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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最愛我的那個男人走了,不會有任何人如他那般無私,無所求,那般溫柔和沉默。今后我只能學會自己愛自己了。
死亡是如此具體。父親的皮膚漸漸冷卻,眉心的皺紋奇跡般消失。躺在棺材里的他,如此安穩,是一具與活生生的生命無關的身體了。
表妹文婭從小害怕父親,七八歲的時候,父親多看她兩眼,她就嚇得直哭。但是父親去世那天晚上,她趕回來的時候,鄉親們移開了棺材蓋,她走過去低下頭看了父親一會兒,轉身跟我說,表姐你看,姨爹在笑。說完她也努力地笑起來。我探過頭,父親的嘴半張著,似乎也真的笑起來。
好多年前,大女兒小練問我人死了以后會不會做夢,我當時隨口說,我沒死過不知道呢,妹妹小素馬上說,我知道,我死過好多回的。有一天早上我睡懶覺,小素走到我面前說,媽媽,我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個人,他天亮了還不起床,后來——
她半天不說話,我就問她后來怎么啦?她說,后來他死了。故事就講完了。
在父親生病離開之前,我和孩子們可以那么輕松地說到死,死只是一個概念,而如今,當死亡是一件真實發生的事情之后,一切都不一樣了。我們再也不能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個“死”字了。小兒子披薩問我外公去哪里了,我只能跟他說,外公去天上了。
母親整理父親遺物時,幾乎燒掉了所有父親用過的東西,但有一天她翻出一個錢包,她說那是我送給父親的,我模糊想起來,大約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他一直用著。那個錢包是鱷魚皮面,摸上去有凹凸不平的質感,我從母親手里接過錢包的時候,那種質感在我手里停頓了一會兒,我的心臟突然有一種臨時出現的震顫。
我打開錢包,里面有一張A5紙大小的三好學生證書,我13歲那年得的,證書對折了放在錢包里。我不敢問母親,證書是父親一直放在錢包里的,還是她整理遺物時順手放進去的。我感覺自己不能承擔父親將我小時候的獎狀一直這么保存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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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一切都結束了,我們的生活還要繼續。除了寫下這一切,我別無選擇。我們活著時,身邊總圍繞著人們,死后才需要一個人打發時間吧。父親現在應該很輕松,他活著的時候那么熱鬧,但他自己話那么少,他是喜歡一個人的。
最近我總在聽古爾德演奏巴赫,有時坐在沙發上一聽就是一個上午,有時睡著了,有時在夢中驚醒。古爾德在演奏音樂時,錄音設備捕捉到了他隨旋律發出的小聲哼鳴,我在那些哼鳴里得到一種古怪的安慰。在古爾德的傳記里,我讀到:“一個人可以在豐富自己時代的同時,并不屬于這個時代,他可以向所有的時代訴說,因為他不屬于任何特定的時代。一個人可以創造自己的時間組合,拒絕接受時間規范所強加的任何限制。”
不知為什么,這句話讓我想到的還是父親。父親活在時間之外了嗎?
這些天的夜晚,進入睡眠之前的那些時刻,我會跟自己說,這是“迎接死亡”的預演,這是我在體會父親離開前的時間。一位朋友說過,睡覺就是放棄自我。睡覺也是在模擬死亡,但是這樣的模擬多么可笑,每一天的太陽照常升起,時間好像怎么都過不完,我是不是應該為自己居然還這樣活著說聲抱歉?
這樣的活著:想吃雞蛋就可以吃到美好的雞蛋,讀完一本好書就可以走出家門散步,陽光綠樹和吹來的風都那么讓人愉悅,人為什么還要痛苦,還要不安?
