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陶寺到石峁再到二里頭，玉器展示的夏人足跡昭然若揭

石峁古城建筑有一個很明顯的特點，就是其石砌城墻的縫隙中間砌進去很多精美的玉器，如玉璋、玉璧、玉琮、玉人面、玉刀、玉鏟……古本《竹書記年》曾記載：“桀傾宮，飾瑤臺，作璇室，立玉門。”

《晏子春秋?內篇諫下》也有類似的說法：“及夏之衰也，其王桀背棄德行，為璿室、玉門。”

這種考古發現和文獻記載的“巧合”很難不讓人想到，這些建筑可能就是后人所謂夏代的玉臺、瑤臺、璇室和玉門，只不過是由于玉料的稀缺珍貴，統治者只能在建筑物的墻體中間或墻基下面，塞置一些辟邪的玉禮器權作象征而已。前面已談及，這些玉禮器，在石峁古國原始宗教信仰中，發揮的是保衛石峁古城主人的現實與精神安全的作用。

石峁遺址北墩臺東側護墻出土玉鉞

任何一種考古學文化，都是當地文化和外來文化碰撞融合后而形成的一種新型文化。分析其文化固有的精神面貌，其實就是要展現當時統治階級的思想、意識、宗教信仰和國家意志等等，而最能反映這個層面的東西，顯然不是下層百姓的日常用品，而是可以體現當時統治階級精神意志的物化法器。在新石器時代晚期，能夠體現當時統治階級精神意志的物化法器，首選無疑就是玉器了。這是因為從公元前3500年前的紅山文化時代，中經良渚文化、陶寺文化，再到石峁和二里頭時代時，經過一層一層的過濾沉淀，玉文化已經變成了中華文明的基因與重要特點。各種玉器的不同種類、器形、用途等，實際上都在昭示著統治階級固有的精神信仰和政治思想。

考古學表明，大約在公元前3000～前2300年，遼河流域的紅山文化、長江下游和中游流域的良渚文化、屈家嶺文化相繼衰落，而以晉、陜、豫三角為核心地帶的黃河文明強勢崛起，形成了以中原為中心的歷史發展態勢。與此相適應，在吸收和繼承了北方、南方、東方地區玉文化的基礎上，黃河中上游地區的玉文化也開始興起，并迅速進入鼎盛時期。

由于該地區的玉器主要以戈、刀等各類兵器儀仗類以及牙璋、圭、壁、琮等祭祀類為共同特色，故鄧淑萍先生稱之為華西系玉器。華西系玉器包含了陜北石峁類玉器、晉南芮城清涼寺類玉器和陶寺類玉器，以及來自甘、青一帶的齊家文化類玉器，是為夏商玉文化的直接源頭。石卯遺址曾出土上千件不同玉器，諸如長條型、寬扁型刀，弧刀、平刃鉞及牙璋、戈、圭、璇璣、璜、琮、人面形雕像等，其材質優良，制作精細。尤其是數量較多、質量上乘的墨玉質牙璋最有特點，成為華西系玉器的重要組成部分。

石峁遺址和二里頭遺址都出土了很多玉器，張國英先生將二者作了整體比較，發現有如下幾個相同的特點：其一，二者有許多共有的玉器種類，如刀、鉞、鏟、圭、璋、柄形器等；其二，二者器具均具有形體大、器體薄的特征；其三，二者均是以片狀玉為主，有少量淺浮雕玉。

二者的差異性也顯而易見：其一，二里頭遺址未見璧、牙璧，石峁文化不見璧戚石；其二，二里頭文化玉器紋飾較多，石峁文化更見簡潔；其三，石峁文化禮玉多而象征性禮玉少，二里頭文化與之相反。

石峁遺址出土的玉牙璋（丁哲：《丁哲論古玉》）

再將石峁玉器與二里頭玉器從禮玉、象征性禮玉和單出玉器三方面進行對比，可以看出有如下的相似性和相異性：

禮玉方面，石峁文化的牙璋數量多、形制多樣但顯得古樸，二里頭文化牙璋數量少卻裝飾精致。石峁文化柄形器目前只發現一件，而二里頭文化柄形器卻很多，是二里頭文化中數量最多的玉器；

