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結束的廣草上,陳婧霏一如以往地以烈焰紅唇的形象登臺。麥克風前必然要有一大束鮮花,大波浪紅發,夸張的口紅,春夏是輕輕柔柔的絲絨面料,秋冬則是利落的線條。除了首張專輯的《生活在別處》、《深藍》、《消亡史》,她還帶來了新歌《北海》的首唱。
“小船兒輕輕飄蕩,人間搖搖晃晃,左右都為釀”,在左搖右擺之間,我們想起來:時隔四年,陳婧霏的第二張全詞曲創作專輯《猩紅》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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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相信未來在過去”為音樂價值觀的陳婧霏,高舉文藝復興的大旗,成為2020s最受矚目的唱作人之一。人格合一是陳婧霏的優勢,你可以用“慵懶”、“懷舊”甚至曾經有一度的“港風”等感性標簽貼在她的身上,如同她社交媒體上具有強烈個人氣質的舞臺剪影,總是會讓我忍不住點進去,并把圖集看完——可是,情緒和氛圍只是音樂營造的結果而非手段,聽眾確實可以用籠統的“復古”二字去概括陳婧霏,但作為歌手本人,絕不可能輕易地用這樣的兩個字來作為自己的音樂實現路徑。尤其是這些年復古的賽道上已經擠滿了人,連ROSE也搭上了火星哥,一起閃耀1980s的24K Disco光芒,還有這么多玩City Pop、Y2K的朋友,陳婧霏該如何應對?
沒有任何“第二張困難癥”的不適,陳婧霏的《猩紅》是一張理性與感性兼備的新復古(Newtro,即New+Retro的結合)佳作。
首先是視覺。從“深藍”走向“猩紅”,這不僅和陳婧霏的舞臺形象自然關聯,在音樂變得直觀可視的同時,也因為“猩紅”(Crimson)本身所具有的豐富含義,引發了聽眾的充分聯想:猩紅直接讓人想到血液,這是創傷的警示,或是偉大的犧牲。猩紅代表了激情,它可以是罪惡的象征,也可以是救贖的媒介,既通向欲望本能,也有宗教性的虔誠;猩紅同樣還代表了高貴和華麗,它曾一度屬于貴族和皇室的代表顏色;猩紅更是跟女性特質直接相關,代表了某種嫵媚、神秘與力量。這樣如此具有ICON的詞,天曉得為什么之前還沒有人用它來做專輯名/專輯主題,而陳婧霏本人確實百分百地適配,無論是外部色彩還是個性。光是《猩紅》這個專輯名,就稱得上是“百萬級標題”,在唱片企劃里堪稱“煉金術”(the alchemy of pop)的存在。
陳婧霏的亮相,先贏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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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陳婧霏過往的作品里,如醉人的《晚風》,她是氛圍營造的佼佼者。她的音樂總會把你抽離當下生活,去另外一個時空短暫待個幾分鐘。盡管“氛圍”對應的是聽者的“情緒”,但陳婧霏卻在此塑造的過程中展現了她強大的理性。與歐美流行音樂所營造的復古不同,如ROSE在《rosie》里是以明快的樂隊感去直接調動身體感官記憶,那個也超棒,我超愛,此刻的陳婧霏深知自己已經在首專同名專輯里聚集了一大群喜歡探索故事性的音樂愛好者,她的寫作更擅長挖掘文字本身的文學性。于是,她選擇了以十個記憶切片作為歌曲的切入口,每首歌均以場景化生活代入,并和“猩紅”這一大主題連接。
如專輯的開篇曲《紅霞劇場》,和北京一處工業時代老廠區劇場同名。陳婧霏將其視作專輯的幕布拉開,以她的紅發、裙擺、落日和舞臺互相映襯,像是一種命運的召喚,“我們的時代終于要到來”。
緊接著,陳婧霏在她的專屬劇場里,講述專輯中一個接一個的故事。《北海》是兒時的記憶,這里依然有“綠樹繞著紅墻”,但這艘小船“是不是劃向最初的信仰”?陳婧霏又在最后唱到,“歡樂終將散場”,結合英文歌名Homecoming,你可以想象到陳婧霏的北海公園正沐浴著晚霞的余暉,這當然也是“猩紅”的一部分。
陳婧霏坦言并沒有看過《春宵苦短,少女快前進!》的原作,但無傷大雅,陳婧霏在此使用的略帶蒸汽波和city的律動,不設理解門檻,帶著中二氣息的夏日大作戰。《諸多夏日后天鵝之死》,和赫胥黎所著小說《After Many a Summer Dies the Swan》同名,陳婧霏迥異于赫胥黎的諷刺筆調,配合她曲子里的長線條,也用天鵝這個傳統認知中優雅的代表,以一場精心策劃的殉情來鋪墊歌曲氛圍——殉情與猩紅之間的關系,這里依然沒有斷,我們還在主題色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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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婧霏并不是只停留在文字游戲當中的人。《猩紅》整張專輯都沉浸在極強的聲響系統性當中,歌曲雖各有側重,但始終貫穿著統一的制作理念。與陳婧霏合作默契的制作人陸希文、周冠儒應記一功。兩人今年剛在金曲獎上憑借傻白《姿態》榮獲“最佳演唱錄音專輯”,二位早在《陳婧霏》時有出色的表現。在《猩紅》里,他們為陳婧霏搭建了一個由無品貝斯、老式合成器、模擬弦樂、電鋼琴組成的復古電聲大樂隊,并在這個框架中,因應作品的不同面向而放大某部分音色的特點。
