個孤兒，被一戶人家收養。養到9歲，被賣去做丫鬟，17歲又被東家許給了典當行小工詹云影。她在底層，她也不識字，但她不是普通心性的女人。婚后，她就發現詹云影同時還跟另外女人有染，且已有身孕。詹云影不想負責，拋棄了那個女人，是詹周氏找到那個女人，安排她生產，替她把孩子送人，還慷慨資助。此后，詹云影好賭爛嫖，她生活無依，又去香煙廠、棉紡廠做工，還推著小車自己做過生意。

這樣一個女人，即便她在爛泥里，她也有自己的主張，自己的語言。

整個電影里，章子怡的表演很出彩，但在庭審那場戲，最要表現這個女人開始覺醒，終于給了鏡頭讓這個女人開口說話的時候，導演竟然安排她在背蘇青為她寫的《為殺夫者辯》。且不說，電影中她就聽人在獄中這么一念，能不能過耳不忘，這些話就不是這個女人的語言。我相信，讓這個底層女人開口，說她自己的語言，一定是比背文縐縐的那幾句，要真實有力。

可惜，在導演和編劇心里，一個不識字的女人，她的自主性和她的語言，都不值得被看見聽見。雖說電影分上下兩集，但在這上集，我真看不出這個詹周氏何以能殺了她丈夫，何以能與警察局長周旋。導演唯一費力表現的，是詹周氏在被毆打、被野豬撕咬時，逼發的狠勁和倔犟。這里面，這個人，除了狠勁，她一定有她不一樣的自我意識，她有她的智識。導演和編劇，都看不到這一點。

比起詹周氏，電影里對另外兩位女性角色的刻畫，也是零碎又沒有邏輯線。說充滿了男性凝視的傲慢，也行。趙麗穎飾演的西林，她的原型是當時的女作家蘇青。蘇青之所以為詹周氏出頭，最主要是她有身為女人，同樣被舊時婚姻壓迫的感同身受。她提筆發聲，更多是鳴不平。

蘇青19歲考入中央大學，因為懷孕中斷學業結婚。婚禮當天，就發現新婚丈夫與表嫂曖昧不清。婚后，丈夫各種不檢點，但又逼著她生兒子，稍不順意就拳腳相加。她被逼一連生了四個女兒，但還是不能改善自己的境遇。直到她把自己的故事，寫成小說大賣，拿了稿費倒貼男方，才換得凈身出戶，帶著女兒離開了牢籠。蘇青對詹周氏的幫助，更多是打抱不平。因為她有切身之痛。

其實，張愛玲、蘇青、蕭紅，民國那些女性知識分子，都是肉手掰鎖鏈，從“痛”中一步步醒來。但是電影完全不表現這些。蘇青這個原型，在電影里非常單薄、臉譜化，整個人都假假的。白天她戴夸張的長假發，交際于政府圈，晚上她露出短發，為詹周氏奮筆疾書。警察局長說她，你不就是仗著點姿色，會寫點文章，靠男人上位嗎？趙麗穎扮演的西林，媚眼一飛：我不單靠男人，我還有本事讓男人聽我的話。然后見薛局長的領導來了，嗲聲喊：周局長～～

在這里，其實我想看的是，西林，也就是蘇青這個原型，為何會替詹周氏發聲，她的心路歷程。但是導演加的這些情節，讓我覺得，他是想表現，女人的一切抗爭，都逃不開“利用男性資源”。

總之，看完電影，我理不出西林要幫詹周氏的邏輯。另一個女性角色王許梅，也是這樣。先是在獄中欺負詹周氏，又莫名地開始幫助她。一會兒獄霸大姐大，一會兒交際花，一會兒又點出她藏匿營救了反對汪偽政府的進步人士。導演和編劇，就完全不懂女性之間的惺惺相惜，是因為我們長期都處于一種巨大的不公，我們對這種不公有天然的憤慨，因這份憤慨生出的正義感，一點不會比主流宣傳里的“俠士精神”遜色。某種程度上，有過之無不及。女人之間的有情有義有擔當，可要更堅固一些。

八十年前的男人不理解，女性為何要結盟互助。八十年后，其實依然不理解。他們會天然認為，就你們這幫娘們？

在“詹周氏”事件之前，女子不能提離婚，家暴是私事。后來那么多知識女性為她發聲，其實也是在為自己發聲。就像蘇青在《為殺夫者辯》中寫道：“唯有常受委屈和難堪的人，才是永遠心懷毒狠的，久而久之，化為厲氣，才做出驚天動地的事來。做出來的結果，使萬人流血，便是英雄；使一人流血，便是犯罪。”

制度如何壓迫，歷史如何沉默，女性的抗爭如何被誤讀為瘋魔。于80年前是社會課題，今天依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