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偶像音樂之死 | The Death of K-pop

原文刊于《韓國時報》(The Korean Times)，2021年1月24日 。

本文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翻譯，首發(fā)“吃書妄想?譯起嗨”欄目；如需轉(zhuǎn)載，請聯(lián)系我們，侵權(quán)必究。

K-pop之死

by Dr. David A Tizzard

大韓民國走向卓越的道路不僅陡峭，還危險重重，而克服這些障礙就顯得更加了不起。這樣一個民族，其文化曾處于被無情的殖民統(tǒng)治所摧毀的邊緣，幾乎滅絕；其國家曾被想要把控局勢的軍事獨裁者牢牢掌控，幾乎失去自由；其自身又長期以來被滿懷東方主義的西方世界視若無睹，現(xiàn)如今，它卻已經(jīng)走上文化成就的頂峰。

韓國文化贏得過奧斯卡金像獎，登頂過Billboard，得到過世界級領(lǐng)袖大使、還有來自遍及保加利亞至不丹等國的狂熱粉絲的贊揚和評論。理所應(yīng)當。

這其中一個重要的驅(qū)動力就是K-pop。如之前一樣，在這篇文章中，我將用K-pop這個專有名詞來特指偶像音樂（idol music），而非廣義的韓國流行音樂。

當然，也歡迎其他人來討論，K-pop這個詞究竟“真正”意味著什么。但是，據(jù)我觀察，在許多韓國人中，K-pop通常用來討論的那些組合，他們的音樂適合編舞且高度風(fēng)格化，事先由公司編排、制作完成。而這些公司不僅掌控著藝術(shù)家們的產(chǎn)出，也同樣掌控著愛豆們的生活及人設(shè)（characters）。

以上所言并非侮辱。當被稱為是K-pop時，這種演出的水平可以說是非常之高，其演出質(zhì)量也值得期待。講授、研究了K-pop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開始欣賞它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K-pop看起來已經(jīng)進入了一種可以說是后現(xiàn)代的階段。如今，K-pop本身已經(jīng)全然有其自覺性(self-conscious)，而其表演者本身也會自我意識到他們作為偶像的身份及其人設(shè)。這樣的自覺性，與元小說(meta-fiction)、自我指涉性(self-reflexivity)、文本間性(intertextuality)這些詞聯(lián)系一下，似乎與20世紀60年代的西方文學(xué)發(fā)展有相似之處。

也許，人們會寫下這些完美建構(gòu)的偶像的真實性，他們的個性、謙虛和不炫耀、社交媒體上的互動以及他們?yōu)閭€人演藝事業(yè)付諸努力的傾向。但這些似乎都只是一個跡象，表明這個產(chǎn)業(yè)正在完善其經(jīng)營技巧，其中涵蓋了心理學(xué)、科技、資本主義及藝術(shù)。它的構(gòu)造方式自視完美，不思變改，也毫無歉意。

海蒂?薩繆爾森（譯注1）曾將K-pop的音樂比作沃霍爾的波普藝術(shù)對《瑪麗蓮?夢露》或《金寶罐頭湯》的復(fù)制：本質(zhì)上不過幻象(simulacra) 而已。薩繆爾森也提出，一個人對K-pop的享受不應(yīng)該由于以上原因而被限制。在一個無情的資本主義世界，這正是我們享受其中的東西。

譯注1：海蒂?薩繆爾森（Heidi Samuleson），哲學(xué)博士，現(xiàn)為芝加哥歷史博物館的編輯，曾在一篇名為《防彈少年團的哲學(xué)：K-pop，流行文化和資本主義的藝術(shù)》（The Philosophy of BTS: K-Pop, Pop Art, and the Art of Capitalism）當中討論K-pop與沃霍爾的藝術(shù)作品的相似性。

在其他地方，隨著國際聽眾的增加，無論這些娛樂公司最好的打算是什么，我們依然目睹了類似于羅蘭·巴特“作者之死”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這個產(chǎn)業(yè)里。K-pop的歌曲和視頻依然在韓國境內(nèi)創(chuàng)作、制造，但是，其內(nèi)涵與意圖卻在被幾百萬的海外粉絲剖析、闡釋。

