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卑識真理》連載4：第二章第二、三節

二、爸爸的病

讓我們暫且把思緒從波譎云詭的歷史畫卷，拉回現實生活中

癌是個什么東西？

大學的快樂時光倏忽轉逝，到了大三，我告誡自己，應該收收心，去想想學習和自己的前途了

大三上半學期，我讀了中級口譯，兼職做家教，承接大二對電影戲劇產生的興趣，我看了數百部影史留名的經典電影，讀了不少電影學著作，甚至自學中戲教材，一度想去考電影學的研究生

就算無力掌握世界規律，至少提前規劃，盡可能把握自己的未來，當時我是這么想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2005年底，我父親突如其來的一場重病，徹底改變了我的家庭，也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這場病的細節，此處不想多說，但我很清楚，從父親病發到離世這半年時間，我所經歷的一切，都對我此后人生產生重大影響

當時的我，萬分苦惱

因為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強烈而真切地感受到人力的渺小和對未知的恐懼

當時我查閱大量醫學資料，試圖明白癌到底是怎么回事

結果發現，正常細胞到癌細胞的基因突變（癌變），更像是一種“隨機事件”

可能因外在原因誘發突變，比如抽煙喝酒，飲食不健康，長期照射紫外線、過勞/衰老導致免疫力下降等

但還有很多從不抽煙的人也會得肺癌，又該如何解釋？

這就是內源性因素導致細胞每次分裂時，DNA的復制都有可能產生隨機錯誤，且這個錯誤的發生概率，和家族遺傳有關，不是你生活習慣良好就能避免的

辯證法認為，內因是事物發展的根本原因，外因則是條件，外因通過內因起作用

可見，相比我們可控的不抽煙不喝酒積極運動膳食平衡，基因內部不可控的隨機變化，才是根本原因

原癌基因 “油門卡死” + 抑癌基因 “剎車失靈”=癌癥病發

令人唏噓的是，20年后的今天，抗癌醫學有了長足進展，但父親當年得的膠質母細胞瘤，依然是惡性程度最高的原發性腦腫瘤，無論最先進的靶向療法還是免疫療法都不起作用，腫瘤復發率接近100%，不治療的生存期只有3個月，積極治療后生存期中位數也只有14個月，5年生存率<5%，依然是毫無爭議的絕癥

就算有冷凍艙技術，可以把父親冬眠，送往20年后的今天，也還是救不了他的命……

當然，你也可以用概率論解釋：抽煙得肺癌概率高，不抽煙概率低，盡可能讓自己避免接觸致癌物，降低得病概率就行了

理是這個理，但當我們在概率上下注的不是金錢，而是我們的命時，又有誰能承受得了這種風險呢？

無論發生風險的概率是1% 還是 99%，沒 發生時都是安全的，一旦這1%的小概率事件不巧發生在你身上，任何對概率的計算和把握都變得蒼白無力——因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那么問題來了，為什么癌會出現在這個人而不是那個人身上？為什么是我父親得了這種要人命的病，而不是你的父親、他的父親呢？

有一個可能的影響因素，是我父親生前曾在化工廠工作，可能吸入過多致癌物質，不少和他同齡的同事在50歲后得了不同種類的癌癥

可還是那個問題，并非他所有五十多歲的男同事都得了癌癥，對不對？

我母親在同一家化工廠工作時間更久，為什么她活到現在還好好的？

這就沒道理可以進一步掰扯了，只能歸結為一個字——命

正如經上說的：

“日光之下，快跑的未必能贏，力戰的未必得勝，智慧的未必得糧食，明哲的未必得貲財，靈巧的未必得喜悅。所臨到眾人的，是在乎當時的機會。原來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定期。魚被惡網圈住，鳥被網羅捉住，禍患忽然臨到的時候，世人陷在其中，也是如此。”

（傳

9:11-12）

于是，篤信科學、篤信理性、篤信唯物主義無神論的我，突然顯得如此無能

“神啊，救救我爸爸！”

在那段身心備受煎熬的艱難歲月，MSN Space上的博客成了我宣泄壓力，表達情感的重要渠道

很長一段時間，我博客的背景音樂用的都是Jeff Buckley版的《hallelujah》（哈利路亞，意為“贊美上帝”）

我在博客上貼過制作精美的十字架圖片，還在博客里寫道：“神啊，請救救我爸爸吧！”