每天都這樣,陷入對痛苦的品嘗和對這種品嘗的反思,無法深入任何事,無法讓自己置身于一種整體性的生活。
如果用用力,我還是能照常過日子,能說出別人想聽的話(而不是我想說的)。我知道我內心有一雙冷眼,但經過折射,最后到達外界時,早已不具備任何殺傷力。從小我就是個沒有個性的人,現在更是。直到現在還是沒有學會罵臟話,我的痛苦隱藏在皮膚下面的每一滴血液里,卻無法向任何人表達。跟人在微信上聊天,我總喜歡說“好的好的”“沒事沒事”,而不是好的,沒事。討好型人格從來沒變過。
上個星期三,我在米易縣城里注銷了父親在銀行的帳號,算是完成了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后需要辦理的“手續”。這之后我一個人走在故鄉的河邊,陽光明媚,這兩年突然出現的藍花楹在風中招搖,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是舊的了。年輕時那么努力要走出去,現在,張牙舞爪的那些年總算是過去了。
我為什么還不承認,我也快老了。
去年夏天的某一天,午飯后我坐在客廳里隨口說了一句,好想吃零食。父親聽到就出門了,半小時后他回家遞給我一袋貓耳朵,就是小時候最愛吃的那種用面粉炸的小吃,有點甜,有點咸,還加了花椒。這個時候的父親早已無法參與對我人生大事的抉擇,但他仍然可以在我需要關懷的時候遞上一袋貓耳朵。他將一袋小零食遞給他四十多歲的女兒時,他說,小蝴蝶,吃貓耳朵。他對我講話的語氣和幾十年前一模一樣,就好像我從來沒有長大過。
而我現在回憶父親,他也將永遠停留在六十八歲。他的女兒小蝴蝶,離六十八歲也不算太遠了,她也正在向她的衰老、孤獨和死亡奔去。
請一位紋身師朋友在我的手臂上紋一只飛舞的蝴蝶。針尖在手臂上游走的時候,朋友問我覺得痛嗎?我說痛,但是我隨即發現我在迎接這種痛。近乎于莊嚴的快樂,坐在椅子上三個半小時,我一直閉著眼,每被針扎一下我都感覺到了父親。
父親離去的日子,我變得更愛喝酒了,他活著的時候我也喝,但我從沒讓他知道我會喝。可能在小一些的時候我怕他知道我喝酒會罵我,長大些了又覺得不需要讓他知道了吧。我這才想起,在家庭聚會上,我是那個就連紅酒也只嘗一小口的人,我是那個永遠正確得體的人,我幾乎沒有在我愛著的這些人面前喝醉過。
父親喝醉酒之后是那么可愛和溫柔,他會唱起歌來,跟我媽開他自認為好笑的玩笑,跟我們講他了不起的人生故事。他會一遍又一遍地說,蝴蝶,錢要省著點用,但該用的時候就用。他還會說,蝴蝶,別人對你好,你也要對他好,別人對你不好也沒啥,吃虧是福,別人要是喜歡你,你應該咋個辦?我說,別人喜歡我,我也會喜歡回去的。不不不,父親說,別人要是喜歡你,你就去喜歡更多人。過一會兒他又說,蝴蝶,我說這句話的意思你懂的吧?我說,我懂我懂,我努力去喜歡更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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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點點回憶,就好像把父親一點點撿回來,沒有離去一樣,就像把父親永遠留在文字里,不會走掉了。
父親走了,如果不寫下這些,我擔心和他經歷過的一切都會變成廢墟。
經歷了父親的離去,一切都變了,過去鄉村生活只是一個背景,而現在,在我離開鄉村這么多年之后,父親的死把我拉了回去。只要一想到那片土地,想到在那片土地上經歷過的和正在經歷的一切,我就很難安于現在的狀態。即使我每天安坐家中,不安仍然將隨時伴隨著我。我知道,躲進舒適和安全的生活里,我將會浪費掉父親和母親以及那片土地帶給我的一切。沒有任何一種所謂的寧靜、喜悅值得讓我忘記曾經在我生命里發生過的痛苦和糾纏。父親的離世喚醒了發生的一切,那些賦予生命意義的東西,其重量當然遠勝于“星期三早晨一杯現磨咖啡”。
我幾乎得到了多年前想要的一切。然而我沒想過一點:得到的同時就意味著失去,失去和父母的親密,失去走近他們的可能,同樣也失去爭吵,失去生命中必要的碰撞,失去粗俗的人情味。我早應該明白,沒有一樣得到值得我們以失去這些東西為代價。
我可以繼續寫那些關于如何布置家居、關于審美或者“生活方式”的文章,但真正的生活不只是這樣的,它充滿懷疑和抗爭。
我記得有一位藝術家說過一句話:帶上你的傷痛,使之成為藝術。
我現在過的生活是父親希望的嗎?在父親的影響下,我致力于成為和他不一樣的人,背叛一種他想背叛又沒有完全做到的生活,可他怎么知道,另一種生活也有那么多的問題。
前些天,花園里的李子樹垂下了腰,我和孩子們找來木梯子一起摘下李子樹上的果實,我們身旁的無盡夏正在肆意盛開,知了發出不間斷的白噪音。有那么一刻,在孩子爽朗的笑聲里我問自己,我憑什么擁有這一切?
父親離開之后,我知道我再也無法做到全然享受我獲得的一切。我總覺得,僅僅只是過得好,我就辜負了父親。父親是甘愿受苦的人。
我一度活在很多概念里,并且認為那些概念很重要,比我每天活著經歷的人和事重要,那些人和事與更宏大的東西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但現在我想,那些概念和知識如果沒有改進你對日常生活中重要問題的思考,學習和掌握它們有什么用?
這樣不停地回憶,不斷地書寫,就像小時候,村莊里壩壩電影的放映早已結束,大隊部空地上只留下一層瓜子殼,所有人都離開了,而我還待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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