象征性禮玉方面，二里頭文化形制較為統一，變異性小，多有扉牙裝飾，與同時期的青銅器相似。石峁象征性禮玉則形制變異較大，裝飾較少，沒有一定規范可循；

在單出玉器方面，玉璧、牙璧在各自的玉器體系的地位都不受重視。璧戚是二里頭文化的新器物，表明璧戚作為象征性玉禮器在二里頭文化中的發展。

從以上玉器外在形式的對比中，我們可以得出一個基本結論，那就是二里頭文化玉器和石峁文化玉器在大的方面，譬如基本種類和型式方面是一致的。這也就是說，二里頭文化和石峁文化所蘊含的基本信仰和精神意志是一致的，二者有明顯的傳承淵源關系。

二里頭文化玉器在器型和裝飾上，均表現得較為華麗，一是與技術進步有關。石峁遺址與二里頭遺址所處時代，從各自起始年代算起，相隔足足500年，科技力量的發展足以讓他們鐘情的玉器在雕刻裝飾方面做得更為精細，以體現他們對玉禮器的崇拜；二是與地區文化差異有關。石峁地處西北黃河上中游流域交接地帶，溫度較低，自然環境惡劣，境內丘陵密布，溝壑縱橫，草灘綿延，沙梁翻滾，這養成了西北人樸實、粗獷、豪放的特點，表現在玉器上就是古樸稚拙。二里頭地處中原，氣候適宜，耕地肥沃，而且在公元前二千紀晚期，其居民基本以定居農業為主，人們更有了充足的時間和精力去追求生活上更精致的一面，這種追求和變化體現在玉文化中就是精細婉約。

關于柄形器和牙璋在數量和所占比重在石峁文化和二里頭文化之間的差異，說明隨著時代的推移，隨著石峁文化在和當地文化以及其他外來文化進行激烈對抗、碰撞、融合后，一種包含多種文化因素在內的新文化——二里頭文化誕生了，這導致兩地在禮制內容上必然出現一些具體的差異。

另外，二里頭文化玉器器型少、變異小，石峁文化禮器多、形制變異大，應該同夏人南下統一中國有關——這種政治版圖上的統一反映在精神信仰物化后的玉器上就是禮制規范的統一。至于二里頭文化某些玉器如戈、鉞等，與同類青銅器十分相似，說明隨著冶煉技術的進步，青銅器的影響力已經逐漸取代玉器成為維護禮制的工具。

在眾多玉器中，玉圭和玉璋更有其特殊的意義。玉圭是古代帝王，尤其是商周統治者為便于統治，賜給諸侯，并在諸侯定期朝覲時，手中必須持有的玉質信物。這種信物通過不同的尺寸來代表他們身份等級的高低，是諸侯不同身份地位的象征。同時，不同尺寸的圭被賦予不同的名稱，如鎮圭、桓圭、信圭、躬圭等，也顯示了統治者安邦治國的理念。

二里頭遺址出土的玉牙璋

玉圭最初來源于上古統治者用于測定“天下之中”的圭尺——原來叫“中”。而玉圭尺寸的大小代表的是各諸侯國所在地理位置夏至日的實際日影長度，換句話說，就是最高統治者“將等同于某地實際夏至冕影長度的玉圭頒給‘受封者’或‘地方管理者’（四岳群牧），以作為‘分封’或‘委任管理’該地區的憑信。”因此，玉圭類似于后世的官印，是一種權器。

某種意義而言，玉圭就是夏朝的象征物。陶寺遺址曾出土編號為M3032和M1700兩件石圭，由于其大小長度與陶寺圭尺刻度匹配，雖短于陶寺夏至影長1.69尺，卻與陶寺文化以南垣曲地區夏至影長相等，這暗示著這些地區與陶寺遺址存在著從屬關系。

石峁遺址也出土了編號為SSY119和SSY118兩件石圭，其中前者雖然從大小尺寸上看，并不等同于石峁當地的夏至影長，甚至偏差很大，但“SSY119尖首圭還是標準理論夏至影長1.6尺的象征物”，而SSY118雖然出土于石峁遺址祭祀遺存，但其長度十分接近于陶寺標準理論夏至影長1.6尺23。

