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味顯道——“中國哲學的味道”工作坊紀要

味覺是人類永恒的母題，味道是生活世界與思想世界的基本物，有味的生活與思想是人類孜孜不倦追求的理想。基于味與味道的中國哲學自主知識體系是否可能？如何可能？為回應以上理論問題，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所、中國智慧研究院于2025年12月27日在上海共同舉辦了“中國哲學的味道”工作坊。

開幕式由浙江大學吳根友教授主持。中國哲學史學會會長、華東師范大學資深教授楊國榮首先致辭。楊教授肯定了貢華南對“味”的獨到研究，認為味道哲學對當代學術研究具有重要意義。他強調，味和感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進而闡述了感受的意向性和反身性特質。作為二者的綜合，感受又和語言相關，但是超越語言表達的局限，比語言更為豐富。最后他強調，視覺作為把握感性世界的主要方式之一，有其不可忽視的一面，品味世界和看世界并非截然對立，而是相互統(tǒng)一的。

中華孔子學會會長、北京大學、山西大學教授王中江致以賀辭，他認為味道三書的出版是中國哲學界的好消息，味道哲學開辟了中國哲學研究的新領域，亦是貢華南教授多年堅持不懈取得的成就，他祝愿貢華南教授能繼續(xù)不斷地在該領域有所創(chuàng)獲。

第一場研討會由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劉梁劍教授主持。

南開大學干春松教授的報告以《身體與味道》為題。干教授提出了“內涵式發(fā)展”與“外延式發(fā)展”的概念，他認為內涵式發(fā)展是在原有研究基礎上的拓展和加深，外延式發(fā)展則是新研究領域的拓展。貢華南教授的味道哲學，正是中國哲學問題與方法的新拓展，別開生面。做中國哲學有“怎么做”和“做什么”兩方面內容，陳少明教授提出的“做中國哲學”主要關注中國哲學“怎么做”，味道哲學則可歸為“做什么”。味道哲學內涵十分復雜，難度很大。味覺不但應當區(qū)分嗜好和品味，而且以“人味兒”為例，干教授進一步追問味覺之味與品味之味是否為一的問題。味道哲學之所以是難題，在于味面臨難以脫出個體性而達到公共性的挑戰(zhàn)，此外，將視、聽、味作為中國哲學發(fā)展脈絡還需要深入地研究。

浙江大學吳根友教授報告題目是《“味覺”三書與當代中國哲學標識性特征之追求》。他認為時代精神號召中國自主的知識、學科和話語體系，追求中國之于世界自我身份的確認，貢華南教授的三書正是對此時代號召的響應。三書有三方面意義，一是拓展了中國哲學史的史料來源，譬如《聲無哀樂論》在中國哲學史中長期處于默默無聞的地位，正是貢華南教授對舊史料的新解釋，讓舊史料從歷史的邊角煥發(fā)出嶄新的生機。而中醫(yī)、道教思想等新材料的融入，則大大拓寬了中國哲學研究的取材范圍。二是描繪了中國哲學的標識性特征，貢華南教授將希臘的視覺和希伯來的聽覺傳統(tǒng)視為西方視覺中心主義的主要來源，中國思想則以“味”為主要特征，“味”存乎人事物，關乎天地人的本質，自覺地克服世界的圖像化，為解決人類當前的“物我疏離”問題提供了可能的道路。三是嘗試從味覺思維出發(fā)，回應了西方世界長期以來“視覺思想”主導帶來的諸多問題，倡導“有味的世界”而不只是“好看的世界”。“味道哲學”注重以味顯道，融合味覺與“道性”，強調以合道性超越合理性。“道性”不同于源自西方的“理性”，理性表現(xiàn)出重效率、自我中心的局限特征，“道性”作為味道哲學的新概念，強調感應和交互性，也區(qū)別于傳統(tǒng)中國哲學合目的、合規(guī)律的舊提法，源于傳統(tǒng)而離于傳統(tǒng)，可謂是“philosophy from China”而非“philosophy in China”。吳根友教授又對三書提出了若干批判性的考察：首先，“以道觀之”的視覺思維是否也能導出“合道性”？其次，味覺作為可綜合的感性官知，通感的存在是否證明知性和理性并未因味覺思維而離場？再者，以“味”為追求是否會導致和視覺思維同樣的后果即欲望的膨脹，無補于社會政治經濟的改良？

