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家趙青：人生何其難，她算是一個幸運兒

作者：山佳

還記得初中上地理課時，老師忽然講起“趙青”來，說她是我國民族舞劇《寶蓮燈》的女主角，結婚后與丈夫說好“不生孩子”，要一輩子專注于舞蹈事業。但文革來了，她既不能跳，也不讓練功，那么就生孩子吧，一氣生了兩個……

人到中年的我，已想不起當初地理老師為何要講“舞蹈家趙青”，但老師的眼神分明流露著對“趙青舞藝”的推崇。

帶著對趙青的“探索”之情，我觀看了《寶蓮燈》舞劇，又閱讀了她與外婆、父母、繼母相處的點點滴滴，深覺“這一生，趙青算是一個幸運兒”……

01

趙青的老爸趙丹，1934年憑借著《十字街頭》、《馬路天使》等影片大紅大紫，成為上海灘炙手可熱的明星。

老媽葉露茜，當時是上海南洋高級商業中學的校花。趙丹受朋友金山委托，來到商業學校的業余劇團擔任指導老師時，對又甜又嗲又漂亮的葉露茜一見鐘情，兩人陷入熱戀。

1936年4月26日 ，杭州六和塔下，趙丹與葉露茜、唐納與藍蘋、顧而己與葉小娟舉行了集體婚禮，由大律師沈鈞儒親自證婚，轟動全國。

六和塔下，六人婚禮，良辰美景，趙丹激動地宣稱：我擁有了世界上最美麗的新娘！

趙青，1936年11月出生，她是愛情的產物。俗話說“女兒像爸爸，兒子像媽媽”，趙青活脫脫就是老爸的復制品，趙丹親切地稱女兒“阿囡”。

可是，抗戰的炮火隨之而來，趙丹夫婦作為抗戰演出三隊的成員，離開上海，輾轉各地。年僅11月大的趙青，就交給了外婆撫養。

外婆大名韋慧鈿，大家閨秀。曾外公韋樵蓀，是中醫出道又研讀西醫，當年在廣州開有醫館。

外公葉舒藩，畢業于南洋公學。曾祖父葉叔薇，西醫世家，早已在上海開業。

因曾外婆劉利秋與曾祖母是親姐妹，兩人分別嫁到了葉家與韋家。于是親上加親，曾外公想將自家的七女兒嫁給一表人才的葉家長子葉舒藩，但葉舒藩硬是看上比他年長三歲、韋家最漂亮的三女兒韋慧鈿。于是，1917年4月13日，葉家長女葉露茜出生。

外公先在北京任職，后到哈爾濱專門學校擔任總務長和訓育主任，深受師生的愛戴。九.一八事變后，東北淪陷，外公拖家帶口回上海定居，那是1932年10月。外公終因積勞成疾，被肝病奪去生命。剛過41歲的外婆開始守寡，她肚子里還有一個遺腹子，就是趙青口中的黑舅舅。

老媽葉露茜只有17歲，下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作為家中的老大，她比最大的弟弟都要年長九歲。葉露茜就如同臺灣作家林海音一樣，幫助外婆撐起了一個家。

趙青，是家中第三代中的第一個孩子，她不僅受到了外婆的寵愛，三個舅舅一個姨都心疼這個外甥女，認為她從小就離開了父母，應給她更多的關愛。

但趙青還是很想念她的老爸老媽，烽火連三月，但戰爭期間收到家書的機會又何其稀少？

02

趙青三歲時，就登上舞臺開始演出，補貼家用。五歲那年，在電影《梅娘曲》中，趙青扮演女兒，劇中的臺詞“我要媽媽”要哭著喊出。但趙青就是哭不出來，后來導演啟發她：從小的你，就被父母扔給外婆，他們什么樣，你未見過；現在的他們，是死是活，你也不知道，難道你不想他們嗎？