古本《竹書紀年》記載：“禹治水既畢，天錫玄圭，以告成功。”

《史記?秦本紀》記載：“禹平水土。已成，帝錫玄圭。”

再聯系到《左傳?哀公七年》的說法“禹會諸侯于涂山，執玉帛者萬國”，以及大禹的出生、成長、治水、登位、治國等經歷，我們似乎就更有理由認定大禹就是石峁遺址中期的主人。因為出土于石峁遺址、編號為SSY119的圭很可能暗示著大禹接受了來自堯舜的治國理念和以玉圭分封諸侯的思想。而編號為SSY118的圭出土于石峁遺址，可能的真相是晉南垣曲的管理者來到石峁，將象征管理該地區的憑信，亦即權器，拱手獻給了大禹，表示臣服。

玉璋是古代六器之一。《周禮?春秋?大宗伯》云：“以玉作六器，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

《周禮?考工記》載：“大璋中璋九寸，邊璋七寸，射四寸，天子以巡守。”

這說明玉璋還是天子巡狩時祭祀山川的重要器物。大山大川用大璋，中山中川用中璋，小山小川則用邊璋。所祭祀的對象若是山，禮畢即將玉璋埋于地下；若是川，禮畢則將璋投進水中。

玉璋這類玉器由器身、柄部，以及介于二者之間的闌組成，器身前段微斜，或有內凹。柄部有鉆孔。《說文》曰：“半圭為璋。”孔氏《詩?大雅?板》曰：“半圭為璋，合二璋則成圭，以喻民合君心。”

在所有各類玉璋中，牙璋因其特殊精神內涵和后來在多處遺址中都有發現而備受考古界所重視。

《周禮?典端》云：“牙璋以起軍旅，以治兵守。”這說明牙璋作為玉璋的一個種類，在古代軍事中還是一種重要的將帥憑信。

牙璋還被認為是夏王朝核心玉禮器。目前發現的最早的牙璋來自于大汶口文化末期至山東龍山文化早期的海岱地區，隨后被地處西北的石峁文化和齊家文化所接受。這樣一次由東而西的擴散，打通了黃河東西古道。在公元前1500～前1000年時，二里頭牙璋向南發展，經南陽盆地到達漢水流域，進入長江水系，再分西南與東南兩支擴散。西南一支由四川盆地直抵越南紅河三角洲；東南一支到達湖南及福建兩廣，遠及環珠江口香港南丫島。

《尚書?禹貢》記載，大禹治水，足跡所至，劃為九州，古人稱之為“禹跡”，被認為是最早華夏的天下。近幾十年的考古學發現，牙璋分布竟然比“禹跡”的空間有過之而無不及，兩者覆蓋的廣袤范圍，又與日后中國歷史上的政治版圖大致吻合，這就有了深遠的意味。

“夏商牙璋分布，展示在政治文化上初期東亞及中國世界秩序的雛形。牙璋分布共同區域，可能分享著近似國家政治思想的理念，顯示‘吾土吾民’共同意識的逐步形成，其中包括可能在各地政治語言上的溝通……以中原中心二里頭牙璋特殊風格，在東亞數千公里范圍內的波及，反映二里頭政權成為此廣域政治文化首領的象征，二里頭為中心中國的世界秩序雛形橫空出世。”

二里頭文化前后東亞玉璋分布圖（據鄧聰許宏圖繪改）

公元前2300年至夏晚期，在已經出土有牙璋的海陽司馬臺文化遺址、臨沂大范莊遺址、石峁遺址、二里頭遺址和三星堆遺址中，石峁遺址出土的牙璋數量和種類最多。早在1975年，戴應新在石峁采集的一批玉牙璋，就多達28件，流失民間的更是不計其數。近些年，考古人又在石峁城址周圍發掘出土20多件玉器，其中就有兩件是玉牙璋，年代被推測為龍山晚期至夏代之間。