我們再也不去在意娛樂公司如YG、SM、JYP、Big Hit、或者Cube它們初衷是什么，因為這常常變得無關(guān)緊要。Oh My Girl (譯注2)最新單曲的真實內(nèi)涵，或者說，至少是更有價值的含義，可以在世界各地的聽眾、觀眾提供的解讀文本當中找到。

泰民作品中性別流動性的分析來自泰國；李孝利視頻當中的反傳統(tǒng)性在印度被發(fā)現(xiàn)；(G)I-DLE作品里的文化挪用在雅加達引起了熱烈的討論（譯注3）。

譯注2：Oh My Girl，WM娛樂在2015年推出的八人女子團體。

譯注3：泰民（Taemin），原名李泰民，是韓國SM娛樂旗下的五人男子歌唱團體SHINee的成員。2008年5月25日以SHINee成員身份正式出道。在泰民2017年推出的個人專輯《Move》當中，他有意識地在編舞中加入一些傳統(tǒng)意義上被視為女性團體的編舞，試圖突破編舞中的性別刻板印象。

李孝利 （Hyori），是韓國的一名女歌手及演員，性感符號的代表性人物，1998年以韓國歌唱團體Fin.K.L.的隊長身份出道，現(xiàn)獨立發(fā)展，其作品風(fēng)格十分大膽，可以說改變了韓國人對“性感”的認知。

(G)I-DLE，Cube娛樂于2018年5月2日推出的韓國女子演唱組合，其作品已多次涉及“文化挪用”的討論，其中包括成員在團綜《Queendom》上忽視文化多樣性，隨意用“非洲文化”指涉模仿黑人男性的低嗓音；近期又因為其MV《火花》當中使用中國元素而官方稱之為“東洋風(fēng)”遭到國內(nèi)網(wǎng)友熱議。

一系列全新的價值觀或想法受用于全球各地擁有多元文化背景的觀眾，他們當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不熟悉韓國本土的討論（至少目前是這樣的）。這種現(xiàn)象帶來了混雜性(hybridity)及文本的不純性(textual impurity)——同樣，在今天看來，這些著眼于最大化消費的事物是積極的。

無論是否與學(xué)術(shù)有關(guān)，許多關(guān)于k-pop文本的外部討論都發(fā)生在亞洲。韓國文化的這一方面在文化、經(jīng)濟和社會方面的影響遠遠超過其他任何地方。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權(quán)力關(guān)系以及根深蒂固的觀念似乎意味著，一些人只會注意到美國和歐洲對韓國文化的討論做出的貢獻；而令人感到有希望的是，這種現(xiàn)象在改變，一種新的世界秩序可以被重新想象：后現(xiàn)代及后特朗普的時代。

是，無論K-pop進步了多少，不管其編舞和舞臺表演的質(zhì)量如何，更毋論這些“hook”（譯注5）還能持續(xù)洗腦多久，最終，K-pop會被一些文化上的新思潮所超越。

正如潮水時光不待人，文化影響者和“恰飯內(nèi)容”也會從玩著智能手機的 Z 世代孩子轉(zhuǎn)戰(zhàn)到 Alpha 世代手中的任何設(shè)備或應(yīng)用程序。新的平臺與說話方式使得我們這一代無法理解其中的許多內(nèi)容，這才是重點所在。

譯注5：hook，流行音樂當中最能鉤人、吸引人的部分，而hook song會被用來指代歌詞不斷重復(fù)hook，從而讓人廣為人知的口水歌；ear-wormy是ear-worm的形容詞形式，指代“耳蟲現(xiàn)象”，也就是某段音樂在腦中不斷重復(fù)的現(xiàn)象。很多經(jīng)典的K-pop歌曲都被視為口水歌，比如PSY的《江南style》。

譯注6：Alpha時代（ Generation Alpha,）約相當于國內(nèi)的10后，是緊跟著下文的Z時代出生的一批人。而Z時代則是指Generation Z，指出生在90末到00中葉的一代人。

