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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韓松落
這幾年,出門旅行,喜舊厭新,不大喜歡去沒去過的地方,只是一遍遍重溫那些老地方,敦煌、張掖、武威、西寧、伊犁、喀什。陌生的地方,需要我分出我的熱量給它,熟悉的地方恰恰相反,它們會給我熱量。
有個地方,對我而言,介于新和舊之間,也新,也舊,或者說,也舊,也新。新是因為,它是一個新建的營地,到現(xiàn)在也不過八年歷史,考慮到這幾年時間是加速的,它的心理時間其實非常短。說它舊,是因為它在靈魂某處讓我覺得親近,它給我熱量,像一個小世界,有個隱形的玻璃罩在它上方,聚攏了些什么,包裹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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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叫大象營地,在蘭州市榆中縣哈班岔村,距離蘭州不到四十公里,可以從七里河到阿干鎮(zhèn)這個線路走,也可以從榆中縣到興隆山這個線路走。或者,從其中一條線路去,從另一條線路回來。
最早知道這個地方,是在2018年,也有可能是2019年——我現(xiàn)在的時間記憶和時間體感是混亂的。朋友洪巖對我說,他有個朋友,做了個露營地,想要招募一些朋友去試住。但我聽了聽已經(jīng)招募到的人,都是在網(wǎng)絡(luò)上非常活躍,在本地生活領(lǐng)域有號召力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算在其中,就沒有接他的話。過幾天,我看到朋友陸續(xù)發(fā)出了營地的圖片,荒野里的幾頂白色帳篷,背后是碧綠的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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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地背后的松林。(圖/韓松落 攝)
也是在那兩年,我和家鄉(xiāng)的朋友們,有了一個松散的爬山組合,每周,至多每月,我們要聚一次,目的地就是家鄉(xiāng)的無數(shù)青山、翠谷、荒野、河灘、梯田、花海。我們通常會從縣城出發(fā),沿著進山的那條路一路向南,去馬坡、銀山,或者馬蓮灘、黃坪、高崖、甘草。有時候,會從馬坡的一條村道上山,到了山上,就是臨洮的地界,我們會從臨洮方向下山,沿著兩縣交會處的那條公路往東走,經(jīng)過山丹軍馬場二場,再從高崖返回。
這幾條線路,都以馬銜山為核心,這座山海拔最高的地方有3671米,從山下到山上,可以依次看到松林、灌木、草原和高山草甸。每到夏天,北坡就有各種平原上難得見到的鮮花,野薔薇、杜鵑花,抱團蔓延,鋪滿整座山谷。山頂有高山龍膽和星狀雪兔子,苦寒之地的花,花朵都不大,但那藍或者紫,卻奪人心魄,不像自然界的顏色,更像某種化學(xué)染料浸染的結(jié)果。
可以看得見花朵的時間,每年只有一個多月,大多數(shù)時候,馬銜山的山頂,會被積雪覆蓋,背陰處的小瀑布常年結(jié)冰。夏天的早晨,整個山頭都在云霧里,即便是晴朗的天氣,云團也是挨著山頂刮擦而過。那種情景,會讓人覺得,山和云的交際是如此容易,它們同屬于一個需要景仰的自然序列,甚至有可能,它們存在一種我們不了解的互相生養(yǎng)吞吐的關(guān)系,云是山吞吐出來的,山是云較為沉重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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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和云。(圖/韓松落 攝)
2017年后,因為封山禁牧,我們再也沒有上過山,我拍攝的山頂?shù)木跋螅徽撌#€是高山龍膽,都停留在2017年之前。它因此更顯得神秘,它和云的關(guān)系,因此更加撲朔迷離。
我們就從那幾年開始,沿著這座山來來去去 。 有些路,是我們少年時候走過的,有些路是新發(fā)掘的 。 不論從哪邊走,其實都是在馬銜山行走,在它的山谷,在它的溪流,在它的村莊。
不論什么季節(jié),什么天氣,它總會設(shè)法給我們一點饋贈,有時候是晚霞,有時候是隱藏在山谷里的百合花海,有時候是長滿整面山坡的金黃的白樺樹林,有時候是停在沙棘樹上的大群的藍喜鵲,有時候遇到麥收后的秦腔大戲。這些饋贈從來都只現(xiàn)身一次,百合花海只種了那一次,第二年就再也沒有種植了,我一直等到今天,也再沒遇到第二次。成群的藍喜鵲,也只遇到那么一次。更別說晚霞和朝霞,或者某天出現(xiàn)在山崗上的巨月。一起爬山的王玠師兄說:“這就是‘顯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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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棘樹。(圖/韓松落 攝)
我覺得,我是說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