只因醫學已判了死刑，我沒有任何能依靠的，只能試著去依靠或有或無我也不清楚的所謂超自然力量

有人可能會心生嘀咕：開什么玩笑，科學都救不了，難道祂就能救？

如果我回答“能”，就墮入了迷信和功利主義神學深淵

如果回答“不能”，又否定了全知全善全能的存在

任何科學或哲學層面的探討都沒有意義，只有進入到神學體系內才能得到比較圓滿的解答，在此按下不表，最后一章再討論

需要說明的是，那時我也向佛祖祈求過

我把處女座圣斗士沙加與佛陀的一段對話，也放到了博客上，希望能為我爸爸即將逝去的靈魂超度——

佛陀：沙加，沙加呀，有什么事讓你如此悲傷？只有六歲的你，為什么每天都這么坐著，什么事讓你如此憂心忡忡？

沙加：今天，我又看到恒河中飄著好幾具尸體，在河岸上有好多來自印度各地的巡禮者沐浴。看他們的樣子，與其說是求生，還不如說是希望求死。我所降生的這個國家，為什么會如此貧窮？難道人們是為了受苦受難而來到這個世上的嗎？

佛陀：沙加，這就是你悲傷的原因嗎？

沙加：當然了，誰會希望一個只有痛苦的人生呢？

佛陀：那樣想是不對的。因為有痛苦，所以快樂也一定會相應存在，反過來也一樣。沒有痛苦的存在，快樂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美麗的花開了，可它也總有一天會凋謝。這個世界上，生命片刻不會停止，它一直在運動著，變化著，這就是

“無常”。人的一生也一樣

沙加：但是，人最后還是只有一死

……這難道不可以說人生是被悲傷所支配著，人的一生不是一個悲劇嗎？活著的時候，無論克服痛苦，努力奮斗，還是追求愛，追求快樂，追求幸福……最終死亡還是把一切都化為虛無。那么人是為了什么而生呢？人想要去和死亡這種永恒對抗，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啊！

佛陀：沙加，你忘記了吧？

沙加：忘記了？

佛陀：

不幸的無神論者

當時我不知道世間有沒有神，也不知道哪個是真神，但全無依靠時，下意識想到過去接觸最多的兩種宗教：羊群和佛教

我無非想從這些宗教中尋求精神寄托——當時我依然堅信，宗教無非是弱者的精神寄托（精神鴉片）罷了

諷刺的是，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成為“弱者”

最后，他還是走了

按佛教說法，他應該去投胎轉世了

按羊群說法，他應該上天堂或下地獄了

但信奉無神論的我當時覺得，人死如燈滅，物質第一性，意識第二性，意識是物質在人腦中的投射，物質滅亡了，意識必然跟著滅亡

既然都滅了，我的父親也就不在這世上了，完全消失了，就像世間從來不存在這個人一樣

所以我在博客上寫過這樣一句話

“從面對死亡的角度看，無神論者處于極大的不幸之中！中國人太需要信仰了！”

三、哲學的邊際

父親去世后，我回顧這身心俱疲的半年時光，每天在醫院里目睹的一幕幕人間苦難，像幻燈片一樣在我腦海中掠過

太多悲傷，太多委屈，太多無奈，太多折磨……對于一個乳臭未干的大學生來說，怎能不震撼心靈呢？

人生是一場悲劇？

高一那年，我第一凝視死亡，結果我自以為聰明地把它回避掉了

到了大三，死亡突然從書本里跳了出來，張牙舞爪來到我的面前

這次，我沒辦法逃避了

想起高一讀尼采時看到的那句名言

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一書中寫道：“人生是悲劇性的，最大的悲劇在于它沒有終極根據”

當時我深受尼采影響，與人談起人生意義時，脫口而出“人生本沒有意義”

因為我相信尼采說的，人就像蘆葦一樣，隨風飄搖，沒有終極根據

而沒有終極根據的原因，尼采認為是人類已被上帝拋棄

這才有了震古爍今的那句名言：“上帝死了”