導演的話刺痛了趙青幼小的心靈，她“哇”的一聲大哭出來，“我要媽媽”永遠定格在鏡頭中，那時的趙青多想見到她夢中的爸媽啊！

此時的趙丹與葉露茜已前往新疆，尋找創作、演出的機會。但現實給了他們迎頭一擊，趙丹被軍閥盛世才關進監獄。

1942年12月，葉露茜被告知“趙丹等人已死，她們家屬必須離疆”。第二年一月，葉露茜才到達蘭州，后輾轉來到重慶。

此時的重慶，已為趙丹開過追悼會。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葉露茜咬緊牙關，回到了熱愛的舞臺上。

又是在金山的介紹下，葉露茜與劇作家杜宣結為夫婦。后來，趙丹從新疆回到重慶已是1945年。他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妻子小葉和自己的孩子。

在昆明，趙丹見到了身懷六甲的葉露茜。葉露茜早已從報紙上得知，她的阿丹沒有死。想見又不敢見，她天天哭。

如今，趙丹就在她的眼前，跪著懇求她“打掉孩子，回到我的身邊來”。葉露茜拒絕了，“我已經毀了一個家庭，我不能再毀另一個。”趙丹只能帶著兒子趙矛，含淚而去。

經年之后，趙青問過老媽“當年，你為何選擇杜伯伯，而不是老爸趙丹”。葉露茜則答：你杜伯伯愿意我出去工作，而你的阿爹只愿意我當一個全職主婦……

03

1948年，趙丹在出演《幸福狂想曲》一片時，結識了甜姐黃宗英，他要與她結婚。

而為趙青找個新媽媽，趙丹需要女兒的支持，于是他請趙青來到大飯店，點上女兒愛吃的羅宋湯及各種佳肴。“酒足飯飽“之后，趙丹才說出自己的想法。而趙青就問了一句”漂亮嗎“，趙丹誠實地回答”長得像你“！

聽到這話，趙青放心了，自己是好看的，那么新媽媽也是好看的。哪知，趙青見到的黃宗英，發現她跟自己一點兒也不像，但還是很清秀。

趙丹深知當演員的苦，他不希望女兒步自己的后塵，而是希望趙青將來成為鋼琴家。于是，鋼琴搬回家，趙青成為琴凳上的孩子。

一天，趙丹帶著趙青來到上海蘭心大劇院，觀看芭蕾舞劇《天鵝湖》。幕布徐徐打開，美妙的音樂如同天籟之聲，趙青一下子就迷醉了，什么鋼琴，不學了，我要學舞蹈！

趙丹絕對大力支持，爸爸媽媽跟你一起學！為了女兒的舞蹈夢，黃宗英連夜為趙青做了一件紅色的舞衣，又為自己做了一件綠色的。看著繼母熬紅的雙眼，趙青打心眼里感激自己的宗英媽媽。

當時在上海學芭蕾，老師大多為白俄，需要支付昂貴的學費，且為美元結算。但宗英媽媽二話不說，對趙青就是支持二字。感情不是說的有多好，而是做的有多少。

訓練班，老爸趙丹在前，宗英媽媽殿后，趙青穿著紅舞衣在中間，三個人隨著老師翩翩起舞，那是趙青永遠忘不了的畫面。當然，三人中只有趙青一人，長久地堅持下來。

04

1951年，趙青考入中央戲劇學院舞蹈團，正式開啟自己的舞蹈生涯。隨后的一年，中央歌舞團成立，趙青成為團里的頂梁柱。1954年，趙青又來到戴愛蓮擔任校長的北京舞蹈學校學習，這里有非凡的蘇聯專家。

當莫斯科芭蕾舞團來北京公演《天鵝湖》時，提出要在北京舞校選拔一位跳西班牙舞的女演員，幾經篩選，趙青被選中。

在排練過程中，蘇聯專家依肖拉斯，是趙青的指導老師。趙青一個貓跳，蹲下去，腳腫了，如同饅頭一樣大。趙青想，我應該休息了。但依肖拉斯就是要求趙青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最后排練結束后趙青連樓都上不去。

為這場西班牙舞，趙青付出實在太多了。周公也就是看了這場舞，才知道趙青。他來到北京舞校，見到了趙青，“你就是趙青，就是趙丹的女兒啊！你這西班牙舞跳得真好，為國爭光了！“

