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阿甘正傳》的主人公經常這樣介紹自己:“我是阿甘,弗羅斯特·甘”。這是一種詹姆斯·邦德式的自我介紹。
我們都知道,阿甘腦子不大靈光,而邦德是史上腦子最好用的人物之一。阿甘說了邦德的詞,看上去是致敬,其實是反諷,是提示我們去比較這兩種痛苦:一種是一個智障活在正常人的世界,一種是一個正常人活在智障的世界。
弗羅斯特的原文Forrest,就是“森林”。所以有可愛的字幕組把阿甘的名字譯成“森林甘”,這其實并沒錯。波德萊爾說:“世界是一座象征的森林”,這話只需稍作改動:世界是很多座象征的森林。
每個人都是一座森林,每個人都只是象征,象征著他應該有的樣子。我們要做的就是不要去象征別人為我們安排的樣子。
每當阿甘遇到麻煩和危險,就會想起珍妮對他說的話:“Run,Forrest,run!”
我認為,珍妮之所以是阿甘一生唯一摯愛,就是因為這句對他最有用的人生箴言。他母親告訴他“人生就像巧克力盒,你永遠不知下一顆拿到什么”,但卻沒有告訴他,如果打開了一個糟糕的盒子,該怎么辦?
珍妮告訴了他:“跑!”
如果我們是象征的森林,我們該如何到達我們該有的樣子?如何躲開別人為我們安排的樣子?
跑!
從小到大,我的文章常被批評“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最近批評升級了,例如“沒有森林崛起,哪來樹木尊嚴?”
但自從我覺得我就是一片森林,這種批評就失效了。
我寫過很多新年獻辭,但很少能留下來——我的文章一直就在斬殺線上。所以今年我不獻辭了,我就叨叨一下。我用一副對聯來開始:
日日喝酒日日醉,
年年獻辭年年風。
上下聯最后一個字都是錯別字。
如果要為這副對聯加個橫批,那就是:
“跑吧,森林!”
2
幾天前,我在滇池邊喂海鷗,這是我兩年前在同一時間做過的事情。
不做年終盤點,這是小人物應有的修養。因為如果你不想因為真相而沮喪,就只有自己騙自己。而自己騙自己,本是大人物的游戲,他們甚至可以加戲:騙自己,但強迫別人相信。
所以當我在兩年后做著同樣的事時,我沒有盤點,只是想到了莎士比亞的句子:
“我們的每一個昨日,
不過是短命的燭光,
照亮傻子們入土的路徑。”
每一個昨日加起來,就是每一個去年。正如莎翁所說,在每一個去年,和傻子為伴,都是我們的宿命。唯一可能的意外是:我們的燭光太短命,等不到傻子入土,自己先熄滅了。
我沒有莎翁的高雅筆力,我只能說,2025不過是一副腸胃,裝滿了臟東西,從年頭憋到年尾。
我也無法像阿甘他媽用巧克力這種美好的東西來打比方,我只能說,你永遠不知道,腸胃憋著的,是一泡翔,還是一個屁。
是一瀉千里,還是余音繞梁,要等通知,等《南方周末》來告訴我們。
紅嘴鷗稀稀落落,如果說兩年前像一個軍團,今年就只有一個連隊。
兩年前我曾提到過“紅嘴鷗指數”:只要紅嘴鷗還在飛來,就說明還可以再撐一下。今年的紅嘴鷗似乎給出了答案。
兩年前我還提出了“青年歌唱指數”:只要青年們還在歌唱,事情就還沒那么衰。今年的滇池邊,確實還有青年們在歌唱,但我覺得,那只是因為他們沒有翅膀。
3
在過去的這一年,我多了個習慣:經常用悲憫的目光看著年輕人。
在我就職的學校,我常走的路邊,有一小塊空地。最近我常看見幾個學生坐在那里,大
多是女生,偶爾有男生,少時兩三個,多時五六個,一言不發在寒風中刷手機。好奇了很久,我終于去問她們在干什么。回答很簡單:“等著送外賣”。