大象營地的創(chuàng)辦人大概也這么覺得。他是八五后,來自當?shù)氐囊粋€大姓,家里做地產(chǎn)。他在上海讀大學(xué),學(xué)的是土木,畢業(yè)之后回到家里的企業(yè)工作。他喜歡做文旅,用了兩年時間,走遍周圍的所有村落,最后決定在哈班岔駐留。他很年輕,但我叫他金老板,這是一種古老的稱呼,正好配得上他這個人給我的又古老又新的感覺,以及他所做的這件又古老又新的事業(yè)。
村子就在馬銜山下,被青山環(huán)抱,但村子卻并不給人幽閉之感。村子附近有拱北(注:伊斯蘭教蘇菲派的一種陵墓建筑),有基督教堂,有廟,有道觀,有左公柳,有進士故居,大世界的各種力量,在這個小世界匯合過。
營地從幾頂帳篷和一個小院開始,慢慢變出九個太空艙,又有了餐廳和民宿,還種了幾十畝地,地里種著藥材和蔬菜 。 喜歡種地的,可以認領(lǐng)一塊地,自己種植,到收獲的季節(jié)自行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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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里的農(nóng)田。(圖/韓松落 攝)
也有娛樂項目,但這些娛樂項目,更像是對我們這幾代人童年生活的復(fù)刻 :做木工,劃冰車,徒步,篝火晚會,在森林里認識植物和動物,觀鳥,看蝴蝶,采蘑菇,在冰涼的溪流里泡西瓜。有時候會有創(chuàng)意市集和跳蚤市場,還有過以“哈班岔”為主題的攝影展,贊助這個攝影展的是農(nóng)商銀行。之所以有這樣一個活動,是因為這家銀行派駐了一位員工,在村子里擔任駐村村長,他在這里待了五年時間,為這里拍了無數(shù)的視頻,發(fā)布在“北緯35.46度”這個賬號上。“哈班岔”主題攝影展,顯然也是他操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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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營地的自然藝術(shù)館。(圖/王興圓 攝)
人的因緣際會,讓我非常著迷。就像我非常著迷的某種故事啟動方式,“自從他來了”。自從他來了,蝴蝶就振動了翅膀,空氣中就傳遞出了某種信息,同類項就紛紛覺醒,人們就后知后覺地走上同一條路,去迎接“長達半天的歡樂”,或者一瞬間的心靈激蕩。
氣息這個東西很難微妙,這個地方吸引我,讓我產(chǎn)生“必我族類”的感受,大概就是這些因素,這些奇妙的因緣際會。它和農(nóng)家樂其實只有一線之隔,但它沒有成為農(nóng)家樂,因為它其實不是一個露營地,而是一個青年文化中心。這在我們這個西部的小縣城來說,非常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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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地的夜晚。(圖/韓松落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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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來去過很多次大象營地,關(guān)注了所有和他們有關(guān)的賬號。看著金老板在雪天吃雪,帶著年輕人在菜地摘菜,領(lǐng)著孩子們在松林里采蘑菇,看著營地上空的晚霞和朝霞,我會釋然,為自己沒有去過這種生活而釋然,因為有人在這樣生活,這種生活還存在,我只要知道這種可能性就好。我像是,隔著一層玻璃,哈一口氣在玻璃上,把玻璃擦亮,認真看玻璃那邊的童話世界,生怕自己一旦伸出手觸摸,或者踩出一只腳踏在它的土地上,它就不復(fù)存在。
我在營地遇到過金老板很多次,他永遠穿著一件灰色的衣服,在營地的各個角落干活 。 我見過他修熱水器,修柵欄,給客人上菜,講解這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我知道他是有信仰的,試圖跟他討論,但他不善言辭,也很警覺,很快就結(jié)束了話題。
2025年春節(jié)的時候,朋友替我訂了營地的太空艙,我去那里住了一晚。客服迅速拉了一個服務(wù)群,告知各種注意事項,而客服的名字叫“大象席地而坐”。西部,小縣城,山里的營地,有個人的網(wǎng)名叫“大象席地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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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中的營地。(圖/王興圓 攝)
春天,夏天,秋天,然后是2025年8月7號。那天,馬銜山區(qū)域來了一場暴雨,繼而演變成泥石流。起初,我們都不知道這場暴雨的厲害,畢竟這是西北山區(qū)。往年有段時間,每到春天,縣城新聞都會播出縣長到水源地勘察水源的新聞。我在抖音和快手上看各種搶險的視頻,開始有種“大事不好”的預(yù)感。直到8月10號,我收到了朋友的微信:“韓老師,大象營地你認識的金老板,當晚回營地的時候被水沖走了,我今天才知道,太痛心了,前兩天還在看他直播。”