對19世紀后期西方社會嚴重的精神危機有更多了解后，我才意識到，尼采當時否定上帝，有其特定的時代局限性

19世紀是人類從前現代文明（農業文明）向現代文明（工業文明）躍遷的轉折點

尤其在最先躍遷的西方社會，對人類前途命運，同時充斥著極度樂觀和極度悲觀的矛盾心態

一方面，隨著科技的突飛猛進，兩次工業革命洶涌襲來，火車、汽車、電燈、電話等新發明徹底改變了人類的生活形態，而歐美所主導的資本主義浪潮也終于開始席卷全球——中國、日本、中東、非洲內陸等過去三個世紀中最頑固的堡壘被一一攻克，經濟全球化看似指日可待

人類跨入20世紀的前夜，歐洲許多一流科學家都宣稱科學發展到19世紀已完美無缺，到達頂點，20世紀的科研工作將只是完善已有理論，或者對兩三個小漏洞做些修修補補而已

在這樣的環境下，西方社會洋溢著一種盲目樂觀的情緒，對人類的未來充滿信心

另一方面，為了盡可能激發市場需求，創造更多財富，資本主義將人與人的關系簡單固化在“生產者”和“消費者”這種純物質關系層面上

這一變化讓人的物欲不斷膨脹，人對物質利益的追逐蓋過了一切道德乃至信仰約束，人變成赤裸裸的金錢動物，以至扼殺了精神追求

更危險的是，人和人之間的關系變得極端對立——作為剝削者的資方和作為被剝削者的勞方

這種關系引發的社會矛盾比過去地主與農民的矛盾更尖銳，罷工風起云涌，革命此起彼伏

在這個充斥罪惡和荒誕的時代，許多人看不到希望，發出了絕望的悲鳴

這也是19世紀西方誕生了大量經典名著的根本原因

越是復雜而矛盾叢生的時代，越是偉大的時代

越是偉大的時代，越容易誕生偉大的思想和作品

正如百家爭鳴的春秋戰國，又如百花齊放的文藝復興，再如19世紀歐洲

總之，西方社會原有的基于羊群的價值觀和信仰體系，在資本主義和唯科學主義（尤其受達爾文學說影響）的沖擊下，搖搖欲墜

許多人相信科學萬能，人類可以把握自身命運，于是譏笑上帝

許多人發現道德淪喪后的社會變得丑陋不堪，人類失去存在意義，于是咒罵上帝

信仰的淪喪，悲劇的誕生

本書開篇提到過的周國平，在《尼采與現代人的精神危機》一文中對此有極為精辟的分析——

“我們也許很難理解羊群信仰解體在西方人精神中引起的災難性震蕩。西方精神中始終貫穿著一種形而上的沖動，即企圖超越生命的暫時性而達于不朽，超越生命的動物性而達于神性

受這一沖動驅策，始自柏拉圖的西方古典哲學致力于尋求某種能夠賦予人的生命以不朽神性的本體，終于在羊群的

“上帝”觀念中找到其歸宿

因此，長期以來，“上帝”觀念成了西方人的精神支柱，有了它，終有一死的個體生命從靈魂不死中獲得安慰，動物性的人從上帝的神性中發現了自身完善的根據

羊群世界觀實質上是人類中心論，它借上帝的名義把人置于萬物之上，為人安排了一種目的論的世界秩序

由此我們可以設想，一旦失去上帝，便會產生兩方面的后果

其一，人的生命失去了不朽性。沒有了靈魂不死，人的死就成了無可挽救的死

其二，人的生命也失去了神圣性。上帝創造的那個目的論宇宙崩潰了，人不再是中心，而只是宇宙永恒生成變化過程中的偶然產物

總之，人的肉體和靈魂似乎都喪失了根本價值

正是有感于此，尼采喊出了駭世驚俗的一聲：

上帝死了！”并且宣告：“一個時代正在來臨，我們要為我們當了兩千年之久的羊付出代價了：我們正在失去那使我們得以生存的重心——一段時期內我們不知何去何從”