我明白了,外賣從校外送到這里,再由她們分送到不同宿舍的不同樓層的不同寢室。我沒有再問送一份多少錢,可以推知大概不過一兩塊。如果跑一趟送五六份,大概能掙十塊八塊。如果每天送兩餐,天天不誤,一個月大概能掙三五百。
學生打工掙錢本來正常,當年我就干過助教、干過家教,干過寫手。但現在顯然沒那么多助教和家教讓她們干了,也沒有那么多東西,準確地說是能掙錢的東西讓她們寫了。
這件事真正給我留下印象的是那種平靜:她們在路邊的寒風中等活兒,所有人都知道她們在等活兒;與此同時,她們的父母可能在另一個城市的某個地方等活兒;而大家都很平靜。
這種平靜讓我敬佩,也讓我悲憫。
年輕人曾被要求脫下長衫,這要求早就落實了,因為長衫顯然不便于奔跑。現在,根據《南方周末》的新要求,她們要“柔軟”。我仿佛看見她們拎著外賣袋在樓梯上奔跑,顯然沒有什么風景可看,也不知道她們將跑向何方,但她們至少會跑得雙腿發軟。
學校里有一種班叫輔修班,學生們要利用本專業的課余時間學完另一個專業的全部課程,拿到第二學位。
每一個假日,他們上午、下午、晚上全天候上輔修課。我發現他們很多人脖子上套著充氣枕頭,一到課間就趴在課桌上睡一會兒。他們看上去如此疲憊,乃至于我說:你們上課可以繼續睡,我希望我的聲音能為你們催眠。
我曾問一個學生:為什么如此辛苦輔修?她說還是為了求職多點優勢。我說那你們為什么不選擇考研?她笑著說:“我是一邊輔修,一邊考研的。”
這是跡近瘋狂的奔跑,但她們很平靜,平靜到柔軟,仍然不知將跑向何方。
4
奔跑是一種跑,跑也是一種奔跑。奔跑可能不知向何方,而跑則至少有一個方向:離開原處。
一個畢業的學生對我說:“受不了了,所有考試材料都像南方周末的新年獻詞。”她發了幾份試卷給我看,果然都是這種話:
“當《哪吒之魔童鬧海》的特效團隊用數字光影重構東方神話,當穿著花棉襖的國產機器人在春晚舞臺扭起秧歌,我們驀然發現,這個古老國度最澎湃的動能,正藏在一群年輕人的眼眸之中……”
當這個女孩不得不幫助比她更小的孩子記熟這些大詞時,我知道,她靠打工供自己讀完大學,找到一個教培機構的職位,換過幾次工作,上了各種當,吃了各種虧。她不得不經常一天工作12小時,不得不經常討要被克扣的報酬。她說,這一行就像是非法行業,朝不保夕,而她們像是在打黑工。
我只能鼓勵她為了理想而忍耐。她說:我的理想沒有忘,而且越來越強烈。
我知道,她的理想很簡單:跑。
曾有一個女孩獲得了去澳洲打工旅游的機會,告別時我提醒她:打工旅游聽上去浪漫,但資本主義隨時可能露出它的獠牙。后來她說,沒想到那獠牙那么傷人。
身為比較文學碩士,她見識到在批判現實主義文學中學到的種種丑惡:猶太人的吝嗇,資本家的冷漠,小市民的庸俗。當兩個東方女孩兒抬不動的垃圾箱被當地女孩單手拎走時,她感到絕望;更絕望的是關系親密的當地朋友毫無惡意的冒犯。她說:這種冒犯就好比從沒餓過的人,在一個饑民描述饑餓的時候,瞪著無邪而迷茫的眼睛說“我不懂”。
在2025年,她告訴我被當地大學錄取了。我恭喜她讀博,她說不,我只是又讀了一個碩士。
可是為什么呢?為了不回家。
這是又一種輔修,又一種奔跑,或者說,跑。
我侄子,211畢業,在廣州創業,沒幾年買了房,開上了奧迪。在人們不能出門的那幾年,他和合伙人咬牙堅持不散伙,還給員工發工資。在2025年的某一天,他認真地和我探討了這個問題:公司可能撐不下去,但人要撐下去;時間可以垃圾,人不能垃圾。
我問:下一步打算怎么辦?
這位青年CEO如孩子般地微笑:“跑下去!”