我們并不怎么想聽到與我們的堂表親戚一樣的東西，甚至我們叔叔那輩人聽的東西。我們需要自己的音樂，自己的文化，以及自我的身份。無論這些東西更好還是更壞，都沒關(guān)系，只要它們有所不同就好了。它必須用來定義一群人，一段時光，和一代人。

西方的流行文化從格子襯衫和西雅圖頹廢搖滾（譯注7）出發(fā)，迅速經(jīng)過像綠洲樂隊(Oasis)和模糊樂隊(Blur)這樣的英式搖滾，走到了珠光寶氣的嘻哈。所以，我們也同樣應(yīng)該這么跟蹤回溯K-pop的發(fā)展：從Beast到Big Bang再到BLACKPINK，以及接下來無論是什么的其他（譯注8）。

譯注7：西雅圖頹廢搖滾（Seattle grunge）一種隸屬于另類搖滾的音樂流派與亞文化類別，起源于1980年代中期美國西岸的華盛頓州，特別是西雅圖一帶。

譯注8：Beast, Cube娛樂于2009年推出的男團；Big Bang, YG娛樂于2006年推出的男團；BLACKPINK，YG娛樂于2016年推出的女團。根據(jù)時間邏輯，Big Bang應(yīng)出道早于Beast，這里的表述可能是作者記錯了。

是，也不是。除了上文已經(jīng)談到的，K-pop在多大程度上通過自覺性變得后現(xiàn)代了，這個產(chǎn)品至為重要的作者性已經(jīng)離開了韓國本土，是通過闡述而非創(chuàng)造來實現(xiàn)的，但這里還有經(jīng)濟和生存方面的因素需要考慮。

從質(zhì)量欠佳的衣服開始，到船運，到半導(dǎo)體，接著是成為一個近乎完美的渦輪資本主義（譯注9）里的超級巨星?，F(xiàn)在，其文化產(chǎn)品也同樣貼上了K的標簽，“啪”的一聲打上價格牌，然后發(fā)往海外。

譯注9：渦輪資本主義（turbo capitalism），指一種不受管制的資本主義形式，具有金融放松管制、私有化和對高收入者較低的稅收的特點。

這些文化產(chǎn)品當中的一大部分就是K-pop。你可以找到無數(shù)的文章試圖詳細列舉各種各樣的偶像團體對韓國經(jīng)濟帶來的影響，包括實際帶來的資金與對周邊地區(qū)的軟實力影響。

韓國政府深諳此狀。因此，我們看到韓國總統(tǒng)不僅一有機會就提到特定一些團體的名字（同時會忽略其他的團體），而且把數(shù)億美元砸進相關(guān)政府部門，來支持這只下金蛋的鵝。

而這些蛋應(yīng)該還會一直是金蛋。不過，很快人們會想要鉆石蛋，或者銅蛋，或者煎蛋。或者，他們會成為蛋奶素食者，徹底不吃蛋了。最終，另一個國家的文化輸出會混雜起來，并成為下一個全球消費的工具。

可是，如果你們國家的經(jīng)濟和身份認同一定程度上也是依賴于這些蛋的呢？在順風(fēng)順水的時候，保持沾沾自喜的狀態(tài)也挺好，但是，如果“順風(fēng)順水”只是基于流行音樂那反復(fù)無常的動向而存在，那么，即使老粉還會保持忠誠，新入坑的粉絲也會很快就失去興趣——人們需要明智地理解這個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可能。

盡管現(xiàn)在宣傳得如火如荼，不過，對于很多國際粉絲來說，K-pop的未來或許就像看著你的媽媽對Boyzone的重聚，格洛麗亞·埃斯特凡(Gloria Estefan)的復(fù)出，或是Speed的巡回演唱會感到非常興奮一樣：是一種強烈的幸福與快樂的源泉，但不再是最前沿的文化了。今天的阿米會變成明天的阿姨（譯注10）。

譯注10：Boyzone，1990年代出道的愛爾蘭男子樂團,曾有六張唱片在英國取得最受歡迎單曲唱片的佳績；Gloria Estefan，樂隊邁阿密之音（Miami sound machine）的主音歌手，該樂隊成立于1975年。Gloria Estefan是把拉丁音樂打進美國市場的領(lǐng)袖人物，曾7次獲得格萊美獎；Speed，1996年出道的日本女子樂團，其唱片銷量在當時曾多次創(chuàng)下記錄；阿米，當下K-pop人氣最高的代表組合防彈少年團的粉絲名稱，該組合是K-pop進軍歐美的最佳代表。