在信仰淪喪的時代，真誠的人如何能生活下去？這是尼采苦苦思索并試圖解決的問題

所謂真誠，首先是在信仰問題上不茍且，不盲從，也不偽飾。

，不懈地揭露時代的頹廢傾向

但是，真誠會使人陷入悖論

一方面，它要求對人生追根究底，把生命的意義看得高于生命本身

另一方面，對根據的無窮追究又必然使任何終極根據都站不住腳，生命意義的喪失使生命本身成了問題

這時候，真誠就要求一個人敢于正視其追根究底的結果，

“確信生存是絕對沒有根據的”

尼采曾絕望地祈求上帝賜他以瘋狂，因為只有瘋狂才能使他繼續信仰上帝

但是，瘋狂沒有如期而來，于是他就決心把無信仰的命運承擔起來，不靠任何宗教的、形而上的安慰生活下去

在一個有病的時代，尼采公開承認自己是一個病人，并且以病人的身份對病因進行了探根溯源的診察

為人生尋求一種信仰的形而上沖動，驅使他走上哲學探索的道路，探索的結果卻是否定一切既有信仰連同整個歐洲形而上學，成了

“歐洲第一個虛無主義者”和“反形而上學者”

如果時代生病了，作為渺小的個體，我們每一個人只能在充滿危機感或麻木不仁之間做選擇

只有那些優秀且真誠的靈魂，才會對時代的疾病痛徹心扉，并發出聲震人間的吶喊

如尼采，如屈原，如魯迅，如大佑

哲學的盡頭，宗教的源頭

可惜的是，尼采所處時代的局限性使之無法心悅誠服回到上帝的懷抱，他費盡畢生精力所作的形而上的掙扎和思考的結果，依然只能和我高中時的思考結果一樣——回避

尼采用“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這兩個哲學名詞填補羊群信仰崩潰后，人精神上的空虛

日神精神要我們生活在美的外觀中，愛生命的過程，而不去追究它的實質和歸宿；酒神精神則要我們從生命的絕對無意義性中獲得悲劇性的藝術快感和審美陶醉

日神精神的潛臺詞是：就算人生是個夢，也要有滋有味做好這個夢，不要失了夢的情致和樂趣

酒神精神潛臺詞是：就算人生是幕悲劇，要有聲有色演好這幕悲劇，不要失了悲劇的壯麗和快慰

這和我高中時參悟到的“回避死亡，轉向過程”，并無本質區別

無論日神精神還是酒神精神，都不能算真正的信仰，因為它們都未解決人生終極根據問題，都不能為人生提供可信賴的永恒與神圣

這恰恰是古今中外不管哪個流派的哲學家都無法突破的致命瓶頸

說到底，對人生意義的終極追問的必然結果，只能是確信生存是絕對沒有根據的，生命是絕對沒有意義的

任何哲學家想要脫離宗教去解決這個終極問題，都是徒勞的

我將之稱為——“哲學的邊際”

而哲學的盡頭，正是宗教的源頭。哲學的終點，正是宗教的起點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動物只會根據基因本能生存，人不但會根據自私的基因去謀生，還會吃飽飯沒事去思考什么人生的意義？

“人會去思考人生意義”這個事實本身，不正說明人生本來應該、或許、大概——是有意義的嗎？

否則，我們為什么會自發思考呢？只不過有人思考后找到了意義，有人一生都找不到

與尼采一樣，馬克思也堅信“上帝死了”

只不過當尼采選擇用虛無主義遮蓋失去信仰所帶來的精神真空時，馬克思卻堅定走上了共產主義道路，一邊高唱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大鳴大放把所有神都砸得稀巴爛；一邊又說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因為他經過長時間研究思考，最后想出了一個就算失去宗教信仰，人類依然能有光明前途的辦法——依靠科學的經濟計劃和合理的制度安排，人類就能靠自己的雙手創造一個與上帝無關的現世天堂！

就這樣，在剛過去的20世紀中，傳承自馬克思的偉大理想，成為一代又一代熱血青年為之奮斗終生的新的信仰！

然而經過了20世紀的瘋狂折騰，站在21世紀的今天回望19世紀古人的思想，不難發現在如何看待人類命運的問題上，無論尼采的“極度悲觀”還是馬克思的“極度樂觀”，似乎都有失偏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