2025年的另一天,我在手機上刷到云南的鄉村BigBang,一個土味韓流視頻組,據說很火。一個濃妝的成員接受采訪,真誠寄語同齡人:“你們還是要好好讀書。”
這句話拉動了我的致青春,因為當我在他們這個年紀,常在央視看到這個公益廣告:“知識改變命運”。
現在看不到這個廣告了,青年們被要求“柔軟”。也就是說,命運改變知識。
或者說:命運改變姿勢。
多年以后,今天的青年們,將會如何回憶他們的“芳華”?
5
2025年,七年前上映的電影《芳華》又火了。
那是一部被成功地改編成了憶青春的電影,也就是說,是一個靠《紅色娘子軍》完成了性啟蒙的男人,拍給一群靠《紅色娘子軍》完成了一半性啟蒙的男人看的電影——那沒完成的一半,是因為湊不上去,沒看清。
這部電影的導演完全罔顧“不是每代人都有資格懷舊”這個體面的規則,然后,不知又是被誰導演,青年們也蜂擁而上去懷舊了。他們不知道,那段他們毫不了解的歷史,沒有純真,只有真蠢。
奔跑的青年,他們的認知也在奔跑,橫沖直撞,如《芳華》里那個只出場了幾秒的角色。
史學家高華的葬禮上,另一個史學家張鳴高喊:“高華,天會亮的!”
搞歷史的,說話要有依據。張鳴沒有提供依據,我倒是有一些。
例如,12月25號,一個在街上分發蘋果的女孩被帶走了,理由是“奇裝異服”。
再例如,再過一兩天,我們會迎來風清氣正的網絡,任何“有傷風化”的東西都看不到了。
最近突然有了一個流行語,叫“你好老己。”
作為一種時代特征的表現,里面有個明顯的錯別字:“老己”應為“老幾”。這個流行語本來的用法,倒可以用于回答張鳴教授那句關于天亮的論斷:
“你算老幾!”
也許更為適當的,還是被青年們懷念的那個時代的一個句式:“懷舊吧,懷舊個十年八年,懷念的一切舊貨都回來了!”
6
2025年,我常用悲憫的目光看著年輕人。
我看到的每一個,都讓我想起我的兒子——在他出生之前,我曾說要給他一片江山,結果是給了他一個小窩,讓他可以不出門。
我們本該為下一代留下一個世界,事實上留下了一個叢林,荊棘密布,雜亂無章。
我們只好把自己變成一片森林,任自己荒草叢生,讓自己遮天蔽日,使我們的孩子們不要被過于偉大的太陽灼傷。
還能怎樣?
在2025,我還是看到了一部好電影。帥哥胡歌不扮帥了,因此成了一個好演員。他演一個以前寫劇本的,現在以寫悼詞為生。他對教他寫劇本的老師說:“我喜歡第一幕,充滿各種可能性,什么麻煩都不怕,因為還不用想怎么解決。”老師說:“我最討厭第二幕,不是太短,就是太長。我的第三幕已經寫好了,就是不知道怎么轉過去。”
我的第二幕也太長了,因為有人的第三幕太長,老是不謝幕。
我也已經寫好了我的第三幕,而且我知道怎么轉過去。
我跑過去。
跑吧,森林,把空地留給那些不謝幕的,讓他們去畫他們的最新最美的圖畫。
又一年過去了,天氣越來越糟。正如偉大的烏克蘭詩人謝甫琴科所言:“狂風怒吼,枝葉紛飛。”
氣象學家說,2025年是過去最冷的一年,但是未來最暖的一年。
我不管冷暖,只管奔跑。
我一直在奔跑,帶著勇氣、自尊和驕傲;帶著我一切天賦的力量,蔑視一切狂風、荊棘和巖石。別的樹們,不會奔跑因而變得扭曲的樹們,會對我側目,但也會為我讓路。
惠特曼說,一棵小草的生長堪比星球的運行。那么,一片森林的奔跑難道不像一個兵團所向披靡?
即使我屹立不動,如濁浪中的巖石,我也依然在奔跑——我的靈魂在奔跑,跑向那個我所象征著的真實的生命。
2025有很多關鍵詞,藏在這篇文章里。如果要再用一個來為這一年收尾,那就是:
跑吧,兄弟;跑吧,孩子;跑吧,愛人;
跑吧,一座座的森林。
奔跑讓我們疲憊不堪,但我們不得不跑,因為我們,
來都來了!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