韓國自然會為這些在國外大獲成功的演出感到無比驕傲，尤其是當這些贊賞是來自北美或西歐的時候，但它也不應(yīng)該在全球文化潮流去尋找新的靈感來源時失去希望或信念。

國外的人氣往往會影響韓國國內(nèi)的輿論：在音樂、政治上，以及更普遍的媒體層面。這種現(xiàn)象十分普遍，最近瑞金娜?金(Regina Kim)在《滾石》上恰如其分地將其稱為一種“反饋循環(huán)”（譯注12）。

譯注12：“反饋循環(huán)”，金在這篇文章當中是指，因為國際上對以防彈少年團或BLACKPINK這樣的愛豆組合所代表的K-pop有很高的贊譽，韓國本土便繼續(xù)大力制造這樣的愛豆音樂。如今，這種現(xiàn)象反而使得韓國本土的年輕人開始聽老一代的音樂類型如trot。

但事情不必總是像這樣。從這些最近的成功經(jīng)驗得來的自信和成竹在胸可以指向一個新的未來。

K-pop可以再次為韓國的消費者而創(chuàng)造，而不是成為資本家在海外牟利并贏得國際舞臺合法性的工具；對一些韓國人來說，K-pop也可以重新獲得作者性和意義，這些最近看起來已經(jīng)失去的東西。

一旦國際性的聚光燈去搜尋其他地方時，K-pop的寓意和內(nèi)涵、歌詞、甚至語言和外貌，都可以重新為韓國人——這些生活在星巴克5G加速度濃縮而成的現(xiàn)代化的人們——量身定制（譯注13）。接著，K-pop或許會藉由死亡而重生。然而，在那之前，我們也不妨享受這樣的音樂之旅。

譯注13：星巴克5G加速度濃縮而成的現(xiàn)代化，a 5G Starbucks-fueled compressed modernity，是指早在2018年，韓國的星巴克就開始采用5G網(wǎng)絡(luò)服務(w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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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大衛(wèi)?A?蒂扎德博士(Dr. David A Tizzard)，漢陽大學(xué)韓國研究博士、社會及文化評論員、音樂家，在韓生活近二十年?，F(xiàn)于首爾女子大學(xué)任教，并為《韓國時報》專欄作者。

吃書妄想?譯起嗨

原文鏈接：

http://www.koreatimes.co.kr/www/opinon/2021/01/197_302945.html

參考文獻：

1. Taemin Talks 'MOVE,' Gender Stereotypes & Pushing the Boundaries of K-Pop，https://www.billboard.com/articles/columns/k-town/8014100/taemin-interview-move-gender-stereotypes-pushing-the-boundaries

2. K-pop該如何應(yīng)對長期存在的文化挪用問題？，https://k.sina.cn/article_7166310982_1ab253a4601900rgq7.html?from=fashion

3. K-pop girl group G-IDLE criticised for cultural appropriation，https://www.malaymail.com/news/showbiz/2019/09/21/k-pop-girl-group-g-idle-criticised-for-cultural-appropriation/1792887

4. This Isn't ‘Sponcon’ (But It Is About the Word)，

https://www.merriam-webster.com/words-at-play/what-is-sponcon-sponsored-content-influencer-slang-definition

5. Types of Capitalism，https://www.economicshelp.org/blog/4896/economics/types-of-capitalism/

6. K-Pop Is Only Half the Story of Korean Pop Music，https://www.rollingstone.com/music/music-features/kpop-korea-culture-trot-indie-genres-1100124/

7. KT Launches World's Fastest Mobile Service at S. Korea Starbucks， https://www.prnewswire.com/news-releases/kt-launches-worlds-fastest-mobile-service-at-s-korea-starbucks-300684680.html

翻譯｜宅家讀書思考竹生·竹子；

校對｜文化研究一年級新生·知非；

編輯｜讀博小魔女灣灣

吃書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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