如《北海》,你能在第二段主歌部分聽到夸張的Fretless Bass的滑行,這是歲月為漿的比擬,陳婧霏尤其擅長寫這種長線條的旋律作品,她的曲子閃耀著一種室內樂的波光粼粼。《諸多夏日后天鵝之死》的鋼琴演奏讓我想起了冰島鋼琴家Víkingur ólafsson,這首歌里精彩之處還在于Mellotron的運用——所謂Mellotron,古早的磁帶回放機,琴鍵按下,觸發磁帶錄音,披頭四名曲《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開頭所使用的那個標志新的音色便是Mellotron的經典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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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llotron,復古之聲)
Mellotron在《猩紅》整張專輯里其實貫穿始終,而在這首以“殉情”為主題的作品中,你更容易細心分辨出美妙的音色,其暗啞的弦樂采樣中,所蘊含的復雜情感。不得不說,陳婧霏的Vocal音色跟Mellotron真的太搭了。那些普通的、俗套的弦樂配不上陳婧霏。真的。
另一首可謂是全專我個人最愛之《你是我最愛的褪色的幻想》,其旋律本身就是一首老派民謠,前奏的Mellotron采樣弦樂已經讓我飄飄欲仙。當陳婧霏結束副歌第一段的低吟淺唱后,進入間奏——我整個人立即酥麻如觸電,Rhodes的聲音真的太美了。Rhodes,現代電鋼琴的鼻祖,Herbie Hancock、Miles Davis等大師把它納入當代流行音樂的世界里,Stevie Wonder的一曲《You Are the Sunshine of My Life》更是讓Rhodes直擊靈魂。我第一次在朋友家的工作室里摸到Rhodes時,我驚訝于其獨特的震蕩線條,那種不完美的共鳴里的如夢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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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hodes擁有夢幻的音色)
而在這里,當陳婧霏用連續的七和弦歌唱生活里的嘶啞,唱“在我所有褪色的幻想里,原來最愛的是你”,把“褪色”跟Rhodes的低鳴暗合,怎能不讓我頭皮發麻?
最后的最后,說一千道一萬,陳婧霏在《猩紅》這張專輯中,我認為做得最好、也是她讓《猩紅》這張專輯得以成立的原因——她誠實地、坦蕩地面對自己的欲望,在本能和直覺里,寫出了那些直接有力的歌。
你也許會發現,我們總覺得當代人不如老一代人坦誠。面對“我愛你”三個字,大家偏不說,哪怕已經彼此錯過,還要口硬地說什么“你媽沒有告訴你,撞到人要說對不起”。可我們小時候聽的情歌不是這樣子的。面對愛人的離別,我們直抒胸臆,大聲告訴你,“我最不忍看你,背向我轉面”,“你我傷心到講不出再見”;我們要表達孤單,更是極致夸張地說,“落寞的雙眼,前面尚有千億個夜晚”,“茫茫然走向,埋沒著我一生既夜晚”,這比什么“母胎solo”的表達方式之能量要強多少倍不止。為什么我們在強調復古?那是因為在過去的年代里,人們對未來充滿信心,歌曲中自然流露出一種敢愛敢做的果斷,愛時轟轟烈烈,不愛山崩地裂,這種強烈的情緒宣泄感其實正是“復古”的總要組成部分,和當代的含蓄與遮遮掩掩完全不是一回事。
而陳婧霏在《猩紅》這張專輯里,包括在她前述很多的場合下,以及她一貫以來的作品,都強烈地講述了“欲望”這件事。陳婧霏說。這也是她在看了意大利導演貝爾納多·貝爾托盧奇的電影《戲夢巴黎》后,毅然選擇了音樂作為自己的欲望抒發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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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猩紅》這張專輯,就在于她書寫的熱烈。如《猩紅》里,“凝固的風,融化的霓虹,歌頌肉體的光榮”;《禁色寶麗來》里,“琴鍵柔和,雙唇熾熱,光影不斷交錯;什么道德,不過你我,一起走向火焰”,“越過那裙下的封鎖,愛欲從縫隙中流過”;以及《春宵苦短,少女快前進!》里,她唱的“Ta-ta touch me,We're young& lonely”。在陳婧霏自己的播客里,她談到何謂欲望。欲望不是像大家腦子里想到的生理性的。“欲望是生命力。欲望是盲目偏執地相信。欲望是自由。”正是因為這一股“狂喜的風”,才催生出《猩紅》這樣一張強大的專輯,那些澎湃的情感,我們聽起來覺得像是“復古的玩意兒”。再聰明、再理性,算計是做不出一張好專輯的,只有內心想要說的東西足夠多,才能支撐起足夠強大的表達。
流行音樂是理性與感性交織的成果,只有最灼熱的情感和充沛的技巧疊加,才能得到經得起考驗的作品。如前所述,在擠滿了人的復古賽道上,陳婧霏不僅高舉個人化的美學旗幟,還以直面欲望的勇氣和文學性脫穎而出,用“猩紅”的主題貫穿文本、情緒與音樂制作,做了這么一張Newtro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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