1957年，新中國第一部大型舞劇《寶蓮燈》上演，趙青擔任女主角三圣母。

要知道，為了女兒能勝任這個角色，趙丹充分演繹了什么叫”功夫在詩外“。趙丹啟動他的人脈，令趙青拜師京劇名家”小翠花“。

拜師儀式，由夏衍主持。出席的嘉賓有梅蘭芳夫婦、裘盛戎、白楊、吳祖光等人。干媽新鳳霞，一直在現場張羅。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趙青在《寶蓮燈》中的精彩演出，令她成為中國民族舞劇表演”第一人“。當然，也令我初中的地理老師念念不忘。

05

1959年，趙青結婚了，她在舞校的同學兼舞伴劉德昌，成了那個”幸運的家伙兒“。

結婚后，趙青就分別給親媽親爸發了電報。葉露茜郵來了禮金，趙丹的錢也到了。但弟弟趙矛的電話哭著打來，”姐姐，你怎么結婚了？“令趙青感到大事不妙。

原來，老爸趙丹當年就對年幼的趙青提出要求，一輩子不要結婚。口說無憑，他硬要趙青寫下小紙條”我一輩子不結婚“，并交與弟弟趙沖保管。

當看到電報上女兒結婚的消息時，趙丹在家大發雷霆，看什么都不滿意，滿腔的怒火隨時都像火山一樣，四處噴射。

直到周公出面，親自宴請從國外演出歸來的趙青及其舞團成員，趙丹出席。周公對著趙丹說：”你阿丹21歲就結婚了，為何趙青就不能結婚？“這時的趙丹，才與趙青握手言和。

還有消息稱，趙丹不是不同意女兒結婚，而是不滿意姑爺的人選。趙丹看中了康泰，就是電影《青春之歌》中飾演盧嘉川的演員，也是一位大家。

康泰與趙丹在電影《李時珍》中合作，他飾演李時珍的學生龐憲。康泰曾對趙丹說：”戲里，你是我的老師，生活里，你也是我的老師。“

但姻緣一事，由月下老人的紅繩決定，身為老爸的趙丹，也無計可施。在趙丹身患重病時，是姑爺劉德康與兒子趙矛貼身陪護。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趙丹對著女兒趙青傾吐心聲：”阿囡，你找了個好丈夫，我有個好姑爺兒！“

06

文革中，在中央歌劇院工作的趙青不允許再上舞臺，甚至練功都不被允許。本來與丈夫說好一輩子丁克的趙青，對事業已是心灰意冷，蒼茫的日子望不到頭，那就生個孩子點亮生命之燈。于是，趙青成為兩個男娃的媽媽。

1971年，周公接見中央歌劇院的工宣隊成員，問起“趙青還能跳嗎？”并叮囑“在政治上，你們要關心趙青”。

當同事將周公的話轉告給趙青時，趙青意識到：我這一身本事都是國家給的，我一定要堅持跳下去。

于是，下到農場的趙青開始復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天天早上五點開始練功，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沒有一天是茍且而過，人們都叫她“趙瘋子”。

文革結束后，趙青迎來了她藝術的第二春，出演了《小刀會》、《霸王別姬》、《駱駝祥子》等一系列不同風格、不同情調的舞蹈作品。

本來趙青也想活到老，跳到老，像舞蹈家陳愛蓮一樣跳到八十歲。趙青認為自己被十年文革耽誤了，一旦登上舞臺后，她又想超越自己，想想騰空怎么飛，并很勇敢地做這件事。

結果54歲那年，趙青的左腿因過度勞累而不得不動了手術，從此她就不能再跳了。

告別舞臺后，趙青又拿起了畫筆，用另一種形式表達對藝術的追求，就如同老爸趙丹一樣，不能在銀幕上傳遞自己的情感，就用色彩表達自己對生活的熱愛吧。

趙青對自己的學生輩坦言：做人再苦再難都要把心態擺正，苦難是人生的常態，只有經得起重重苦難磨礪出來的人生，才是意義非凡的人生！

2022年12月24日，是西方的平安夜，趙青走了，享年87歲。回望這一生，有團聚，也有離別，有歡笑，也有淚水，有精彩，也有遺憾，但總歸而言，她是一個幸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