華東師范大學茍東鋒教授以《論“味名”觀念的思想價值》為題展開報告。他自陳自己尋覓和設計自己的研究進度的時候，主要還是以貢老師的研究作為參照系。貢華南教授以感為中心而關注味，他則以言語為中心關注名。他的討論首先從漢語哲學的視聽之爭出發(fā)：德里達問題揭示，西方有語言承載思想、文字承載語言的認知傳統(tǒng)，漢語則超出了西方的認知，葛麗珍等漢學家認為，漢字不是隨音立形而是因物象形，所以漢語的口語和文字各成一套獨立發(fā)展的體系。語言和文字各承聲音和視覺兩種傳統(tǒng)，漢語以“名”為元語言，源于聽覺，但是卻達到了視聽的平衡。貢華南教授認為中國古代經歷了“形名-聲名-味名”的思想演變，超越了葛麗珍視聽平衡的說法，很有價值。中國在三代以前，沒有文字，語音占據(jù)特權地位，三代“形名”的確立則是對語音特權的回應，由此有其歷史的合理性。“味名”可能無法清晰地甄別儒道等不同學派的名學思想，譬如儒家在視聽平衡的基礎上以觸覺性的“仁”涵容了視聽性的聰明圣智，道家一派則以近于解構主義的思路消解了語言文字。

第二場研討由澎湃新聞·上海書評的黃曉峰先生主持。

華東師范大學方旭東教授提出，不同于一般的哲學史進路，味道哲學是哲學家的進路。貢華南教授的研究繼承了金、馮的學脈，即認識論的進路，同時，他灌注了“味覺”或者“味道”這樣一個全新的面向或元素，這些更加容易讓人想到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元素。在從金岳霖到楊國榮老師這個脈絡中，他既有連續(xù)性，又做出了極具個人特色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其次，味道哲學很特別，在當代中國哲學研究中是最有中國味道的一種哲學進路。對于中國哲學史，華南教授從味道的角度做出新的書寫，他的企圖心是很大的；另一方面，我覺得這個書寫其實也開啟了他的味道哲學作為做哲學的嘗試。做哲學不僅是怎么做的問題，還有一個是做出來什么東西的問題。就這個意義上，經過二十年的摸索，我想華南的味道哲學已經是做出來了。不過，味道哲學重新梳理中國哲學史，以味覺為主線，表述太強，會引起讀者疑慮，讓人難以信服。比如，對復雜的理學和心學有一定的簡化嫌疑。另外，對味覺本身的敘述，將“感”盡攝于“味”，以及將“體味”歸于“味”，存在一定探討的余地。

清華大學唐文明教授指出，貢華南的味道研究不同于一般哲學史研究，是一個哲學意味很強的研究，觀點具有很強的創(chuàng)新性，且分析都很細致。通過這些細致的分析，貢華南教授對中國思想的特質做了一個整體的全新理解，這是非常獨特的，也是目前中國哲學研究領域中非常前沿的一項研究。“味道三書”拓展到很多領域，但三書核心或者說最形而上的還是《味道哲學》，它的核心概念就是味、感、象，華南在這三個領域都有很深的創(chuàng)見。味道哲學教授創(chuàng)造了一種“感知論”，以感發(fā)味，以味攝象，解釋了如何感、何以感的問題。書中亦有可商榷之處：味與性在論述中有混同嫌疑，中國哲學的性素來是本性、天性，味只是借以顯性的方式，很難說和性有同樣根本的地位。因此，唐教授建議理論采取一定的讓步，承認諸感是收攝于性的，作為顯性的環(huán)節(jié)之一，味覺的獨特性就在于其呈現(xiàn)方式的直接性，區(qū)別于古希臘哲學中的沉思旁觀視角，如此立論之基仍落腳于自然本性，或許會更為穩(wěn)妥扎實。唐教授認為感知是通過形式和質料對目的的感知，而此目的，則是性。貢華南教授以味言感，以感言象，象或許正是以特定形式呈現(xiàn)的目的，以幽明言，可謂以明顯幽。總體而言，三書注重中西之異，但是對古今之別仍需注意。