兩天后,我在“北緯35.46度”的賬號上,看到了他發(fā)布的視頻。我們經(jīng)常漫游的山谷,變成了一條紅色的泥河,像一個極其粗暴的傷口,青山和松林沒有變,甚至更青更翠,而他的配文是:“故事的開頭還是那樣,適逢其會,猝不及防,不是沒有暢想,不是沒有遺憾,而是只能如此突然收場,繞過山谷成為整個山谷的路人。”
我在大象營地的視頻的回復(fù)里,看到了金老板葬禮的信息。13號那天,我去了他的葬禮現(xiàn)場。那天去的人很多,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但我從沒這么深切地感受到,我們是一體的,我們因為一個地方,一座山,一場葬禮產(chǎn)生的聯(lián)系,虛無而堅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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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依舊。(圖/王興圓 攝)
和洪水、泥石流有關(guān)的消息不斷傳來。我用關(guān)鍵詞搜了一些視頻,就有更多的同類視頻。我看到一個航拍,拍的是馬蓮灘在洪水侵襲之前的景象,碧綠的田野,青色的梯田,白色的房屋,配著凄婉的音樂。拍視頻的人,之前發(fā)布了很多視頻,都是喝酒的場景,但突然之間,他拿出存貨,發(fā)布了這樣一片青碧的田野,之后再也沒發(fā)過視頻。這些視頻讓我眼睛紅腫,幾天沒有出門。
我再沒去過我們爬山常去的那些地方。直到一個多月后,我才去了大象營地。
秋天的陽光還很溫暖,向日葵、八瓣梅開著花,梨子和蘋果已經(jīng)有拳頭大了,像每個秋天一樣拉低枝條。營地非常安靜,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王玠師兄停好車,我們在營地里到處走了走,終于到了接待中心,一圈樹籬中間,一棟小小的紅磚平房 。 我撲在玻璃門上往里面看,看不清里面有人沒人。
玻璃門突然打開了,小郭走出來,我說:“啊,你在!微信名叫‘大象席地而坐’的那個小伙呢,他在嗎?”小王也從屋子里走了出來。我介紹了我,說明我和大象營地的關(guān)系,我認識營地的老板,過年的時候在這里住過,和我們對接的客服,微信名叫“大象席地而坐”,就是眼前的小王。
我們站在接待中心門口說了一會兒話,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反復(fù)說:“你們還在就好。”告別的時候,小王告訴我們,他們會在9月27號重新開業(yè),然后送我們到路邊。27號那天,他們?nèi)缙陂_業(yè)了,開業(yè)的視頻,配樂是椅子樂隊的《Rollin’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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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營地。(圖/王興圓 攝)
之后的幾個月,每周周末,我都在大象營地,從秋天到冬天。我希望這個地方一直存在,不要消失,也不要交給別人,變成一個農(nóng)家樂。世上好事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易碎,但我們不要悲傷,一定不要悲傷。因為,逝去的人,會匯入我們所在的每個地方的上空那個透明的罩子,匯入山林的聲音。
有那么幾次,“北緯35.46度”也在營地,但我們沒有見面,也沒有說話。我看到他在朋友圈和視頻回復(fù)里說,他也有很久沒有去營地。
但只要再去,就會一去再去。這幾年的生活,如果給過我什么教誨,那教誨一定是 : 想見的人就多見, 想 做的事情就趕快去做,想去的地方,哪怕就是一間面館,也應(yīng)該多去。哪怕熱情磨滅了,厭倦了,習(xí)以為常了,也好過讓它變成一顆陰郁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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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地的山林。(圖/王興圓 攝)
還有,關(guān)于那場雨,本地的朋友說:“那天不知道怎么了,一團云,就是過不了山。就停在山上一直下。”山和云的關(guān)系,真是撲朔迷離。我們是山下的居民,我們對此非常懂,我們有山和云的一切知識,但我們還得繼續(xù)懂得。但無論如何,不要悲傷,Rollin’on。
編輯:朱人奉;校對:遇見;排版:土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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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想一去再去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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