河南二里頭遺址出土的牙璋，迄今為止共4件。

許宏把從龍山時代持續至二里頭文化時期的牙璋大體上分成了兩類，一類長度在25～30厘米之間，器形簡單，無紋飾，有對稱的一對扉牙或扉齒低矮，因其始見于龍山時代，或可稱為龍山式；另一類長度可達50厘米左右，器形和紋飾趨于復雜，一般有多組扉齒呈張嘴獸頭狀，刻有細線紋，始見于二里頭文化晚期，或可稱為二里頭式，鄧聰則稱之為“龍牙璋”。這一劃分大體上說來就是石峁文化和二里頭文化牙璋的區別所在。雖然在個體差異上可能不那么絕對，譬如石峁牙璋個別也能夠達到40～50厘米，但總體而言，還是比較科學的。

石峁牙璋數量多，形制變化大，體長扁薄，器體裝飾單一；二里頭牙璋數量少，形制單一，但也同樣具備體長且扁薄的特征。二者最大的不同就是后者的器體裝飾更趨向于復雜，顯得更加規范、精美。

造成這種情況出現的原因，如上所述，不外是時代進步、技術提高和石峁文化向西向南進擊的過程中，受到當地文化和其他外來文化的影響所致，并未破壞其基本造型和結構。換句話說，二里頭牙璋和石峁牙璋在基本造型和結構上始終保持了一致，二者的傳承關系由此可見一斑。

我們可以在具體細節上再比較一下。戴應新1975年在石峁采集的那28件牙璋中，被分類為雕琢多齒狀側闌型的牙璋共有四件。這些牙璋在扉牙和刻劃紋飾上，均與二里頭編號為VM3：4牙璋有一定的相似。在扉牙方面，如石峁SSY15牙璋，扉牙“像水牛額部以上正視圖，其向兩邊外撇的齒牙好像水牛的一對大盤角，中間二小齒猶如直豎的一對牛耳”——這種石峁牙璋被形容為水牛角的扉牙，和二里頭VM3：4的牙璋有一定的相似……從扉牙特征考慮，石峁這種被稱為業字形的鉏牙，肯定是二里頭VM3：4牙璋扉牙的前身。在巴黎吉美博物館、美國明尼蘇達博物館收藏有與二里頭VM3：4牙璋扉牙十分相似的玉器，其風格又具備西北地區出土玉器的特征32。

至于石峁文化遺址所發現牙璋絕大部分長度都在30公分左右，這和二里頭VM3：4牙璋50多公分長的碩大體型，又有著明顯的差距。對此，我們似乎可以這樣理解，二里頭文化牙璋體型的變大是由于牙璋主人在由石峁歷經各種戰爭輾轉到二里頭統一中原以后，其政治、宗教思想趨向大一統的產物。是為傳承過程中的變異。

——摘編自李琳之：《元中國時代：公元前2300～前1800年華夏大地場景》，個別地方有改動。因閱讀流暢需要，刪去了注釋部分。

商務印書館，2020年9月版

本書是一部用考古學資料揭示先夏及夏代早中期歷史發展脈絡的史學著作。全書主體共分16章80節，近50萬言。不同于以往學人關于夏代區域性、碎片性的論述，作者置這段歷史于同時期以西亞、中亞為世界文明核心舞臺發展的背景下，以其高瞻遠矚的全局性目光、嚴謹縝密的思維邏輯和通俗明快的語言，用國際國內近幾十年所取得考古學成果，第一次系統、完整而清晰地為我們勾勒出了從公元前2300年至公元前1800年這500年夏人興起、遷徙、建城、建國、定都、擴張等一系列發展行為的脈絡足跡。

作者簡介

李琳之，歷史學者，出版有《中華祖脈》《家國往事》《祖先，祖先》《元中國時代》《前中國時代》等十余部著作。其中，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前中國時代：公元前4000~前2300年華夏大地場景》《元中國時代：公元前2300~前1800年華夏大地場景》和由研究出版社出版的《晚夏殷商八百年：大歷史視野下的早中國時代》三部著作，構成了其從公元前4000至前1046年一個完整的上古史體系，是國內外第一套用考古學結合文獻學揭示出黃帝至商亡這三千年歷史發展脈絡的系列圖書。

《晚夏殷商八百年》自2022年6月由研究出版社出版后,先后入選了長安街讀書會2022年6月第5期好書、百道網2022年7月好書、中國出版集團2022年7月好書，以及中國社會科學網“社科好書”、今日頭條好書、長安街讀書會推薦干部書單（經典篇）“2022長安街十部好書”等推薦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