華東師范大學劉梁劍教授以《漢字字象的意味在于運用：從金岳霖到貢華南》為題展開。他指出，貢華南教授的研究讓人耳目一新，其問題意識在于其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即視覺中心主義。金岳霖主張，對日常語言的精深分析即是哲學。探討日常語言的好處是，容易和生活世界關聯(lián)，一方面俯拾皆是，一方面能發(fā)掘人們的日用不知。這個意義上，貢華南教授的研究既呈現(xiàn)了中國哲學的獨特性，又推進了我們對金岳霖的理解。味覺思想作為哲學理論，原創(chuàng)性毋庸置疑，但若以味覺思想觀照中國哲學史的實際發(fā)生歷程，在某些環(huán)節(jié)會呈現(xiàn)費力之處。中西比較總是以中西各為整體，因此容易陷入大而化之的問題，粗線條的概括總是略過無數(shù)細節(jié)。金岳霖認為，字所以是字，在于其呈現(xiàn)官覺所感之象，依其特定的樣型、憑借，具有意義，符合一定的文法。意義在樣型而非憑借的層面上發(fā)生，字的意義在于其使用，金岳霖區(qū)分意義和情感性的意味，那么字的意味也在于運用，這便是可說的。一如漢語的書法作品中，字義沒有意味重要，字樣或字象成為一個載體，用于表達意味，此時味覺化的觀看或以“交感”消解主客距離就是可能的。樣型和憑借是處理普遍與特殊問題的一個進路，字象之“象”也對“感”開放自身，書法的意味也就可以包含詩意和哲意。如此，味道哲學也在語言哲學和藝術認知中呈現(xiàn)其潛能。

華東師范大學崔樹強教授的報告以《中國書法審美觀念中的“味”》為題。崔教授從書法的角度來切入味覺思想，書論中“品”“味”是高頻出現(xiàn)的，包括讀帖、金石味、求“淡”也是味覺性的活動，貢老師的味覺思想可以很好地解釋這個現(xiàn)象。所謂“詩到老年唯有辣，書如佳酒不宜甜”，書法以“氣味”為第一，否則就只是技藝的玩弄。味是對書法包括事物更觸及本質與內核的把握，視覺化的書畫反而以味覺的方式呈現(xiàn)，這正是中國文化的氣質影響。書法的臨和摹分別得古人的筆意和筆形，以心臨書則能更勝一步，正在于書之有味，且其味甚淡，甚至于在形中無法獲得。視覺以清晰邊界為特點，書法強調金石味，恰恰是認為模糊帶來味道。最后再以“淡”為例，淡和道家哲學關系緊密，書法創(chuàng)作中非但所用的墨淡，而且著意筆淡，追求意淡，董其昌恰是明證。

第三場研討由清華大學唐文明教授主持。

華東師范大學朱承教授首先祝賀了三書的出版，隨后在五個層面肯定了味道三書的意義。第一，味道哲學的研究陸續(xù)推進展現(xiàn)了中國哲學當代研究的新風貌；第二，味道哲學拓寬了大批青年學子的論文寫作題材，豐富了人才培養(yǎng)格局；第三，具身感受的相關研究拓寬了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研究路徑，而且此種具身研究是以中國化的方式呈現(xiàn)的；第四，味道哲學吸引讀者重返古典，讓古典在當今社會重獲新生；第五，在科技時代，富有具身性的味道哲學提示，中國傳統(tǒng)哲學仍能為當代人抵御技術侵蝕提供資源。

蘇州大學周可真教授以《“以‘味’為本體”的生活哲學：當代中國文化哲學的新形態(tài)——評貢華南教授三書》為題展開。他認為三書統(tǒng)一于中國哲學的味道，對中國哲學史進行了積極而有意義的中國化重建。貢華南教授以味、感、象建立了以味為本體的當代生活哲學新形態(tài)。《味道哲學》三書則是當代中國文化哲學的新形態(tài)，因其目的亦是通過味來消解主客對立，構建富有情味的生活世界本體論。問題是，為什么是味？為什么要以味為核心而非其他作為生活世界的起點？味究竟是主觀還是客觀？是實在可嘗之味還是比喻？味作為本體何以具有普適性？這些問題都有待將來探討。

江蘇省社會科學院胡發(fā)貴研究員的報告以《味覺：厚生與自由》為題。他認為味道哲學開創(chuàng)了中國哲學研究的新范式，“味”作為中國文明的核心概念，《尚書》既說“正德，利用，厚生”，又以“調劑鹽梅”來比喻治國，因為味不僅能滿足人的口腹，也能給人帶來生命的安頓。因為思想反芻的存在，味能夠不斷地反復理解和體驗，即耐人咀嚼。一元化的世界強調尚同，味則允許個體對味的不同理解，《禮記》中說“五味為和”，五味的標準只是寬泛的“和”。味覺何以不受他者的干涉，這在于飲食的天然正當性。飲食供給人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天然合法，由此味覺伴隨飲食也擁有合法性，從而能夠保留個體的精神自由。

閉幕式由華東師范大學付長珍教授主持。

貢華南教授對諸位專家的意見做了回應。正常的人都有五官，都有視聽嗅觸味等感覺。人在生活中也都要用這些感覺。但是，在特定的文明中，這些感覺的地位并不平等。他強調，他在視覺中心、聽覺中心、味覺中心等用語中的感覺都是指文化性感覺。文化性感覺基于對諸感官的反思形成，在特定文化中，這些感覺都包含著人們的信念。比如，“多見闕殆”“多聞闕疑”，以及“聞道”“舌為心之竅（候）等等。當人們對這些感官與感覺持有某種信念，比如，相信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或舌與心直接相通，這些感覺就成為塑造心靈活動的模板。視覺思想、聽覺思想、味覺思想必須在此語境下理解。

有味生活的問題確實需要借助政治經濟活動實現(xiàn)，但是，基于味覺亦可以建構出一套政治哲學。比如，漢娜-阿倫特嘗試從味覺出發(fā)，借助于判斷力，基于品味選擇朋友與敵人，試圖構建出一套政治哲學。這無疑表明，從味覺來建構政治哲學確有其可能性。貢華南教授提到，在讀者的印象中，他對味覺的強調有過分偏重的嫌疑，但他偏愛味覺，并沒有無視其他感覺，譬如視覺的客觀性形式性永遠為人類所需，人的信息來源視覺占據(jù)了絕大部分。味道哲學的初衷實為對生命的安頓，而非對其他感官的摒棄。他認為，視覺中心主義帶來冗余的信息，人并非不需要信息，而是不需要過多乃至溢出的信息。

關于味覺公共性的問題，貢教授以維特根斯坦兩種普遍性區(qū)分為根據(jù)進行回應。味覺思想的形式-邏輯的普遍性較弱，但具有經驗-實質的普遍性。經驗-實質的普遍性基于共同人性，由此可說味覺思想的公共性。再次，味道哲學要走出美學，是因為想更多地深入人性、普遍性，追求有味的生活并非狹義的口腹之欲。到哪里實現(xiàn)有味生活誠然是待解決的問題。對“性”與“氣”的問題，味道哲學脈絡中，它們與味內在貫通，只不過，更傾向經驗可證實的味。至于三書對中國哲學史的重構，貢教授坦言，味道哲學只是試圖理出一條理解中國哲學的脈絡，是否成立還有待學界進一步論證、檢驗。

最后付長珍教授展望了數(shù)字時代味道哲學的未來，認為味覺具有不可替代性，永遠為當代所需。本次“中國哲學的味道”工作坊圓滿結束。

來源：鐘浩（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